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怀念那荒凉的异乡,是怀念自己留在那里的青春。
夏长江去插队时,他的父亲说,种地吗,只要种得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说话的时候还很憧憬的样子。又说,乡村有乡村的好处。
父亲的父亲是国术(中国武术)大师,父亲却是个搞音乐的,教民族音乐史。
祖父曾经在国民党高层呆过,所以这个家庭在当时是夹着尾巴的。夏长江在同学中都自觉低人一等,很压抑,觉得到别处去生活也好。
夏长江说那好嘛,你们以后来乡下养老嘛。
所以这一家人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愁云惨雾,一切平平静静。
风琴
夏长江插队的那个农村,女子很漂亮,普遍的特点是脸色红润——当地的说法,水色好——腰身尤其好:细腰,圆臀,而且身材“柳长”,又苗条又柔软。初初看到一个,以为是碰到了,又看到一个,又以为是碰到了。碰到的多了,不免惊讶。一问,回答你娃还不知道吗?云(昌)华(昌)二昌出麻布,桃(阳)桂(阳)二阳出舍吾。
舍吾就是妓女。真还就是这两个文绉绉的字。
回答的人是九哥。这家伙当然是农民,但并不做农活,专门剃头。用后来的说法,他承包了方圆几十里的脑袋。一人每年交一点钱给他,他隔那么久自会上门剃头。因此这家伙很自由,又有点活钱,所以他就养鸽子。农民多叫他九鸽子。这称呼有鄙夷的意思,农民总认为养鸽子的属于二流子。加上九哥剃头,完全任由性子,有时候收拾得你舒服,有时候弄得你疼痛。
因为九哥其实是个半大小子,十六七岁吧。不过夏长江那时也不到二十。所以两人常常厮混一起。夏长江也觉得九哥像个二流子,但又觉得乡村的二流子同城里的并不一样。
九哥比夏长江小,却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夏长江,说可怜的学生娃儿,来吃杂粮了。为了尽可能的让夏长江高兴一点,免不了生出诸多歪门邪道。
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九哥什么都知道。如果在地头传说着什么事,有争论,大家就会说算了吧,回去问九哥。
有一次九哥给夏长江剃头,掏耳朵的时候,旁边住的林子娃突然用篾条抽了他一下,就跑开了。小家伙五岁,胡乱捣蛋类型。九哥并不计较,只是叹口气说龟儿这个种没借安逸。
那是夏长江生平第一次接触这个话题:借种。
原来这个地方,用现在的话说,有某一种开放。久无生育,一查,男人的问题。没关系,借个男人就是。借远处来的,临时来的,以后不会再来了的。而且人们还要考察这人:相貌、身体、头脑乃至性格,等等。
九哥说林子娃是工作组的萧同志借下的种。工作组嘛,临时派来,走了就走了,可以一辈子不打照面。
你怎么知道是哪个的种?夏长江表示怀疑,这种事,就算有的,也是极度秘密。
你不要管,他说,我总之知道。然后赌咒:如是乱说,得蛇缠腰(一种恶疮)烂死。
那个萧同志肯吗,林大嫂那个样子?林大嫂就是林子娃的妈。她偏偏不似本地女子的姣好,又矮小。
要给钱的。没怀起,就又来,只要怀起了,就要给现金多少,粮票多少,还要给花生和鸡蛋。
哟,还有一套规矩了,莫非借种的还多?
反正也不少。
我看林大哥对林子娃疼爱得不得了的呢。
那是噢,跟自己生的一样看待的。
想起自己的老婆同别的男人做那种事,心里不难受?
总比没得后人好哇!巴不得快成功。
夏长江想农民的确是实用主义。好像此地人尤其实用主义。譬如你看他们坐在屋檐下削红苕,菜刀靠在胸前不动,用红苕去就刀口。不是刀削红苕,是红苕削刀。
夏长江嘲笑他们,他们就嘲笑夏长江,说刀比红苕重,让刀动是愚蠢的。
九哥历数,这附近,谁谁的孩子,是借的谁谁的种。
夏长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孩子长大了,如果知道自己另有生父,会不会去寻找呢?
回答:没有任何孩子提这个。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能保住这个秘密,就连起了仇,相骂祖宗八代,也不会提及这个。
夏长江不由得啧啧称奇,佩服这不可思议的民风。
又补充:就算有个把孩子终于有点知道,也不会当回事,不会追问的。
这让夏长江更加佩服。但他想到了另一头。
万一那个生父,多年以后,想起了这里还有自己的骨血,找了来呢?
哪个会这么傻呢?那些生父,都是外面的,城里人,这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农民,哪个会来认农民儿女呢?
但是,譬如,某人要死了,临死前想见自己骨血一面?
