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勒·克莱齐奥
让·马瑞尔·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 )法国作家。1940年4月13日生于法国尼斯。中学毕业后,他到布里斯托尔大学学习英语;其后,在法国一所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又在佩皮尼昂(Perpignan)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1963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并获得勒诺多文学奖。此后他相继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说,随笔,翻译等。1980年,克莱齐奥获得保尔·莫朗文学奖。1994年,他在法国《读书》杂志作的一次读者调查中,被评选为在世的最伟大的法语作家之一,是当今法国文学的核心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
2008年10月9日瑞典文学院宣布,法国著名作家克莱齐奥获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称,他是文学新领域的开拓者,他的作品具有诗意般的神秘,它是旧习俗的死亡,新生命的诞生,探索着在当代文明掩盖下的人性,他的作品标志着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交融。本期特选其短篇小说《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以飨读者。
他名叫丹尼尔,可他更喜欢叫自己“善德巴德”,因为他从一本厚厚的精装红皮书里读过善德巴德的历险故事。我猜想,除了这本书外,他实际上没读过别的什么。他也不谈论这本书,除非有时别人问起它。这时,他的双眸更加熠熠闪亮,刀刃般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兴奋起来。不过,这男孩总是寡言少语。他不参与别人的谈话,除非他们谈及大海或旅行。人们大都是陆地生活者,就那么回事。他们生在陆地,感兴趣的也是陆地和陆地上的东西。甚至连海员也总是从陆地上来的人;他们热爱房子和女人,爱谈论政治和汽车。可是丹尼尔,他仿佛来自另一个种族。他讨厌陆地上的东西,讨厌商店、汽车、音乐、电影,自然还有中学里的那些课程。他什么也不说,甚至缄口不谈他的烦恼。他呆在原地,坐在凳子上或风雨操场前的台阶上,望着空荡的地方。他是个成绩平平的学生,每学期的考试成绩刚好能让他继续读下去。老师喊他名字的时候,他站起来,背完课文,然后坐下去就算完事。他仿佛是睁着眼睛睡大觉。
即使人们谈到大海,他的兴趣也不会持续很久。他听上片刻,提出两三个问题后,立即发现他们谈论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大海。他们只知道什么海水浴、海下钓鱼、海滩和海边晒太阳。听到这些,他便走开了,返回去坐在他的凳子或台阶上,看着空荡的地方。那样的大海不是他想听到的。那是另外一种大海,人们不了解,可那是另一种大海。
这些都是他失踪、出逃以前的事情。谁也没有料想到他有一天会出走,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远走高飞,一去不返。他极其贫穷,父亲在离城数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小块农耕地。丹尼尔身穿寄宿生穿的那种灰罩衫,他家住得太远了,因此,不可能每晚都回家去住。他有三、四个年纪比他大的哥哥,我们不认识。
他没有朋友,他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他。兴许,他就喜欢这样,不与别人过从甚密。他有一张奇特的刀刃般尖削的面孔,两只美丽黝黑的眼睛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他什么也没跟别人说。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大脑一边回忆,一边盘算着所要经过的路线和地图,还有所要路经的城市的名字。也许,日复一日,别的孩子每天晚上打打闹闹、偷偷摸摸地抽烟时,就他躺在床上,憧憬起许多东西来。他想过轻轻流向喇叭形河口湾的小河,想过海鸥的嘶鸣,想到海风、在船桅间呼啸的暴雨和航标的汽笛。
他是这年九月中旬起程的,时值初冬。与他一起住在那间灰暗的大寝室里的寄宿生一早醒来时,他就无影无踪了。他们一睁开眼睛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的床铺一点不乱。被子认真地叠过,一切有条不紊。这时,大家只是说了句:“噢,丹尼尔走了!”他们并不真的吃惊,因为他们毕竟知道一点,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不过,谁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因为他们不希望别人去把他抓回来。
就是那些成绩平平、爱吵爱闹的学生也什么话都没说。再者,他们能说些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有好一段时间,在学校的大院或法语课上,我们窃窃私语,三言两语,意思只有我们自己明白。
“你说他现在到了吗?”
