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李槐7岁那年,才知道大大是个哑巴。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李槐觉得很没有面子。但李槐心有不甘,他拼了命地在大大的耳边大喊大叫,大大面容古怪地傻笑着,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似乎想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不让李槐过早地知道。大大在李槐的叫喊声里伸出了手,想摸摸李槐的头,但李槐一下子就闪开了,眼里含着愤怒。李槐说,哑巴!你是个哑巴!
大大仍旧在呵呵地傻笑着,面容非常急切,嘴里含糊不清。李槐没有再理会大大的意思,他一口气跑向了学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李槐停住了。李槐感到了极大的委屈,为什么自己的大大会是个哑巴,而别人的大大却不是?这时候的李槐已经念一年级了,这个7岁的小男孩已经有了极大的自尊,早上上学的路上,他就和老丑干了一架,原因是老丑说,李槐你神气什么?你个哑巴的儿子!李槐一下子就愣住了,李槐说你大才是哑巴呢,老丑说不是吧李槐?你大真是个哑巴啊。李槐想了想就给了老丑一脚,在李槐看来,老丑这是在造谣,他的大大分明是长了嘴的,怎么会是哑巴呢?老丑在李槐突然的进攻里吓坏了,他一面跑一面喊,哑巴哑巴……李槐本想去追的,但奔跑的李槐后来忽然就掉了个头,连课也没上,就跑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现在,李槐终于知道,他是哑巴的儿子了,这个迟来的消息,一下子就把这个7岁的少年给打垮了。李槐掉头就仄进了学校门边的另一条小路,沉沉的书包像只调皮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小小的屁股。李槐这时候忽然想起了娘,但7岁的李槐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娘了,村里人都说,哎啊你这孩子,你娘早就死在外头了。李槐有些不相信,不相信的李槐就跑回家去问他的奶奶。奶奶说,槐啊,你娘没死呢,等我的槐长大了,她就回来了。李槐就给搞糊涂了,就不知道娘究竟有没有死了。李槐甚至已经想不起娘的样子了,李槐拼了命地想,但还是想不起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能想起娘的奶子,李槐记得最后一回吃奶,大概是把娘咬痛了,结果娘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这一打之后李槐就再也没有吃到奶了,李槐就再也没有见过娘了。
李槐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小路的深处。深处有丛丛狗尾巴草,有许多显然已存活了多年的刺槐,长得老高,还有几只乌鸦在一个劲地聒噪,李槐就有些害怕了。李槐知道自己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现在估计第二节课都已经散了。但李槐从来就没见过这些茂盛的狗尾巴草,李槐想应该摘一把带给老丑,老丑是个大嘴巴,说不准老师和同学们,现在都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哑巴的儿子了。这是个秘密啊,李槐想,不可以被其他人知道。李槐就站在路口慌慌地摘起了狗尾巴草,一面摘还一面东张西望,生怕从草丛里冒出了什么野兽。但李槐很快就被这些丛生的狗尾巴草给迷住了,以至于渐渐地就摘到了尽头,把他的书包都塞满了。
李槐没有注意到那个脏兮兮的妇女。他太兴奋了,太投入了,以至于那个妇女歪着头看了他很久,他都没有注意到。
李槐终于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尖锐的叫声惊起了无数的乌鸦,它们嘎嘎地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李槐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妇女,她的面容实在是太脏了,以至于她究竟长了什么样子,李槐都没有看清楚。李槐一面看着妇女,一面回头看了看身后丛生的狗尾巴草,李槐正准备撒腿,却看到了妇女向他招了招手,一边招手还一边槐啊槐的叫,李槐就愣住了。
李槐想这荒山野岭的,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叫槐,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叫的一定是“来啊来”。李槐说,你是谁啊?妇女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跑进了一堆草垛。李槐顺眼望过去,才发现那堆草垛下面,有几根废弃的木料在支着。那个妇女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根黑乎乎的油条,她一点点地靠近了李槐,油条在前,人在后。李槐听见妇女又在喊“来啊来”,声音和身体一样在一个劲地发抖。这让李槐感到有些隐隐的不安,但奇怪的是李槐竟然不感到害怕了,仅仅是不安,这样的不安甚至都是隐隐的,但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不安呢?李槐却又说不清楚。