啧啧你到底是知识分子,考虑周到。那么我给你说,其实双方要立一个字据的,说明以后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联系,更不用说见面了。签字画押盖手印的噢。
夏长江无话可说。
队长隔湾喊话:知青明天上午去公社开会。这是最好的消息。坐着开会不出工,中午公社管一顿伙食,一般说来有肉吃,生产队还要记一天工分的。队长的喊声刚落,九哥就蹿了进来,说他明天要到公社去剃头,同夏长江一路走。
第二天早上,两人进了公社大院。夏长江应该去礼堂——礼堂虽然破败简陋,还是叫礼堂——但九哥却扯住夏长江的衣袖让夏长江朝那边拐。
结果拐到一处,看到一个女子在刷牙,冷不防让夏长江呆住了。一时间像给收了胆子,脚底下有点乱。
那女子很是动人。刚刚起床吧,头发蓬松着,面孔红润就像婴孩。她的眉毛浓浓的,嘴唇红红的。许是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黑亮的眸子水浸浸的,看见夏长江,有点什么在眸子里动了一下。夏长江的胸膛里也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到的一句古诗,“越溪寒女汗宫姬”。这不是个“越溪寒女”了吗?一看九哥,已经拐不见了。夏长江蹑手蹑脚走过去。
夏长江是走在几尺高的台阶上,她刷牙是在台阶下的水沟旁,这样夏长江就看见了她的乳沟,深深的,白白的,随着胳膊轻轻跳动。夏长江拐过墙边,又回身探头,看见她已转身往回走。她穿的是军裤,有点肥大,但还是显出很优美的腰身。夏长江长叹一声,蔫头蔫脑走开。
待抬起头来,就看见九哥站着在等夏长江。小子咧开那天吃星一样的大嘴巴,笑扯扯地问,你在叹哪样气呢?
夏长江也笑起来,说,我看到一个刷牙的女子,好漂亮啊!
所以我说你这个人,是个色鬼,九哥说,所以我才带你来看她。你兴不兴奋?
夏长江大吃一惊,你连她什么时候刷牙都算得准吗?
没有那么神,我大致知道她啥时候起床,今天是让你碰巧了。你有桃花运。
夏长江哭笑不得。这个算什么桃花运?倒弄得心里烦。
又问,公社我也来了好多回了,怎么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呢?
她是才从大新场小学调来的,才来了一个多月。
调来做什么呢?
当团委书记。她叫梅梅。九哥很得意,好像给了人很大一个好处。
然后九哥去剃他的头,夏长江就去了礼堂。
散了会,离开午饭还有点时间,知青们就在附近闲荡。夏长江听见了风琴的声音。是并不会弹的人在瞎弄。但是夏长江觉得奇怪,怎么突然就有了一架风琴?
循声而去。一间屋子里,三两个也在等饭吃的女知青在折磨着一架风琴。那风琴还很新。
夏长江问,是公社新买的?
她们说对。夏长江说公社又不是学校,要风琴干什么?
一个说新来的团委书记是教音乐的,她喜欢弹。另一个说以后可以组织大家唱歌,搞活动。
夏长江说你们让开,我来弹。
凭哪样呢?坐着的那个不买账。
对,凭哪样呢?其他人也相帮着不买账。
夏长江无计可施。若是当今的少男少女,可以你推开我我推开你,但在那个时代,身体接触是很严重的事情。夏长江准备退出。
这时听见窗外有声音说你们让他弹一会儿吧。夏长江一扭头,新来的团委书记就站在门口。
夏长江突然很紧张。手脚有点发软。夏长江说算了,让她们弹。夏长江打算出去。几个女知青却一下子让出了地方。
团委书记进来,笑吟吟地说,我想听听你弹。
夏长江说我不会弹,我也跟她们一样,搞起好玩。
没有关系呀,她说,那你就弹着玩嘛,弹得好,弹得不好,有什么关系。
那种非常随和的语气,和那种说不出来的友爱,就让夏长江想横了似的,坐了下来。夏长江弹了《北风吹》,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的那个。
全体拍手。团委书记说你是学钢琴的。
夏长江吃了一惊。这位“越溪寒女”非常聪明,眼光犀利。夏长江说在乐团的叔叔家里胡乱学了一点。夏长江不愿意她猜想自己家里是有钢琴的——那一定是有问题的家庭。
你能不能弹里面那个《窗花舞》?