“你说呢,我想还没有,那很遥远,你知道……”
“明天呢?”
“那有可能……”
胆子最大的学生说:
“也许他已经到了美洲……”
消极的学生认为:
“唉,说不准他今天又回来啦!”
然而,尽管我们保持沉默,这件事在上头却反响强烈。教师和学监每隔一段时间有规律地被召集到校长办公室,警察局里也同样如此。警察局派出的检查员不时来学校逐个询问学生,想从他们那儿获悉一些情况。
我们呢,自然而然,我们略去所知道的大海,此外我们无所不谈。我们讲到大山、城市、女孩、财宝,甚至诱拐儿童的流浪汉和奇怪的宪兵团。我们说这些是为了混淆视听,老师和学监变得越来越神经紧张,这些话让他们恼羞成怒。
这件事引起的反响几个星期、几个月都久久不息。报纸上登载了二、三则寻人启事,附上丹尼尔的外貌特征和一张不像他的照片。后来,一切又一下子平静下来,因为我们大家对这个故事感到厌倦了。也许,大家心里已经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丹尼尔的双亲受到安慰,因为他们非常贫穷,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警察把这件事束之高阁,他们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了些老师和学监后来重复过的话,仿佛一切司空见惯,而在我们看来,此事非同一般。他们说,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像他那样无影无踪地消失,永远也找不到。老师和学监重复着这些活,耸耸肩膀,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们呢,我们一听到这些话,我们便开始梦想,这个秘密的、迷人的梦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萌发,一直没有结束。
丹尼尔肯定是在晚上到的。他坐在一列日以继夜运行很久的长长的货运列车上。货运列车主要是夜间行车,因为它们太长,而且速度相当缓慢,从一个车站开到另一个车站。丹尼尔睡在硬邦邦的车板上,身上卷着一个破旧的麻布袋。当列车减速,沿着码头一路尖叫着停下来时,他透过栅栏门向外观望。丹尼尔打开车门,跳到地上,然后沿着斜坡跑起来,直到找到一个过道。他没有行李,只有一个总是随身携带的海军蓝背包,包里放着那本破破烂烂的红书。
现在,他自由了。他感到冷。在车厢里呆了那么久,他的两腿酸疼得厉害。天色晚了,天开始下起雨来。丹尼尔以最快的速度走着,逃离城市。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径直向前走去,走在库棚的两墙中间,走在映照着昏黄的路灯灯光的小路上。这儿没有任何人,墙上也没有涂写着名字。大海就在不远处。丹尼尔猜想它在自己右边的什么地方,被高墙那边的庞大水泥建筑遮挡住了。它笼罩在夜色里。
没过多久,丹尼尔感到行走十分吃力。现在,他已经到达乡村,亮闪闪的城市被远远地抛在他的身后。夜漆黑一团,陆地和大海都无影无踪了。丹尼尔想找个地方躲雨避风。他走进路边的一间小木屋。他在小木屋里安顿下来,一直睡到天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也可以说没吃过东西,因为他时刻都在透过车厢的栅门窥视外面。他知道自己千万不能碰上警察。于是他躲在小木屋的最里面,嚼了几口面包,然后睡着了。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挂在天空中。丹尼尔走出小木屋,眨巴着眼睛迈了几步。这儿有条小路一直通向沙丘,丹尼尔就从那条路走。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知道离沙丘那边只有两百米的距离了。他在小路上奔跑起来,爬上沙坡。风越来越猛,带来某种陌生的声响和气息。随后,他到达沙丘顶部,一下子就看见它了。
它就在那儿,在他面前,浩瀚无涯。它像山坡一般汹涌而起,闪耀着蔚蓝的光,它深不可测,近在眼前,海浪滔滔地向他涌来。
