枫 雨
第一次注意它们,是少年的时候一次随母亲在承德的避暑山庄。那是一年的盛夏,北京呆不住了,母亲的单位组织到这里来游玩。想当初是皇上才能住的地方,自然应该很凉爽吧?可是,那年实在是太热了,走在山里,稀疏的树林还是挡不住酷暑的淫威,我们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当时我想,这里有什么好?难道皇帝们就是这样避暑的么?抑或古时候的太阳没有这么热?还是那时候的树林子密呢?
一直到了傍晚,风来了,才感到一些凉意。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阵丁丁冬冬的歌声——那不是人在弹奏。仰起头,我看到一串串风铃,正挂在庙宇的屋檐底下随风轻舞,是它们在铮铮作响。
我是最不爱看庙的。北京的五塔寺就在我们家后面,从家里就可以看到那五个光秃秃的宝塔,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还有什么卧佛寺、白云观、八大处、潭柘寺……都是走马观花。从来对这些建筑没有兴趣,觉得他们死板乏味,像一群老迈的夫子,故作姿态地硬把自己知道的历史抖落给人看,强迫你记得他的伤疤。对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他们实在是太枯燥了。
初来美国的时候,一个人在校园里,孤零零的,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一对夫妇,他们很和气地向我点头,我看到他们的黑头发黄皮肤,激动地就用中文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说,他们不讲中文,是日本人。那老者是来这里教书的访问学者。我有点失望,他们却高兴地邀请我到他们的公寓去,他们说,在这里因为看不到东方面孔,很是孤单。
晚上我就到他们家玩,他们给我沏那小巧玲珑的日式茶,我们都用不流利的英文交谈,遇到不理解的时候,就用汉字写在纸上,大家虽然念的不同,可是意思还是相似的,于是我们就会心地微笑。老者叫浅野志郎,陪伴他的妻子叫浅野孝子。当我把他们的名字用中文念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兴奋。但是严谨的浅野先生提醒我说,他的这个“浅”字与汉字不同。我仔细一看,果然不同,原来多了一撇!在大学里“二外”我学了两年日语,想起日语里用“娘”表示“女儿”,用“手纸”表示“书信”的意思。告诉他们,我们一起乐了。
后来这里成了我的“娘家”。一有空我就跑来“蹭饭”。当然,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包饺子,因为日本也过春节啊!孝子还把她带来的和服给我穿。妈呀!全副武装和服可不是简单的事,足足穿了四十分钟!吃完晚饭,我就赖着不走,为了喝日本茶,也为了交流相通的文化。他们告诉我好多在日本保留的中国传统,比如孩子们都学毛笔字,还有考试评级,他们保留了几千汉字。我则跟他们探讨我看过的日本动画片。我们还谈起鉴真和尚、围棋、日本的女儿节、美丽的樱花等等。每当自己学业上或生活上碰到了什么不如意,我也愿意告诉他们。那个时候,孤单的我好像在这里找到了一只温暖的小船,时常来摇一摇,异乡的酸苦似乎就摇掉一些,家乡的味道就摇出一些。
可惜,他们满了一年的合同就回日本去了。临走的时候,他们送给我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只墨绿色的铜铸小钟,好像大钟寺里面挂的,只是小几百倍。上面系着一根红线,线的一端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趣味乃风铃”。夫妇俩握着我的手,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到东京来找我们啊!你是我们的中国女儿。我拿起风铃,轻轻摇动它,单纯的歌声立刻充满了我们三人的耳朵,也掩饰了我眼角欲落的泪,我微笑着使劲点头。
如今若干个年头过去了,那只风铃还挂在我的窗前,随着风,不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曲,我知道,它一定在提醒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