我试试吧。夏长江在琴键上试巴试巴,就弹完了《窗花舞》。这是支很轻快的乐曲。喜儿的四个小姐妹来看她。五个人的舞蹈。性质同《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舞曲》是一样的。这个的难度就不是《北风吹》能够相比的了。
又是全体拍手。这时外面有人叫吃饭了,几个女知青拉拉扯扯地跑了出去。
夏长江却不想离开,等待了一上午的肉菜变得无所谓了。这时屋子里就只有夏长江和她了。她也奇怪,好像并不急于让夏长江去打那难得的牙祭。反而拖过一条长凳,在夏长江旁边坐下来。她这一坐,带过一点风,她身体的气味透进他的胸膛。
她说你弹一支正经的乐曲吧。夏长江想了想,决定还是弹支中国的。毕竟这里是农村。夏长江弹了钢琴曲《春江花月夜》。这次她没有拍手,但轻轻地说实在是弹得好,这个名字也取得好。她口里的气息非常好闻,让他陶醉。
夏长江说,这是根据古琴曲《夕阳萧鼓》改编的,描写江南愉快的夜生活。她说对,是喜悦不是忧伤。
夏长江越发来了劲。他说中间这一段变了调的,是描写那些文人在酒楼里和女艺人一起歌舞,很快乐又很克制——夏长江边说边弹,到了板眼之处,夏长江用舌头一弹,模仿牙板的敲击,很有效果,又有点滑稽。她笑起来。
她说大城市来的人,就是要不同一点。夏长江想你说夸张了,我是个别现象。但他没有吭声。他突然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末了她说吃饭去吧。又说可能大家都吃完了,你直接到厨房去,跟师傅说一声。夏长江想我宁肯不吃饭,就坐在这里。但她已经起身出去了。
夏长江走到院坝里,果然知青们已经狼吞虎咽完毕,正在擦着嘴巴离去。看着夏长江的眼光有两种:满含同情的和幸灾乐祸的。
夏长江走进厨房,想的是有点咸菜,能把饭吃饱就满足了。团委书记占据了夏长江的心。夏长江的心脏像块点心,酸酸的,甜甜的。突然看见师傅揭开了苍蝇罩子,里面是很大一碗回锅肉。夏长江很吃惊。看那样子,完全是有人事先打了招呼的。
还不止于此。师傅又拿来一只大大的农药瓶子,倒出半碗红苕白酒,说来嘛,喝一点嘛。
那时候的烟酒之类属于奢侈品。像酒吧,只有栽秧打谷时节,一人供应二两。而且这个地区田少土多,杂粮占大部分,白米干饭也属奢侈品。当地人有哪家的孩子要入伍了,乡亲们的羡慕言语是——啊,这下可以顿顿吃白米干饭喽。杂粮主要是红苕、包谷和豌豆。夏长江吃不惯杂粮。他常常吃不饱,锅里剩着,肚里饿着。此刻,旁边正放着一钵纯粹的白米饭。
夏长江心想肯定是有人打了招呼了。肯定是那个梅梅书记打的招呼。但是她一直在听我弹琴,没有见她出去呀!她是神仙吗?
管他妈的,吃了再说吧。
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吃喝了。以至于他出了公社,春天的太阳一晒,酒劲上来,浑身无力。他嘟哝着“二月桃花天,男人走路婆娘牵”。又问,那么婆娘走路谁来牵呢?兀自笑起来,倒在地脚的青草上,沉沉睡去。
中阮
当天夜里,夏长江不能入睡。他脑子里总是响着那春江花月夜。事实上从地脚上醒来,心里就一直在哼着这个,没有间断。当时夕阳飘浮在波浪一般的浅丘之上,盆地的雾霭渐渐升起,四野迷蒙,一派温柔。
他不睡了,拿起那支阮琴,叫中阮的,搬只长凳坐到屋檐下,弹。半个月亮正在中天。春天的夜风像温凉的水。
说起来夏长江是武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夏国刚是鼎鼎有名的国术大师,曾经当过蒋介石的卫队长,是个传奇人物。
父亲说过祖父一件事。那一年父亲七岁。祖父带了他下汉口。乘的是大木船,乘客不少。船开不久,祖父就看出是条贼船。要下船已不可能。祖父手无寸铁,唯有腰间扎有一条绸带,长有丈余。祖父将这绸带像扎辫子一样编成了一条绸棒,浸在江水里。
夜里,乘客们都睡了。作为船工的土匪把船悄悄撑到江心,要下手了。船工从舱板下面抽出了刀。祖父舞起了那根绸棒——绸棒吃透了水,变得又粗又硬。祖父把所有的刀击落水中,命令将船靠了岸。对方遇到这样的高手,不敢再动。乘客也有了警惕,组织了起来。一船人得以平安到达。
但是祖父并不让父亲习武。父亲成为一个纯粹的“文人”。然而到了孙子夏长江,祖父偏又让他略有武功。祖父的说法是,(武功这东西)乱世要惹祸,治世可强身。
因此作为儿子和孙子的夏长江,能操琴,也有拳脚。
下乡落户,就带来了这支中阮。中阮的声音浸润温和,于这宁静的乡间倒也相宜。
他弹了好几遍《春江花月夜》,稍停,又弹《二泉映月》。他突然觉得,瞎子阿炳的这首二胡曲不一定是表现哀怨的。阿炳说到底是个小道士,一个道士有什么好哀怨的?这个曲子,倒更像是——爱。阿炳爱他美丽的家乡,也爱那里的女人。阿炳是个风流浪子,他的眼睛是因花柳病而瞎的。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那个叫梅梅的团委书记。我是农民,她是干部,我挣工分,她吃皇粮,这个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爱已来到心间。
第二天,在地里,林大哥抱怨,夏长江弹琴吵得他睡不着。夏长江有点吃惊,没想到农民也怕吵。你们做得那么累,又不动什么脑筋的,哪个还有神经衰弱吗?不正该睡得像死猪吗?他问。
你说错了,九哥突然从一旁经过,说弹琴那种声音,这里的人没有听惯的,是要吵人。
那我到哪里去弹才不会吵人呢?他问。
马桑坡呀。九哥说。
满地里笑起来。马桑坡是大坟地。早先,那里是一大片松树林子。大炼钢铁时期,树给砍去当了炼钢的燃料。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的人饿死了一半,那地方正好埋人,迅速成为专门的坟场。由于是饿死鬼的聚集地,所以据说夜夜有讨吃的哀号,和抢吃的争斗,煞是恐怖。坡下边是一条要道,但夜行人经过这里,都很紧张,匆匆逃离。