“大海!大海!”丹尼尔心想。可他不敢放声高喊。他微微叉开手指,僵立在那儿。他没能明白自己曾在它身边睡过。他听到涌向沙滩的海浪声。突然没有了风,太阳照在海面上,在每片浪头上燃起一把火。海滩上的沙呈灰色,柔滑,小河从上面流过,宽大的水洼倒映着天空。
丹尼尔在内心深处一次又一次默叨着那个美丽的名字:
“海!海!海!……”
他的脑袋眩晕、嗡嗡作响。他想说话,甚至想叫喊,可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声音。此刻,他必须边跑边喊,把他的蓝背包摔得远远的,让它在沙滩上滚动;他必须挥舞手臂,拔开两腿奔跑,像穿越高速公路的人一样。他跳过一簇簇海藻,在海滩高处干燥的沙堆里蹒跚而行。他脱掉皮鞋和袜子,光着脚丫跑得更快了,根本感觉不到刺脚的绒草。
大海在远处,在平原般的沙滩的另一头。阳光照耀下,大海波光粼粼,它变幻着色彩和形状,开始是一望无际的蓝,之后变灰,变绿,几近黑色;忽而是赭石沙洲,忽而又出现海浪白色卷边。丹尼尔不知道它竟然还有那么远。他继续奔跑着,双臂环抱于胸前,心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此刻,他感到脚下的沙滩坚硬得像柏油马路,潮湿,沁凉。离得越近,海浪声越强烈,像汽笛声一般充盈着周围的一切。这声音极其温柔悠慢,然后变得激烈而又充满焦虑,急促得仿佛铁桥上的火车,或者,有如河水一般向后翻滚。不过,丹尼尔并不畏惧。他继续以最快的速度在冷风中笔直地向前奔跑,目不斜视。离海浪流苏仅几米远时,他闻到了那种浓郁的气味,便止住脚步。海水强烈的咸味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坐下,看着眼前那几乎涌向天空中心的海浪。他曾经极度思念过这一瞬间,想象过这么一天,如今这一切终于变成了现实,它决不像照片和电影中拍摄出的那种大海,它把自己的本来面目真实地暴露在他的面前,海浪汹涌澎湃,起伏不平,海浪泡沫在阳光中化作尘埃般的雨滴;尤其是远方,地平线弯弓着身子,有如横在天空前的一堵墙!他曾经那么梦想过这一瞬间,如今目睹后,他却奄奄一息,仿佛要死去,或者酣然入梦。
这就是大海,他的大海,眼下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离开这儿了。丹尼尔久久地躺在又冷又硬的沙滩上,横在海边,等候了那么久,海浪开始沿着斜坡上爬,舔触他的光脚丫。
涨潮了。丹尼尔猛地跳了起来.浑身肌肉绷紧准备逃离。远处,海浪撞击着黑黢黢的礁岩,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只是海水此刻还没有力量。它破裂开,在海滩脚下沸腾,它只是爬着涌过来。轻盈的泡沫簇拥在丹尼尔的大腿边,在脚跟边挖出许多小洞。冰凉的海水啮咬着他的脚趾和踝骨,然后让它们失去知觉。
海风随海潮而来。它从地平线深处吹出,天空中飘着浮云。然而,这些云很陌生,犹如海水泡沫;海盐如沙粒一般在风中漫游。丹尼尔再也不想逃走。他开始沿着浪花流苏前行。海浪涌来时,他感到流沙充塞他的脚趾,然后又流走。远处的地平线如呼吸般起伏,向陆地吐出它的气息。
丹尼尔口渴了。他用手舀了些海水和浪花喝了一口。海盐烧灼他的嘴和舌头,可丹尼尔仍旧喝着,因为他喜欢海水的味道。他思念这所有的海水由来已久,它自由自在,浩瀚无涯,所有这些海水够他享用一生一世!先前那次潮水把一些木头和如大枯骨般的根茎推向岸边。此刻,海水又慢慢将它们带走,然后把它们抛向更高的地方,让它们混杂在黑乎乎的海藻丛中。
丹尼尔在海水边踱着步子,贪婪地看着这一切,他仿佛想在这短暂的瞬间内了解大海所能向他展示的一切。他捧着黏糊糊的海藻、贝壳,在淤泥中掏小虫的巢穴。一边走或趴在湿漉漉的沙滩上,一边四下里寻找这些巢穴。天空中太阳酷烈,大海咆哮不止。
丹尼尔时不时停下脚步,面向地平线,眺望企图越过礁岩的高海浪。他用力吸气,想感觉那气息,仿佛大海和地平线鼓胀起他的胸膛、肚子和脑袋,让他变成某种巨人。他望着远处灰暗的海水,那儿没有陆地,没有浪花,只有自由的天空,他对着那里的海水低声诉说,仿佛海水能听见。他说道:
“来啊!到这儿来!来啊!”