李槐定定地看着一点点走近的妇女,这时候,阳光忽然扑簌簌地洒落了下来,她久未打理的发梢上,镀上了一丝眩目的金边。李槐在那一刻里愣住了,李槐逆着光,他感到大大的影子在一点点地靠近,很快就把他小小的身体给淹没了。
李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那根油条。在他有限的学识里,别人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接受。但油条对于李槐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眼巴巴地盯着那根油条,甚至开始咽起了唾沫。
油条矮了下来。但李槐只顾看油条了,他不知道,那个影子同样也矮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一尺了,以至于李槐都已经闻到她身上的浓重的馊味了。李槐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咽唾沫的声音,这让他感到羞愧,他一把就抓过了油条,一句话没说就跑了。
李槐是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应该先解决油条,而后再进学校。
李槐简单地擦了擦手,就低头进了教室,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老丑似乎仍心有余悸,不时地偷眼看看李槐,直到确定李槐不会再对他加以追究。你手上怎么有油?老丑疑惑地看着李槐,这让李槐感到些许骄傲。李槐故意大声说,哦,我刚吃了根油条。
骗人的吧?老丑显然被李槐吓了一大跳。你哪有钱买油条!老丑想进一步戳穿李槐的谎话,但李槐的口气显得更加不容置疑。李槐说,真的,小狗才骗你。不然我手上哪来的油?
老丑的声音终于矮了下去。老丑说,下次叫上我,我们一起去偷。
偷?李槐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你才去偷呢,偷也不喊你。
那你哪来的油条?打死我也不信你有钱买油条。
李槐那个气啊。这一气就藏不住话了,他先拿出了狗尾巴草,接着李槐就说自己遇到了一个乞丐,就是那个乞丐给他吃的油条。
老丑这回简直有些吃惊了。但他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除非你带我去看看,不然你就是撒谎,我告诉老师去。
看就看。李槐说。
李槐于是和老丑一起,再次走进了校门口的那条小路。走到草丛尽头的时候,那个乞丐却不见了。老丑甚至拨开了伪装的草垛,但除了一床破旧的被絮,和几件同样破旧的衣裳,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没有撒谎吧,李槐说。
老丑古怪地看着李槐,看着看着就笑了,让李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李槐拿不准是否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大大。李槐想,反正他是个哑巴,告诉了也不要紧,说不准他还为自己吃到了油条而感到高兴。李槐就说了,说着说着就感到大大的脸变了色,他呜呜呜啊啊啊地打断了李槐,十指乱划,上下摇摆,李槐很快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你要是再敢去,我打断你的腿。你试试瞧?李槐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但李槐隐约着知道,那个地方估计很危险,也的确很危险,连声狗叫都很难听到。
李槐是个听话的孩子。在他有限的知识里,大人的话总是对的,何况这个大人还把自己养到了7岁。因此,老丑再次提出去看乞丐的时候,李槐就死活也不肯了,李槐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你不想吃油条了?老丑一下子就点中了李槐的要害,事实上李槐也确实想去,但李槐记得大大的话,咽了口唾沫之后,李槐还是没有走。
李槐一直没有问老丑究竟有没有去,在李槐看来,自己不去,并不代表老丑也不能去。如果老丑也吃到了油条,那老丑一定会告诉他的。自己去问,实在显得有些多余。李槐感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几岁,考虑问题已经学会了多个角度。这让李槐感到无比惊讶。但李槐想不出来,同样喝的是稀饭,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呢?
大大是个哑巴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了。李槐便再也懒得和大大说话,放学回来,喝够了稀饭,简单地洗洗就睡了。大大有时悄悄地出门,又悄悄地回家,李槐其实都还在醒着,但李槐一直都视而不见,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大大回来偶尔还摸摸李槐的头,李槐就一直装睡,由了他摸,仿佛他只是个活物,而大大是另一个活物,两个活物之间,需要这样摸摸。
李槐不知道中间到底间隔了多久,仿佛都已经忘了,偶尔想起,也总是那根黑乎乎的凉了的油条。直到老丑有一回神秘兮兮地说,哎,你去看看吧,去看看吧。李槐才知道原来老丑一直还在惦记着油条。李槐说,我不去。
老丑说,你真不去?