当天夜里,夏长江又睡不着。他的思念比昨天还强烈。他暗暗吃惊,难道这个就是梁山伯害的那种相思病吗?那是要病死人的。
他下床,拿起中阮,轻轻弹。弹着,心里松快一点。酸酸的泪水在脸颊上慢慢流下。他想象梅梅正靠在他的身旁,听。恍惚之中,一切就像真的!他觉得很幸福,全身酥酥痒痒。他突然警觉,又要吵到乡亲们的瞌睡了——他呆了一阵,发觉实在平静不下来,索性提着中阮向马桑坡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夜里来这里。有时白天从这里经过,倒没有什么感觉,夜里可真是蛮恐怖的。今夜无月,那众多的坟冢只有隐约的影子——他咳嗽一声,对着那众多的影子说,对不起呀,前辈,打扰了,打扰了,但是长江我心中有事,我的心事就用这把阮琴讲给你们,你们不要怪罪我,也不要来吓唬我。
一边说,一边就在一丛马桑旁边坐下来,拨动了琴弦。琴声一响,也就不怕什么了。他闭了眼睛,默了默神,弹起了《高山流水》。第一声,只是一个单音,并不强,要显现那山之幽雅,和人内心宁静的神往——这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家喻户晓的,但是家喻户晓的只是这个关于知音的故事,熟悉这支曲子的却是少之又少。他一边弹一边想我要弹给梅梅听,我还要一边弹一边解释——突然就听见那边一声惨叫,好像是“妈呀鬼呀”,还不止一个人,悉悉呼呼滚下坡去了。
他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是他把别人吓坏了。
太有趣了。他咧嘴笑起来,索性走过去看。走到那一处,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一看,是一段树干。明白了,是两个偷树的。
这段树干不长,只有两米左右,但是很粗,差不多有一抱。搬动了一下,很重。什么树,这么重?想起来了,应该是梨树。因为这马桑坡的背面,叫的个梨深沟。每年到了季节,梨深沟的梨上市,还是很有名的。这个梨,好像叫的个黄花梨。把人家的果树都锯了,这不太缺德了吗?突然想起,梨木是很结实的,据说在水里都浮不起来。这是好木料噢,要卖,也是好价钱噢。
不行,不能让你们得逞了。他试了一下,把木头扛了起来。琴也不弹了,一路下山,回到屋里。至少吧,果树没有了,这段木头还是应该还给主人吧,他想。
次日,他正准备出早工,九哥从门前过,一蹿就进了屋。夏长江就把昨夜的事讲了。九哥立刻反对去还木头。他说你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你说得清楚吗?捉贼拿赃,这木头在你屋里,不是你偷的是哪个?
也不能不说这是个道理。那怎么办呢?他问。
干脆藏到你床脚,以后我帮你卖了。九哥斩钉截铁。
他妈的,夏长江笑起来,我还真的成了贼了。但是也只能依了九哥。
那段梨木,放进床下,才感觉真是粗大。人进了屋,只要坐下,眼睛一扫,就会看见。夏长江不由得把九哥看着。九哥从墙缝里取下镰刀出去了,一会儿就割回来一大抱苦蒿,三下两下,就遮住了那木头的一端。
这苦蒿到处野生,可以长得比人高。说它是草也不对,说它是树也不对。它的枝秆,捅通了,是相当别致的叶子烟杆,说是用这种烟杆抽的烟,润肺。城里的叶子烟老头求之不得的尤物。夏长江不相信有什么烟可以润肺,但他最喜欢闻苦蒿的气味。初闻是苦,一种清凉的苦;再闻是香,类似松脂的香;而一旦干透,则苦入香中,妙不可言。他的屋角,一年四季苦蒿不断。本地人也喜欢烧了苦蒿,烟可以驱蚊。夏夜乘凉,院坝两头,各点一堆,专用那半干不湿的,好慢慢地熬。人手一把老蒲扇,摇一摇,拍一拍——夏长江觉得也是乡村一景。
于是这段老梨木就遍用苦蒿遮盖。每每有人进屋闲扯,看见了,就问堆那么多苦蒿干啥?夏长江就说我睡眠不好,这个气味帮助睡眠。
但苦蒿若是干透了,就会显得稀落,隐蔽性降低。九哥自会割来新鲜的替换。因此夏长江的床下,四季长青。
这以后,只要不下雨,夏长江就要上马桑坡弹琴。每夜所弹并不一样,但总有一曲《春江花月夜》。弹这曲子的时候,心里想着远远的公社大院里,团委书记梅梅正在听着。每当此时,整个胸膛里都酸酸的,潮潮的,心脏像浸在醪糟里。
有时候,忍不住了,就要借打煤油什么的,去公社。偶尔也能碰见梅梅。两人笑着打招呼,也闲聊一两句。他装得无事一般,自然得很。她好像也一无所知,自然得很。
也有那么几次,她邀请他一起弹风琴。她居然能将《春江花月夜》弹一个囫囵,让他惊喜。突然觉得音乐是应该这样来热爱的。这才是音乐的真谛——唉,这是幸福的时光啊。
慢慢地起了一种说法,说是马桑坡上的鬼魂夜夜开会,还有吹拉弹唱。乡民们说起这个,有的人嘻嘻哈哈,有的人满脸慎重。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去。
担子
那天晚上公社大院里放了一场露天电影。散场后广播喊话,某某生产队明天早上派几个劳力到公社来,把放映器材挑到大新场去。明天要在那里放。摊上这活的正是夏长江的队。
在回去的路上夏长江找到队长,要这个活儿。队长说你想到大新场耍?有啥好耍的?每一挑担子一百好几十斤,三十几里路,你一个知青娃儿吃不消的。
夏长江说不怕,我慢慢挑,我要锻炼一下耐力。
队长说那么你明天早一点去。去得早的反正都可以拣轻的挑。
次日夏长江却是最后一个去。他怕的是去早了梅梅书记还没有起床。
那些担子都放在文书办公室里。他一进去,就看见梅梅坐在桌子旁看书,屋里只有一挑担子,看去满满当当的,压得死人。他却满心欢喜——她居然坐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办公室,就像在等他。
真还是在等他。梅梅说你给我带封信给大新的团委书记。递了一个信封给他,说谢谢你了。又嘱咐:一到了大新,先莫忙做别的,先送信。他一口答应。她又说但是你也不要急着赶路噢,真的用不着赶的。
他说好,我也不着急赶路,但是到了大新也不耽搁,对了吧?