“你美丽,你要到这儿来覆盖整个陆地、覆盖所有的城市,你要登上山巅!”
“来吧!带着你的浪,上来,上来!从这儿走,从这儿!”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向身后海滩的高处退去。
他用这种方式给上涨的海水引路,海水汹涌澎湃,沿着小沙谷,像手掌一样弥盖过来。灰螃蟹直起钳子,在他前头奔突,轻盈得如同小昆虫。晶莹的海水灌满了那些神奇的洞穴,淹没了隐秘的坑道。海水漫上来,每次海浪打过,它都要上涨许多,张开它飘动的巨型台布。丹尼尔在海水前跳起了舞,他举起双臂,像灰螃蟹一样步态紊乱地跑着,海水咬着他的脚后跟了。然后,他又跑下去,挖出一条条沟渠,好让海水来得更快些,他唱着歌,帮助海水到来。
“来吧,上来,来呀,浪儿,上得更高些,到更高处来,来吧!”
此刻,他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他并不感到冷,也不害怕。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头发像海藻般散落在他的眼前。大海在他四周沸腾,海水退下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沙滩,以防仰面摔倒,但是海浪又汹涌向前,将他推向沙滩的高处。
枯死的海藻抽打着他的双腿,缠绕住他的脚踝。丹尼尔像拔蛇一样将它们拔掉,扔进大海里,一边喊:
“啊!啊!”
他不看太阳和天空。他甚至不看远方陆地的边缘和大树的影子。这儿寂无一人,唯有大海,丹尼尔是自由的。
突然间,海水开始加速上涨。它们在礁岩上膨胀,此刻正漫无边际地涌来,什么也不能阻挡住。海浪又高又大,微微倾斜,浪峰冒汽,深蓝色的肚子是空的,周围遍布着泡沫。海浪来得如此迅速,丹尼尔都来不及躲过。他转身想逃,海浪已经到达他的肩膀,从他的脑袋上方越过。丹尼尔本能地将手指插进泥沙,屏住呼吸。海水打在他身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打着漩儿涌入他的双眼、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孔。
丹尼尔使尽全身力气朝干沙滩爬去。他感到眩晕,只得在浪花边上趴了片刻,不能动弹。又有海浪咆哮着扑过来,浪头抬得更高,肚子掏空,宛若山洞。丹尼尔朝沙滩顶部跑去,在沙丘上坐下,另一面是海藻围成的栅栏。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靠近大海。可他的身子仍在颤抖,全身皮肤上,甚至皮肤里面,散发着海盐灼人的气味,眸子深处刻着海浪耀眼的白点。
小海湾的另一端有一座黑黢黢的海角,海角上有许多山洞。来到大海前的最初那几天里,丹尼尔就下榻在那儿。他住的那个岩洞位于黑乎乎的岩石堆中,地上铺着小石子和灰沙。这些天里,丹尼尔就生活在那儿,可以说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海。
当极其灰白的日光出现,天际仅能看得见如同一根混杂着天空和大海的颜色的线时,丹尼尔起身走出岩洞。他爬上黑黢黢的岩石堆,喝着水洼里的雨水。大海鸟也来这儿,在他的四周盘旋,叫声刺耳、绵长,丹尼尔吹着口哨向他们问好。早晨,海水浅平,神奇的海底世界呈现在眼前。海底幽暗的水潭又大又深,激流在岩石间如瀑布般倾泻,有飘滑的道路,海藻繁茂的小山冈。这时,丹尼尔离开海角,顺着岩石块一直向下,走进被大海开发出的平原中央。他仿佛已来到大海的正中心,一个神奇的国度,它再过几个小时就不复存在了。
