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
1979年,我在大学生宿舍里疯狂熬夜写作。深夜十一点,宿舍熄灯,我把全部宿友的一共8只热水瓶汇拢,在桌上围成一个半圆,点起蜡烛,继续战斗,写作不止。摇曳的烛光照亮了桌上的廉价稿纸,也照亮文学的远大前程。当时中国文学形势一片大好,越来越好,文学杂志遍地开花。昆明的《滇池》杂志创刊不久,就在整座城市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我身边同样热爱写作的同学,每天把《滇池》杂志挂在嘴上,以认识《滇池》文学杂志的编辑为人生的莫大荣幸,唯独我与《滇池》杂志那些莫测高深的编辑们素无交往。
我说的莫测高深并非戏言,《滇池》的首任主编洛汀先生,浙江人,个子和口音跟鲁迅差不多,解放前的老报人,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诸多作家均有交往,结婚时,作家老舍曾挥毫赠诗。洛汀先生的一口浙江话,很少有人能完全听懂,差不多算私语秘言,他的敬业态度和专业精神,以及纵览中国文坛气象的眼光,却为《滇池》的编辑们所熟悉和钦佩。他是经验丰富的编辑专家,也是笔底明净,语言老到,极富人生洞察力的散文家。创刊时期的《滇池》其他编辑,同样身手不凡,早在云南出版界名声远扬,与中国文坛诸多更加名声远扬的作家交往颇深。
那是作家和文学编辑最吃香的时代,中国当代历史造就出的人类生活异象,一片声势浩大的文学奇景在中国大地展开,作家写一篇八千字的小说,就名扬全国,写一首好诗,可以吃遍大江南北,到处开会发言。
尽管身处不可再来的辉煌文学时代,尽管每天写作小说不止,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滇池》文学杂志的编辑,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这本杂志的主编。
原因不多说,只做一点解释,我写小说不是为了做编辑,是为了当作家。我的很多文学朋友,日以继夜,写作不止,也只是为了写好和写得更好。然而,将近三十年过去,我和我的一部分文学朋友,事实上都在不断有作品发表之后,职业身份同时改变,成为了杂志社、出版社、报社等部门的编辑。
当下中国的市级文联和作协主办的文学杂志里,作家做编辑的很多,原因是中国的市级文联与作协,大多数诞生于1976年之后。之前,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基本面貌,体现在省级文联作协和出版社的工作中,只有少数核心城市,比如早期为数极少的直辖市,有独立存在的文学杂志,其他市级城市包括省会级城市,1976年前,基本上没有文联和作协。
1976年后越演越烈的文学大繁荣奇景,催生出遍地作家,原有的出版格局远不能适应万众欢腾的文学面貌,大量市级文联和作协应运而生,相应的文学杂志也应运而生。作家调进文联和作协顺理成章,新诞生的市级文联和作协缺乏更多职业编辑,派作家上阵,同样顺理成章。
作家做编辑当然不是创举,鲁迅和他的朋友就办过不止一份杂志,类似例子同样遍布全世界。我提及此,是为了方便介绍《滇池》的创办人和继任者。《滇池》杂志为昆明市文联主办,早期的主编洛汀是老职业编辑,也是作家;后来的主编黎泉和李霁宇是小说家、副主编米思及是诗人;再后来调入的其他编辑,除我之外,张倩、陈约红、邹昆凌、雷平阳、李小松等,都在进入《滇池》之前和之后,取得了众所瞩目的文学成就,作品遍及各地,出版过自己的著作。
作家办杂志有诸多好处,也有诸多不足,相比不足,好处更甚。对文学的坚定热爱和深入理解,对写作过程的了然于胸和对文字运用的熟悉与敏感,对直接参与的当下文学创作历史的关心,以及亲如一家的文学界友情,均能有利于工作的发展进步,充分彰显文学杂志的热情和理想。
所以,从30年前创刊之初,《滇池》就能切近当代中国文学创作潮流,与各地作家保持密切交往,它不止属于昆明和云南,也属于中国。
《滇池》的远大理想由开创者确立,后继者发扬,更由昆明这座城市所滋养和培育而成。因为,昆明是一首诗,更容易与文学亲近。