她就笑起来,说你这个人真是聪明。她雪白的牙齿在这幽暗的屋子里闪闪发光。
他不好多呆,将那担子挑了起来。心下不免吃惊,看起来这么大一挑的,根本不重。队长不是说一百好几吗?这哪里有一百斤!
他满心欢喜地上了路。梅梅的样子特别是那牙齿一直在眼前。在这初夏的田野里,田里刚插的秧苗,地里待收的小麦和豌豆,全都散发着梅梅口里的气息。
担子虽是不重,毕竟他这个昔日的城里人不惯于挑担走长路,歇肩越来越勤,歇得越来越久,到了大新已是半下午,夕阳西下了。而且他也饿得不行,路过饭馆时他几次三番想吃碗饭,但想到了既已答应了的,还是先去送信。
大新的团委书记也是个年轻女子。她接过信,打量了一下夏长江,笑一笑,叫他跟自己走。他的打量,笑,都浅浅的,但夏长江还是感到有点名堂。
结果跟着这团委书记走进了公社食堂。师傅正在厨房里坐着抽叶子烟,见了两人,就起身,揭开苍蝇罩。一大碗回锅肉等在案板上,旁边一大钵白米饭。师傅还拿出一只大大的农药瓶子,倒出半碗白酒——一切同那次在公社初见梅梅一模一样。书记说了声你吃饭吧,慢慢吃,就出去了。
夏长江也就明白了,梅梅已经同这边通了气的。所谓“先莫忙做别的,先送信”,就是这个意思。幸好自己然了诺言啊,否则这顿牙祭哪里打得成!
一边吃喝一边想,说不定那封信是假的,里面是一张白纸!
出公社大院时,大新的团委书记正等在门口,对他说,你现在往回赶,肯定要走夜路了,你只能走大路,小路你认不了的。说罢还递给他一支手电。
他说手电就不要了吧,我懒得拿来还你。
她说不用还我,这本来就是你们梅梅书记的,你还她就是了。
夏长江上路不久,天就黑了。没有月亮,繁星满天,被叫做大路的机耕道依稀可辨。他舍不得用梅梅的手电,就这么走。夜风清凉,鸣虫欢快,星光下的原野是模糊的,但那些模糊的起伏也很美。这块地方被称为浅丘地带。那些小山都像是浸在水里的,就像父亲的朋友送给他的画——突然他明白了,这个就是晕染。难怪中国古代的画家们要用这种画法!他们一定是见惯了这夜里的山峦啊!中国的夜里的山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偶有还没插秧的水田,被夜风撩着,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空气清新,就像流进胸膛的泉水。奇怪,知青们碰头的时候,有各种愤懑,有各种哀怨,也有各种笑话,就是没有任何人提到乡村的空气……乡村比城市可爱,他想,乡村其实比城市可爱。
他想梅梅是多么的好心肠啊!又心细。能做了她丈夫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虽然没有这个可能,能得到她这样的关心,也是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了。
他想乡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实在。对你好就好到你身上。这是人最美好的德性。其实一个人聪不聪明,学问多不多,或者是不是身怀绝技,并不重要。
他唱歌,“天空中高高飞翔的云雀啊,愿你常在我身边,永不分离。我是那田野上参天的白杨,愿你常在我枝头,安静地栖息。啊——我要张开那翅膀,自由地飞翔在蓝色的天空上。我要放开那歌喉,和你一起纵情地歌唱,和你一起纵情地歌唱……”
第二天在地头,林大哥说,昨天你那一挑担子,我碰了一下,看起来大堆,其实不压人的,我想赶紧要了那一挑,那个团委书记说那是有主的了。
你怎么知道那一挑是我的?夏长江斜他一眼。
我们四个,林大哥指了一下那边,是等齐了一起走的嘛,就剩了你那一挑嘛,你那个团书记给你守着的嘛。又说,狗日的,我们的担子好重噢,至少每个人分了你二十斤。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夏长江也笑起来。
梅梅那支手电,他舍不得还给她,另外买了一支,看上去差不多,只是无可奈何的要新一点。他想如果她要问,就说丢了,赔的。
还好,她只是很客气地说了声哎呀还要还,似乎并没发觉不是原来那一支。