必须加快速度。冲击在礁石上的黑色浪花非常近了,丹尼尔听见海浪低声的咆哮、深水流的窃窃私语。太阳照射到这儿的时间不长。大海不久又将转回来,用它的阴影将这儿笼罩。日光强烈地反射在海浪上面,远不能将它们烤暖。大海泄露它的某些秘密,可必须在它们消失以前很快将它们记住。丹尼尔在海底岩石上的海藻丛林中奔跑。从海水潭和黑山谷中涌出浓烈的气息,这气息陆上的人们没有感受过,能让他们陶醉。
丹尼尔在临海的大水洼中找寻鱼、虾和贝壳。他将手臂伸进水中的海藻丛,等候甲壳前来搔逗他的手指头,然后将它们抓住。水洼中,紫色、灰色、血红色的秋牡丹的花冠忽开忽合。
平坦的礁石上生活着许多白色、蓝色的帽贝、橘黄色的织纹螺、笔螺等。有些时候,阳光照射在深水潭里的浮筒的宽大的背脊上,或玉螺般乳白色的珍珠质上。或者,海藻丛中突然出现一只七彩空贝壳,有如一只鲍鱼、刀的利刃,形状完全像圣-雅克的贝壳。丹尼尔透过水面,久久地凝视着它们,仿佛他也生活在水洼中的一条细小的裂缝内,承受炫目的阳光,等候大海之夜的来临。
他捕捉帽贝充饥。靠近它们时必须轻手轻脚,否则它们会与礁石紧紧连在一起。然后用粗脚趾一脚将它扯下。不过,帽贝一般都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或呼吸声,便会贴紧平石块,发出一连串的吱吱声,丹尼尔捕获足够的虾子和贝壳后,把猎物放进一块岩石的小水洼中,将海草点燃,用一只食品盒来烹煮。之后,他眺望更远处,海底平原的最远端,海浪在那里汹涌。那儿生活着他的章鱼朋友。
丹尼尔来到大海边的第一天,最先认识的便是它,甚至先于认识海鸟和秋牡丹。当大海和天边不再躁动,不再膨胀,灰暗的急流在澎湃以前仿佛平心敛气时,它便来到涌起的海浪边,这儿无疑是世界上最隐秘的地方,日照时间仅为几分钟。丹尼尔走得很轻盈,手抓住滑溜溜的岩石壁,仿佛他要下到大海的中心去。他看见积满重水的大水潭,深海藻慢悠悠地飘动。他纹丝不动,面孔几乎贴近水面。这时,他看见了章鱼的触须漂浮在水潭的峭壁前。他从一条断层的缝底钻出,恰似烟雾,在海藻上轻轻地滑动。丹尼尔屏住呼吸,注视着夹在海藻纤维中微微移动的触须。
随后,章鱼出来了。圆柱形的长躯体小心地游动着,触须在它前面波浪般起伏。在瞬息即逝的折射阳光中,章鱼突出的眉毛下面,两只黄眼睛像金属一般熠熠闪光。章鱼任自己带紫色斑点的盘状长触须在水中飘拂片刻,仿佛在寻找什么。而后,它发现了倾斜于水潭中的丹尼尔的身影,随即向后一跳,收紧触须,释放出一缕奇特的灰蓝色的烟雾。
此刻,丹尼尔又像前几天一样,来到临近海浪的水潭边。他向清澈的海水俯下身子,轻轻地呼唤章鱼。他坐在章鱼所住的断层前的礁岩上,把赤裸的双腿放进水中。他静候着,纹丝不动,片刻以后,他感觉到章鱼的触须轻轻地碰触他的皮肤,环绕他的脚踝。章鱼小心地抚摸着他,有时碰到他的脚趾和脚,丹尼尔禁不住笑了起来。
“你好,威雅特!”丹尼尔说道。章鱼名叫威雅特,不过它肯定不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丹尼尔轻轻地跟它说话,以免吓跑它。他向它打听海底深处所发生的事情,问它在海浪下面能看到什么东西。威雅特不回答,继续碰触丹尼尔的脚和脚踝,极其温柔,有如头发丝一般。