我并非认为其他城市缺乏诗意,是说中国和世界的其他城市,有更多诗歌之外的生活,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历史包袱、金融陷阱、革命运动、政治热情等。相比之下,昆明很安静,单纯而美丽。城市不大不小,人口不多不少,天气不冷不热,鲜花四季开放,玫瑰三块钱一把。男人穿衬衣,女人穿裙子,无拘无束。钱挣得不多,却已衣食无忧,比为钱所累的人更身轻如燕。出城五十公里,就看见自由散漫的山光水色,听到群鸟在歌唱,看到核桃树下,山民围火而舞,与世无争。股市的愁烦就被山峰阻挡,踪影全无。再走五百公里,就到边境,面对世界之大,心潮起伏,激情汇入湄公河和伊洛瓦底江,流进东南亚的大海,流向非洲好望角和拉丁美洲。昆明有与整个世界共通的心灵,却有与世隔绝的坚定,有遍天下的朋友,却固守着自己的家园,固守着安详与满足,保持着微笑,人类最单纯的表情,心气平和,无视其他,一意孤行,自得其乐。
昆明的《滇池》文学杂志,就力求体现这种天高地远之人生大美,与中国所有文学杂志有所不同。它的眼光是开放的,心灵是幽闭和安静的,红尘滚滚的种种诱惑,对它毫无影响,它只在文学的故乡守望家园。
这不是《滇池》杂志自己就能坚守的境界,是这座城市的作家与诗人共同守护的境界。这座城市有太多不切实际的诗人与作家,湛蓝的天空投射下过分充足的阳光,重重高山阻隔了物欲横流的功利主义风潮。古代的昆明诗人孙髯翁,一首大观楼长联气壮山河,美不胜收,境界高洁。既写了昆明家园之美,也写尽中国历史之美。可是,昆明老诗人孙先生,写完诗就完了,在昆明郊区的西山上喝酒玩乐,高高兴兴回家,抱孙子去,从来不计较个人名声,更不计较世俗得失。
这就是昆明。今天,中国很多热爱艺术和诗歌的朋友跑到昆明,乐不思蜀,无所用心地在阳光灿烂的昆明街头走来走去。一个电话,就可以召来三朋四友,坐进茶室,吹牛谈天,走进小餐馆,百把块钱,可以吃得开心,然后回自己租住的小房间,写诗,谈恋爱,缠绵不尽。
这也是《滇池》的态度,坚持自己的一贯风格和理想,坚持纯粹的文学之美,并对中国各地所有热爱文学之纯美的朋友敞开诚挚的胸怀。
所谓理想不是空话,是具体的行动与工作内容。上世纪80年代,《滇池》杂志提倡“红土诗派”,开辟专栏,发现和推出了一批云南诗人。时间过去若干年,其中一部分诗人,已在中国诗坛名声远扬。也在那个时代,《滇池》开辟过“边地小说”栏目,有意从云南生活的地方经验中,体现文学的独特性,寻找并开掘埋藏在云南大地之下的普世情怀。一批才华出众的云南小说家因此脱颖而出,其中大部分作家,现在也成就卓著。与此同时,《滇池》也对外省作家格外关心,所刊发作品一半来自中国各省,读者也遍布中国各省。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滇池》的外省读者,以贵州四川两省和东北三省为众,其余诸省,也有作家和读者对《滇池》保持浓厚兴趣,《滇池》曾与中国几座城市的著名文学杂志一起,被称为中国城市文学杂志“八大家”。
上世纪90年代之后,先锋小说在中国异军突起,越来越风起云涌,形式主义探索推波助澜,有力地促进了中国文学的繁荣,文学创作的多元化和精英化气象渐起。《滇池》作为省会城市的文学杂志,有领风气之先的传统,对文学作品的文本品质保持着关心,坚持发现富于创造力的青年作家,尤其提携和支持有才华的无名作家,精心策划了各种新栏目。很多中国各省的文学写作者,在《滇池》杂志上找到了继续为文的勇气与信心,云南各地的文学新人,不断在《滇池》杂志上崭露头角。上世纪90年代中期,《滇池》策划了“中国作家批判”栏目,从自己入手,首先批判在《滇池》杂志做编辑工作的作家,渐次扩开,以云南省内外一批作家的作品为例,专说不足,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有意打破“和稀泥”和“做宣传”的中国文学批评局面,一度批得部分知名人士心慌意乱和“暴跳如雷”。风声传开,中央电视台闻知,专请《滇池》主编前往北京,与时任中央台“文化”栏目主持人的姜丰,共同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着全国人民的面,探讨中国文学的风气与前景。
2000年后,《滇池》再度革新,在封面版式的装帧设计和栏目安排上另作调整,突出新锐气息。2003年,《滇池》创“滇池文学年度奖”,以严格的评审程序,保证了当年度《滇池》杂志优秀作品的公正评选,所评选作品不分地域,以质取人,省内外作家皆有,产生了期待中的影响。