梅梅的那一支手电,从此就放在了他的枕头边。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支手电有点像梅梅其人,甚至有她身上的气息。
但这支手电有点诡异。它有时候要自己亮起来。夏长江睡了半天,睡不着,突然感到耳畔有异,一看,是它亮了,于是摁灭了,于是——居然就此睡着了。有时候,辗转反侧,到底睡着了,醒来发觉手电亮着的,不由得拿起来看上一阵。
这支手电还时不时要滚到床下,而且钻进苦蒿,同那段老梨树靠在一起。
赶场
夏长江和九哥结伴赶场。九哥挑着两只鸽子笼。他到场上卖鸽子。夏长江无事,纯属一个“赶耍场”。赶场是乡村的第一娱乐。
初夏太阳刚刚升起,明亮而柔润。赶场的人脚步匆匆,因为太阳渐渐加强的热度,也因为那场上说不清楚的希望。
田里的秧苗完全绿了,梯田就像叠得很均匀的绿绒毯。田埂上是一行行的柏树,这是当地人最为钟爱的树种。现在,枝叶都已发得茂密,柏树依着田埂弯弯的曲线,成了一道道的风景,半眯了眼睛,又见着一幅幅的画。再过些天,就该剔下丫枝当柴烧了。夏长江觉得柏树丫枝是世界上最好的燃料,又易燃,又熬火,有香气,还噼噼啪啪的响。它的树干结实又有弹性。盖房子,做抬杠,做扁担,做锄头把子,做水桶粪桶……都是极好的材料。又漂亮。像夏长江的那条扁担吧,是队长亲自选中的一棵弯弯的老柏树,顺着剖开,做成了两头翘的扁担,一头打上一颗铁钉,漂亮极了。“你有长箩索,我有翘扁担。你有清稀饭,我有大肚汉。”队长做扁担的时候,如此这般的自言自语,表情庄重。用它挑着担子,闪悠悠的,就算担子压人啊,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路上有一拨人在抬石条子。小路被他们占满了,两人只能跟在后面。那领头的叫“头杠”,他要根据路上的情况喊出号子,让后面视野不够的伙伴有所准备。那最后的一人叫“火尾”,则必须用号子应答出来,表示全体都已明白。此刻那头杠在喊“天上鹞子飞”,火尾立刻应道“地上一大堆”——牛粪什么的吧。又跟了一段,那头杠喊“左边有个缺”,火尾应道“右边才过得”。转弯了,一个喊“狮子拐”,一个应“两边甩”。又叫“龙抬头哇”,应“往上游哇”……突然听见头杠大声喊“两板夹一缝噢”,喊声怪异,笑扯扯的,火尾立刻应“踩桥莫踩空噢”,也笑扯扯的。突然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妇挨挨擦擦勉强挤了过来,满脸飞朱,口里嗔道“背时的,跌断脚杆”。抬工们都哧哧地笑。看脚下,并没有什么桥呀板的。九哥笑着看看夏长江。夏长江也就明白了,不由得也笑起来。
终于,头杠喊道“斑鸠叫”,火尾慢悠悠地应了一声“咕咕咕”。全体下蹲,歇下来。这里人称“蹲”为“咕”。
两人这才绕过他们,继续前行。夏长江很喜欢这里的抬工号子,原汁原味,比起来,以前在城里看的市歌舞团演出的抬工号子,完全是假的,纯粹是哄人。
快拢场口的地方,一条大水牛给牵了出来。那水牛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威风凛凛。夏长江喝一声彩。九哥说这是脚牛(种公牛),家伙今天有福喜,去不去看稀奇?
原来如此。夏长江不由得细细打量。那牛到了堰塘边,低头饮水,呼呼有声,不同凡响。饮罢,头抬起来在空中一甩,打个响鼻,活脱脱一个牛魔王。
家伙艳福不浅,九哥说。
该它的,夏长江说,人家有这么优秀。
哪个男人一辈子像这样就好了。
你争取嘛,夏长江说。两人大笑。
随后果是跟了去看稀奇。配种站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看稀奇的,九哥同这里的人熟,所以两人得以进了那个院子。
那发了情的母牛已经等在那里,见公牛来了,两眼含情脉脉。
公牛绕母牛两圈,轻轻一抬身子,骑在了母牛背上。夏长江很是惊讶,如此庞大的身躯可以如此轻巧!这一幕后来深深地留在了记忆里。
两人出来,心情都很激动。九哥问假如你也可以到处做种,安不安逸?
那怎么不安逸?夏长江嚷道,我是傻的吗?
九哥叹息道,龟儿你这种人不去做种真是太可惜了!
是呀,是呀,夏长江也跟着叹息。两人又笑。
夏长江突然不笑了,九哥感到奇怪,把他盯着。夏长江说,动物吧,做这种事情是不怕羞的,啊?