丹尼尔很喜欢它。可他并不能看它很久,因为海水上涨得很快。如果先前捕获的那些东西还新鲜,丹尼尔便会给它带去一只螃蟹或一些虾子,丢进深水潭中。章鱼的灰触须像鞭子一般进出,抓住猎物,带着它们向岩石方向游去。丹尼尔从未看见过章鱼吃东西。它几乎总是躲在它那黑黢黢的断层里,一动不动,长长的触须漂浮在它的身前。兴许,它像丹尼尔一样,漫游了很久,终于在深水潭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在那里透过清澈的海水凝望明亮的天空。
海水完全很低的时候,那儿仿佛饰有灯彩。丹尼尔走在铺满海藻的岩石堆中,阳光开始反射在海水和石块上,燃起了炽热的火光。此时没有风,没有一丝儿风。海底平原的上空,蔚蓝的天空非常广阔,闪耀着异样的光。丹尼尔感受到头上和肩膀所受的热量,他闭上双目,防止被可怖的反光刺瞎。别无它物,别无它物,天空、日光、盐开始在岩石上旋舞。
有一天,海水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只能看见靠近天边的一丝蓝色的细绦带,丹尼尔穿过海底礁石堆,上路了。蓦然,他感觉到了那些走进处女地、心里明白也许再也不能回来的人们那样的陶醉。这一天,不同以前;一切都陌生、新鲜。丹尼尔回转身,看见陆地在身后远远地关闭了,有如一个泥水湖。他也感觉到被海水浸蚀过的光秃秃的岩石的孤独、沉寂和从所有裂缝、所有隐秘的井里钻出来的焦虑,于是,他的脚步更快了,后来奔跑起来。他的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就像到达大海边的第一天那样。丹尼尔一鼓作气地跑着,越过水坑和海藻谷,走在尖棱的岩石上,他摆开双臂以保持身体平衡。
不时会出现铺满细微海藻的黏糊糊的宽石板,或尖如刀刃的岩石块,还有角鲨皮般奇特的石块。到处都是水洼,熠熠闪光,瑟缩颤抖。镶嵌于岩石里的贝壳在阳光下噼噼啪啪地爆裂,簇簇海藻发出某种奇特的蒸汽声。
丹尼尔在海底平原的中部漫无目的地跑着,也不停下来看看海浪的界线。大海此时已经消匿,退隐至天际,仿佛途经一个洞穴流向地球中心。
丹尼尔并不害怕,可他已不再完全是他自己了。他不再呼唤大海,不再跟它倾诉衷肠。阳光反射在水洼上如同照在镜面上,它在岩石尖上折断后,迅速地跳跃而过,照耀更多的地方。阳光同时照耀所有的地方,如此近,他都感觉到酷烈的阳光从他面孔上经过;或者很遥远,犹如行星冷冷的闪光。这阳光迫使丹尼尔绕着弯子从岩石平原上穿过。阳光把他变得自由、疯狂,他像阳光一样跳跃。阳光并不柔和、静谧,正如海滩和沙丘里的阳光一样。它疯狂地旋转,不住地迸射,在天空和岩石这两面镜子间来回弹跳。
尤其是这儿的盐。几天来,黑黢黢的岩石块、鹅卵石、软体动物的壳内,甚至肉质植物苍白的小叶子里,峭壁脚下,到处都积满海盐。海盐侵入丹尼尔的皮肤内,进入他的头发和衣服,此刻已形成坚硬炙烫的保护层。海盐甚至进入他的体内、他的咽喉、他的肚腹,直达他的骨中,啮咬着,发出玻璃碴般的嚓嚓声,在疼痛的视网膜中燃起火花。阳光点燃了海盐,此时一面面棱镜在丹尼尔周围、在他体内熠熠闪光。这时便有那种沉醉,那种使人颤抖的电流。海盐和阳光不愿意别人总呆在一个地方,它们希望别人起舞,希望别人穿过海底逃跑。
丹尼尔从未见过如此白亮的世界。连潭水和天空都是白晃晃的。它们烧灼视网膜。丹尼尔完全合上眼帘,停住了,因为他的双腿瑟瑟颤抖,再也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他坐在一个海水湖前的平石块上。他倾听阳光在石块上跳跃的声音,所有干燥的折断声、吱嘎声、颚擦声,还有回响于耳畔的、如蜜蜂歌唱的尖脆的低语。他口干舌燥,可是,仿佛无论什么水都永远不能让他餍足。阳光继续焙烤他的面孔、双手和肩膀,有如成千上万只小针在扎他、像无数的蚂蚁在啮咬他。带咸味的眼泪开始从紧闭的双目中滚涌出来,缓缓地,在面颊上划出几道滚烫的泪痕。他费力地微睁开眼睛,凝望着白森森的岩石平原和闪烁着死水潭的大沙漠。海洋动物和贝壳消匿了踪影,它们躲进了海藻帘下的裂缝之中。