2006年,《滇池》再度做出重大调整,装帧设计、栏目命名及设置、页码、印刷用纸、编辑工作方式,均有全新变化。注重和强调专业化和精品化,突出文学的高尚和优雅。最新改版的《滇池》在国内文学杂志业界独树一帜,首推作家个人作品专辑,每期用较多的版面,全力推出一位新锐作家的一组作品,刊发的作家作品或为一组小说,或小说散文混合,或散文诗歌混合,或小说散文诗歌皆有。同时刊发作家大幅照片、作家创作自述和评论家的相关评论。个人作品专辑栏目以当期见刊的作家姓名命名,直截了当,不做遮掩,使重点推出的作家作品面貌得以较为全面呈现,使作家大受鼓励和信心倍增,读者心领神会,便于阅读并阅有所得。《滇池》杂志的内容安排也从平均使力转变为重点突出,每期杂志都有支撑重心。
诗歌是《滇池》的重点,诗人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较为坚定和纯粹的群体,创刊30年来,《滇池》杂志在诗歌创作上为中国诗坛做出过重要贡献,所以,《滇池》的诗歌版面从未减少,反而有所增加。2006年后,《滇池》更强调诗歌编辑工作中的策划思想,改每期零散发表20位左右诗人作品为主推一两位诗人,强力推出优秀诗人,兼顾一般诗歌作者。既突出优秀人才,也通过专题形式刊发群体诗人的作品,使其风格与内容得到强化。
2006年改版后的《滇池》还有两个新栏目,一是“谈话”,由我与国内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朋友面对面接触交谈,畅所欲言并做现场录音,以展示作家和评论家的个人生活、创作经历和文学思想,谈话录音经我亲自整理,在《滇池》“谈话”栏目发表。目前,《滇池》的“谈话”栏目,已在两年间访问过陈骏涛、谢大光、李敬泽、谢有顺、周昌义、韩东、刁斗、王松、叶舟、黄礼孩等。另发表了福建评论家组织的理论谈话稿和张欣等三位女作家的女性生活谈话稿,还发表了上海先锋戏剧家张献的戏剧现场讨论稿。
《滇池》的“谈话”栏目稿遵守现场谈话形式,注明确凿的谈话时间和地点,刊发的都是录音整理稿,不避讳口语的凌乱匆促。被访者事前不做准备,我也不提供“谈话”提纲,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书面笔谈似的字斟句酌和圆滑世故,突出面对面交谈中的无拘无束和灵光一现的即兴发挥,强调作家和评论家个性。我尽量做得严谨,态度端正,因此,《滇池》刊发的“谈话”稿,目前很受欢迎。
我们还新辟了一个“文化”栏目,发表文学以外的任何文章,尤其重视发表作家撰写的非文学文章,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建筑、电影电视、美术音乐等。限于稿件组织的困难,目前,为把这个栏目办好,《滇池》还在努力。
“谈话”和“文化”栏目的设置,不是随意所为,是《滇池》对中国所有文学杂志进行分析和思考后,做出的仔细策划。我认为,一本文学杂志,就像作家的一部文学作品,既要有不可捉摸的温软感情,有如梦似幻的虚无缥缈,也要有确凿的时间根据和地理学出处、有花鸟鱼虫知识、有真实的男女关系、具体的世俗人生及相关觉悟,否则,由虚而起,至虚而终,再好的作品也可能无关紧要。
同理,一本文学杂志,内容上无论编得如何高雅纯正,总给人虚无缥缈和过于温软的感觉,总是难以避免可有可无的尴尬。文学可能意义重大,也可能完全无用。如果在绵软虚幻的文学杂志内容中,加进刚性支撑,有实在的个人经历“谈话”,有富于知识性和思想性的“文化”文章,就像柔软的衣裳有了好身架支撑,美丽炫目尽显,读者会若有所得。
《滇池》不是做得最好的文学杂志,中国的一流文学杂志在北京、上海和其他繁荣都市,这些地方人才济济,思想资源丰富,文化深厚并源远流长。可是,《滇池》有中国各地的朋友相助,有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一起工作,可以把工作尽力做好和做得更好。2008年,有素不相识的广东人在网络上写博文,把《滇池》列入“中国十大精品文学杂志”,引出某些响动。我们不会被一篇即兴而为的个人“博客”文章所迷惑,却重视任何批评,也会慎重对待各方的赞扬。我们为了办好杂志,个人写作放弃太多,身体受损自不待言。2009年,《滇池》进一步明确办刊宗旨,强调推出国内新锐作家,强调有所发现和突出刊物的个性化风格,强调文学的高尚与优雅。《滇池》的远大理想,是尽一己之力,装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繁华似锦的美丽花园。
2008-9-28昆明
责任编辑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