李槐说,真不去。
老丑便凑近了李槐的耳朵,神秘地说,我看到了乞丐,还有一个人,你猜?
谁啊?张老师?
老丑摇了摇头。
那一定是许梅花,对吧?一定是好吃的许梅花!
老丑再次嬉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谁啊老丑?李槐终于有些急了。
老丑说,你去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这节课显得非常漫长。李槐等得简直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李槐拉起老丑就跑向了狗尾巴草。老丑显然比李槐更加兴奋,但却在最为关键的时候保持住了冷静的头脑。老丑说,我们躲到那边去,这边很容易被人看到。
老丑说的那边是高处的草垛的背后。李槐感激地看了看老丑,李槐想,老丑说的没错,藏在这个地方,真的不容易被人看到,而所有进来的人,却一个也无法从他们的视线里逃掉。四下里安静极了,倦鸟已归巢,甚至连风都停止了讨厌地呼啸。李槐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但那个老丑所说的人并没有在李槐的期待里到来,甚至也没有看到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四野很快就黑了,李槐小心地碰了碰老丑,说算了吧,一定是你看错了?老丑在黑暗里哼唧了一声,又从草丛里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掉头就走。
李槐到家的时候,大大正站在门口,屋里的煤油灯晃如鬼火,一惊一跳。李槐侧身而过的时候,大大抓住了他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那意思是说,怎么玩到这个时候?李槐还沉浸在刚才的窥探里没有回过神来,就没有理会大大急切的手势。李槐进屋的时候,在桌子上忽然发现了几块大麻饼,用一张纸包着。李槐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大麻饼给吸引住了,他胆怯地看了看大大,心里却有些疑惑。大大拿起了一块大麻饼,一只手递给了李槐,另一只手在嘴边急切地比画着。李槐终于确定这些大麻饼都是留给了他的,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咬。大麻饼真香,李槐吃着吃着,速度就开始放慢了。大大鼓励似的看着李槐,站在旁边呵呵地笑。李槐很久没听到大大这样笑过了,那声音是兴奋的,喜悦的,好像在吃的是大大自己,而不是李槐。
麻饼在夜里起了反应。李槐被自己肚子里的叽咕声给叫醒了,他用力地压着自己的肚子,一面起床摸向了便桶。就在这时候,李槐听见了大门的吱呀声,李槐以为是大大进门了,就大啊大啊的叫了几声,但门仍在吱呀着,没有听到大大的回应。原来,门没有关紧,而夜里又起了风。
李槐麻着胆子去关门的时候,才突然醒悟大大原来并不在屋里,否则这样的声响一定会先把他吵醒。大大是哑子,却不是聋子。李槐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凑近了大大睡的那块地铺,地铺上果然空无一人。
大大去了哪啊?李槐急得哭了。李槐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夜深人静的,李槐是不想让邻居们听到。
哭够了的李槐似乎肚子也不再疼了,他起来用板凳抵上了大门。李槐趴在门缝里麻着胆子向外面看了看,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像死了一样,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李槐有气无力地滚上了自己的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李槐对大大的憎恶一天比一天剧烈。除了奶奶和家里的亲戚,村子里很少有人愿意和大大打交道,他们都说大大好吃懒做,连个老婆都养不了。家家户户早就通电了,自己家一根电线也接不了。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外挣钱,自己的大大一分钱都搞不到。李槐越想越伤心,可惜自己太小了,不然,干脆也出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算了。
李槐这时候甚至都不想再理会老丑。李槐知道,学校里愿意和自己玩的,也就只有老丑了,但老丑玩归玩,却总爱取笑李槐,有事也取笑,没事也取笑,似乎李槐生下来,最大的作用就是给他取笑。李槐说不过老丑,事实摆在这呢,自己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让老丑不再拿他取笑。李槐提心吊胆地和老丑玩,但老丑只要一兴奋,李槐就心惊肉跳。有几次老丑正说话呢,李槐一来,老丑就嘎然而止,同学们也都一轰而散,笑得阴阳怪气的,让李槐感到莫名其妙。李槐于是认定,老丑一定已经说出了那个秘密,而那个秘密,李槐实在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李槐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拦住了老丑,一下子就揪住了老丑的衣领,你是不是又说我大是哑巴了?