丹尼尔向那块平滑的岩石俯下身子,将衬衫包裹在头上,不再看日光和盐。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好久都没动一下。然而,燃烧的狂舞依然一遍又一遍地从海底上面掠过。
随后,风来了,开始微弱,在厚重的空气中艰难地前行。之后,风大了,冷飕飕地从天际刮来,海水潭战栗着变了颜色。天空上飘着云,日光重又变得和谐。丹尼尔听见近海的咆哮声,巨浪的肚子向岩石撞击着。水滴溅湿了他的衣服,他从麻木中苏醒过来。
大海已在那儿。它到来得很迅捷,火速包围起最前头宛若小岛的岩石,淹没了裂缝。它飘滑而过,发出上涨的河水声。它每次吞没一块岩石,总会发出撼动地球底座的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怒号划破长空。
丹尼尔猛地跳起来。他开始一步不歇地朝海岸飞奔。此刻,他睡意全无,不再惧怕日光和盐。他感到某种愤怒在他心底,感到某种他没法解释的力量,仿佛他已经能把岩石折断,能将裂缝掘开,就这样,只需踹上一脚。他在海的前头奔跑,顺着风的道路;他听见身后海浪的咆哮声。他还不时地叫喊,模仿海浪的声音:
“轰!轰!”
因为是他在指挥大海。
必须跑快点!大海想掳走一切,岩石、海藻还有在它前面奔跑的人。有时,它甩开一只手臂,伸向左边或右边,一只灰色的散布着海浪的长臂,阻断了丹尼尔的去路。他闪向一旁,在岩石顶上寻找一条通道,海水便吮吸裂缝,退回去了。
丹尼尔游着穿过了几个已经浑浊的海水湖。他不再感到疲劳。相反,他身上充满某种喜悦,仿佛大海、海风和太阳已经溶解了海盐,让他获得解放。
大海真美啊!白色的光芽从阳光中迸射出来,那么高,那么直,随后一下子淹没在风吹过来的蒸汽云雾中。新涌来的海水充盈着岩石洞凹,洗涤白色硬壳,带走一簇簇海藻。远处的峭壁近旁,沙滩的白路在闪耀。丹尼尔想起善德巴德的遇难,他被海水带到米拉奇国王的岛上时的情景,完全像此刻一样。他在岩石上迅速地奔跑着,用光脚丫选择最佳路径,甚至想都来不及想。毫无疑问,他一直是在这儿生活,在海底平原上,在海滩和暴风骤雨中。
他与海水同速前进,一刻不停,也不喘息,还一边倾听海浪的声音。海浪从世界另一端奔涌而来,又高又大,带着浪花滚滚向前,滑过平滑的岩石,在裂隙中支离破碎。
太阳在贴近天际处照射出坚定的光芒。所有这些力量都是从它那儿吸取的,它的光将海浪推向陆地。海水低下去时,海盐的旋舞;海潮涌向海岸时,海和风的旋舞;这舞没有完。
当海水漫至海草砌成的壁垒时,丹尼尔进了山洞。他坐在卵石上,看着大海和天空。可是海浪越过了海藻,他只得退向山洞里面。大海不停地拍打,甩开它那白色的桌布,在鹅卵石上抖动,仿佛一锅正沸腾的水。海浪继续上涨,这么一浪接一浪,直达最后那道海藻和树枝屏障。海浪找到最干燥的海藻、被海盐刷白的树枝和几个月来堆积在山洞口的所有东西。海水遇到残滓,便分开它们,带进海浪之中。眼下,丹尼尔的背脊已靠向山洞最里面的旧壁了,他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于是,他凝视大海,让它歇息。他竭尽全力看着它,不说话,打发海浪后退,阻止大海的进攻。