它们没得我们复杂,它们是动物嘛。九哥简单结论。
人做这种事,就得躲着人,但这是为什么呢?夏长江仰起头,思考。
这个问题太困难了。太困难的问题不要去想。半大小子告诫。
夏长江笑起来,觉得他说得对。
然后分手。九哥去下场口卖鸽子。夏长江自去街上闲逛,看能碰到几个相熟的知青不。
到了邮局旁边的巷子口,乡邮员李胖子招呼他,说有你娃的信。
这个乡邮员从来不下乡,所以可以长成如此的胖子。一身肥肉往下掉,满脸通红,酒糟鼻子。每逢赶场,他就在邮局门口搭张桌子,坐着喝酒。他认识所有的生产队长,有了什么的,就叫他们捎回去。这家伙对农民很傲慢,但他对知青很亲热。
夏长江过去,要信。李胖子却说莫忙嘛,喝口酒嘛。把个搪瓷缸子递给他。他就喝了口酒。李胖子又说莫忙嘛,吃口菜嘛。又把另一个搪瓷缸子递给他。他便用手夹了一块回锅肉,扔进嘴里。
回锅肉就老白干是那样的过瘾,让他想起了在两个公社食堂里的待遇。他不由得左右望一望,希望能碰见梅梅也来赶场。
李胖子把信递给他,说你们队那个马桑坡,夜夜鬼唱歌,是不是?
夏长江笑起来,想告诉他,就是我在那里弹琴。那么以这家伙的身份,可以辟了谣,为广大乡民宽了心。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把自己这点事说出来。他说没有鬼唱歌,那是风吹树。
走夜路的,都不敢过那里了,要绕路。李胖子摇着头说,把搪瓷缸子往桌子上一顿。
夏长江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严重,以后就不要去那里弹琴了吧。
他一边走,一边看信。是父亲写来的,说城里有传言,要开始对知青招工。说以前认为知青下乡就一辈子当农民了,现在看来,也可能只是国家的权宜之计。父亲说,听说招工必须首先由公社推荐,所以一定要同公社干部搞好关系。若是需要了,写信回来,家里就寄钱给你,该请客的请,该送礼的送,千万不要顾面子。云云。
夏长江一阵惊喜。想想自己,其实也有预感的。但随后又明白,有一天真的离开了这穷苦的乡下,自己又会舍不得的。
正在这时,一眼就看见了梅梅。她在前头走,旁边就是大新场那个团委书记。这两个农家女子,一点都不像农民了。低头看看自己,比她们还像。梅梅那一头短发,在初夏的阳光下黑得发亮。她穿件白麻布的短袖衫,还是一条军裤。军裤肥大,但她圆圆的臀部还是在里面一鼓一鼓的。夏长江突然想起了刚才那含情脉脉的母牛,和那威风凛凛举重若轻的公牛,一阵心慌焦躁。要不得,他想,我太可耻,太肮脏,对不起这么好一个人。但心情仍然平静不了。
梅梅她们在路边弯下腰买李子。夏长江躲到对面的小馆子里,看她们用手绢兜了李子,上得几步台阶,进了区政府的大门,他才离开。
他的心里是空空的惆怅,又是浓浓的酸楚,很难受。他决定去找九哥,看他卖鸽子。
他拐到下场口,一眼看到九哥正跟在两个知青后面,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有点奇怪,就跟了过去。
就听出来,是两个知青要了两只鸽子却不想给钱。九哥在后面讨要,说好话。一个知青不耐烦地说再说,再说把你两笼都提走噢。另一个说听到没有,各人回去。
夏长江很生气。农民们对知青是很好的,但有的知青却总是以怨报德。不出工,还偷鸡摸狗,这也罢了,光天化日,明抢了,人家怎么看我们呢?
他赶上前,拦住两人,笑着说,算了吧,兄弟伙,你们不给钱,就把鸽子还给人家吧。
两个知青见有知青来打岔,很恼火,说嘿你不帮着我们说,你去帮着农民说!
夏长江闭着眼睛,很柔和但是很坚决地说影响太不好了,旁边的人都看着的,快还了吧。
两个人有点悻悻的,正犹豫,夏长江伸手将两只鸽子拿过来,还给了九哥。然后一起走开。
九哥的鸽子没卖几只。就因为那两个知青在那里,真想买鸽子的人不敢过来了。但他也不想再卖了。他去镇医院,把鸽子笼放他亲戚屋里。他有个亲戚在医院里抓中药。
夏长江不愿进医院,就在门口等。突然就看见刚才那两个知青一人舞着一根锄头把子冲他来了。他立刻明白两个家伙终是不服气,要来打他了。
他撒腿就往镇子外面跑。两个家伙追,一面不停地喊站住,站住,龟儿你太不落教了(不够意思)。
夏长江明白自己赤手空拳,要对付两个有武装的,不行。好在自己体育不错,跑得快。逃了算了。但是当他跑过公路,看见一溜稻田时,他突然起了念头。
他跑上田埂。田埂不宽,这样后面的追兵就不可能同时接近他,他可以一个一个地轮流对付。
他跑到窄处,站下,回过身。那追在头里的一边吼着打死你个狗日的,一边高高扬起锄把。他却一步蹿到对方面前。这样那锄把就不起作用了。他抡起右胳膊拐,向对方肋部一磕,对方哎哟一声,就倒向了上面的稻田。他伸左手一抓,那根锄把就归他了。那后面的追兵见状愣了一下,夏长江的锄把已经贴地扫了过来,正扫在他的小腿上。他也哎哟一声,倒向了下面的稻田。他倒的时候那锄把指向田埂,感觉上要递给夏长江。夏长江抢上一步,也抓在手里。
公路上响起快活的笑声。有散场的农民看到了这一幕热闹。
九哥和他那抓中药的亲戚也来了。夏长江说这是两根新锄把,应该是卖锄把的,去还给人家吧。
那亲戚是认识夏长江的,很是钦佩地问道,夏同志你是习过武功的吧?