老丑早就领教过李槐的厉害,因此,老丑的脸一下子就吓白了。但这一回,老丑并没有被李槐的举动彻底吓倒,老丑说,我就说了,你拿我这么着?
李槐一下子就理屈词穷。理屈词穷的李槐就只能动手。李槐小小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老丑的身上,打一下就骂一句“叫你讲!叫你讲!”老丑这回却固执得要死,任凭李槐怎么打,就是不改口。李槐大约是打累了,也或许是觉得和一个不还手的人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李槐忽然被没来由的伤心给淹没了,他摸了摸老丑的胸口,慢慢地、一步步地倒着向后走。老丑在李槐的举动里傻了过去,老丑说,李槐,你怎么搞的?李槐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李槐没有回家。李槐再次仄进了学校门口的那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摇摆着丛生的狗尾巴草,沁人心脾的槐花的香气一路扶摇。四月,槐花开了。李槐昨天还喝过奶奶熬的槐花稀饭,但李槐才喝了两碗,奶奶家的锅就见底了。槐花的香那真叫一个香啊,一种似曾相识的香,使李槐恨不能把所有的槐花都吃掉。李槐想,奶奶的槐花或许也是从这里摘的,自己也来摘一点吧。奶奶老说人家的孩子早都干事了,自己就知道念书,现在自己也去干点事吧。奶奶都快七十岁了,和自己一样,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到。
李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似乎是听从了谁的召唤,腿就不由自主地迈出去了。现在,李槐清楚地看见那一树树盛开的槐花,树树花瓣翻飞在四月的风里,盛大的香气像陈年的老酒。李槐选择了最繁茂的一棵,利索地爬了上去。李槐爬得真高啊,高高的李槐看见了远处的村庄,还看见了学校上空张扬的红旗,在破布一样呼啦啦地叫。李槐似乎并不急于采摘,也或许是包围着的似曾相识的芬芳让他着了迷。李槐在想,要是能变成一只鸟,一直呆在树上,那该多好。或者要是能一直喝到槐花稀饭,那该多好……7岁的李槐就那么呆在树上,像一只疲倦的大鸟,不想再飞了。
看到大大走来的时候,李槐已经在树上呆了很久,呼啸的山风让他感到了快乐,仿佛是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李槐愣愣地看着大大快步跑向了草垛,又回头看了看,就一闪身爬了进去。树上的李槐好久才回过了神来,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要是被大大发现自己不好好地呆在学校里的话,估计自己就没命了。但老是这么呆在树上,也不是个事,眼见着天就要黑了。李槐在树上六神无主,浑然不知自己正一个劲地发抖,浑然不知无法归巢的乌鸦正起着冲天的聒噪。
乌鸦的聒噪没有惊动李槐,却惊动了李槐的大大。李槐的大大从草垛里探出了脑袋,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树上的李槐,先是愣了愣,接着就一下子哭了。李槐不知道大大为什么会哭,但李槐看见了大大身后那个衣裳不整的女乞丐,一面探头一面系裤带。呆呆的李槐,心好像要从胸腔里冲出来,李槐感到自己就快窒息了。李槐捏住自己的喉咙,捏不住,只好放了手。一放手李槐就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浑身都在筛糠似的抖。这时候,大大已经站到了树下,身后是那个乞丐。李槐听见乞丐又在“来啊来”的喊叫,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湿了,李槐正准备抬手抹一下眼泪,就感到自己像一枚槐花,在树上飘。
李槐听见树下一阵慌乱的喊叫,还听见许多乌鸦在一个劲地聒噪。李槐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奶奶说,乌鸦是个喊魂的鸟,谁听见它叫,谁就要死掉。
李槐像一枚飘落的槐花,在枝上弹了一下,又急速地往下掉。无数槐花和李槐一起飘落,槐花的味道像娘的奶香,这时候,李槐终于想起来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