好几次,海浪跃过海藻和残滓堆成的屏障,将泥浆溅向洞壁,包围丹尼尔的双腿。后来,海浪一下子停止了上涨。可怖的声音停息了,海浪变得更加轻柔,更加和缓,仿佛被浪花拖累了。丹尼尔明白,这都结束了。
他平躺在山洞入口处的鹅卵石上,将头扭向大海。他又冷又累,浑身哆嗦,可他还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幸福。他就这么睡着了,平静而安详。太阳像一只熄灭了的火球一样,慢慢地沉下去了。
这以后,他变成了什么呢?所有这些时日,这几个月,他呆在海边自己的岩洞里时都干了些什么呢?也许,他真的动身去了美洲,或者到了中国,坐在一艘缓缓从一个港口开往另一个港口,从一座岛屿开往另一座岛屿的货轮上。梦如此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这儿,对于我们这些远离大海的人,一切显得不可能而又容易得很。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曾经发生过某些奇特的事情。
真奇怪,因为有一个不合乎逻辑的观点,推翻了那些认真的人们说过的所有东西。他们在各种意义上如此激动认真,要找到丹尼尔·善德巴德的行踪;教师们、督学们、警察们,他们询问了那么多的问题,终于有一天,从某个日期开始,他们的行为表明,丹尼尔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不再谈论他,他们把他所有的衣物,甚至破旧的练习本都寄给了他的父母,在中学里只留下他的回忆了。他们甚至想甩掉这些回忆。他们开始谈论别的事情,谈论他们的妻子、房屋、汽车和区里的选举,一如从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兴许,他们并非假装的。也许,在非常想他并想了几个月后,他们真的忘记了丹尼尔。也许,他一旦回来,当他出现在学校的大门口时,那些人可能再也认不出他,会问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可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他。谁也没把他忘怀,寝室里、教室里、场院内,甚至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我们谈中学里的事情、习题和翻译练习,而我们总是极度思念他,仿佛他真的有点“善德巴德”,继续周游世界。我们不时停下别的话题,然后有人发问,问的总是同一个问题:
“你想他会在那儿吗?”
谁也不清楚“那儿”到底指什么地方,可是仿佛大家都看见过这地方,漫无际涯的大海、天空、云朵、暗礁和海浪,还有在风中翱翔的大白鸟。
当微风吹动栗树,便有人望着天空,心里掠过一丝忧虑,像海员一般说道:
“暴风雨要来啦!”
当冬日的阳光照耀着蔚蓝的天空,有人便议论:
“他今天多幸运。”
可是,大家谁也不再多说什么,仿佛是一份不知不觉中与丹尼尔签订的契约、某一天与他结成的秘密默契的同盟,或者,也许很简单,就像大家在某一天早晨,睁开眼睛,看着半明半暗的寝室里那张为丹尼尔后半生准备的、仿佛他永远不会再睡的床时已经开始的那个梦。
选自[法]勒·克莱齐奥 著金龙格 译《少年心事》 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
责任编辑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