没有,他如实相告,我祖父有,我听说了些,连皮毛都说不上。
乖乖,亲戚说,我是头次亲眼见得,太精彩了。
星夜
当天夜里,夏长江又提着阮琴上了马桑坡。本来,听乡邮员李胖子说了马桑坡闹鬼,夜行人绕路,他决定不再来这里弹琴,但今天在场上见了梅梅的背影——实话说真是只见了背影——他突然觉得很是舍不下——舍不下什么,又说不清楚。总之胸膛里面甜甜的,又酸酸的,脑袋里总是她的影子——夜深之时,自己掂量了一下,明白就这样是睡不着觉的。他想最后去一次吧,或许从明天起我的心情会慢慢平静了。
没有月亮。但天空晴朗,星星明亮。每一颗星星都像饱含了水分,晶莹透明。每一颗星星都像明白夏长江的心。它们向他投来遥远的目光,有的同情,有的嘲笑,有的却一直不停地安慰他……他仰望夜空,渐渐平静,心胸一片宽广。他想我要好好地弹一回琴。或许如父亲说的,不用太久,我会离开这块地方的。
这样一想,觉得那些坟茔里面的,都是他的乡亲,朋友。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你们,他轻轻说,假若真的离开了,我会想念你们的;谢谢你们,他又说,因为你们在这里,我才有了弹琴的地方;以后我也会死去的,他大声说,也许我会让我的后人把我安葬在这里;因为我爱上了你们这里的人,他更大声地说,我想一个人若是爱一个地方,一定是爱上这个地方的人了。
这么说了以后,他开始弹琴。这次弹的,和以往的很不同。他弹了以前没有弹过的《赞歌》《人说山西好地方》《敖包相会》,最后他弹了《春江花月夜》。这是每次都要弹的。这次他弹得格外的倾心,格外的细致。而且整个曲子的意思也变了。已经不是江南愉快的夜生活,更不是文人的寻欢,而是一种温存的心情……
这时他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人。不,不是听到了脚步声,也不是见到了人影,而是,好像嗅到了人的气味,女人的气味,女人身体的气味,女人口里的气味……而且,是一种,似乎有些熟悉的气味……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处。那是两个小山包之间的凹处。天幕衬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模糊,但是人影。而且,可以肯定,是女的。
他不害怕。他倒有点替她紧张:你不怕吗?
他想站起来,向她走去。想了想,没有动。他想接着弹,但是内心已不平静,平静不下来。他坐着,不动,同她对视……他感觉她也定定地看着自己。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那个人影动了,转身了,往山下走去了,不见了。他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想老天爷,是她呀!真的是她呀!是梅梅。
夏长江到此打住。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去马桑坡弹过琴了。他想梅梅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为她弹琴,这就行了。
这天中午收了工,夏长江正在厨房烧火煮饭,九哥突然闪进来,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柴草堆上,说妈也我有个天大的好事给你,你答应请我上街喝一台酒,我就给你说。
可以嘛,夏长江说,下次赶场就喝,什么事?
九哥就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让夏长江大吃一惊。
原来竟是借种的事。公社李书记的侄女结婚几年了没有生育,据查是男方的原因。李书记希望夏长江同侄女同房。事成后立刻推荐他回城工作。招工的确开始了。
夏长江想起配种站里那脉脉含情的母牛和那举重若轻的公牛。灶膛里的柴火烤得他浑身发烫。他问怎么选中我的。
九哥很得意地说,是他的三叔推荐的。原来那天在下场口,在医院抓中药的三叔亲眼见了夏长江一人打败两个知青的全过程,觉得他文武双全,再说人也长得高大周正,真正是个好种。
原来是出自医生的眼光噢,夏长江讥讽道,抓中药的也算医生吗?
总之是医院里的嘛,九哥不服气,不听医院的听哪个的?
夏长江一时没有吭声。九哥说那个侄女我认得的,人家长得很不错的。
比林子娃的妈如何?夏长江笑起来。
天哪!九哥捶胸顿足,那能比得吗?一个是仙女一个是母猪。
原来你是来拉皮条的啊!
莫开玩笑,这个是真正的好事噢,李书记在县城的旅馆找了房子,你们两个住进去就是了,很简单的。而且,跟着就调你回城,别的知青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你这里的红苕还没吃够吗?嘻嘻!
我考虑一下吧。夏长江说。
九哥大吃一惊。你还要,考——虑?
是呀,这总之是个大事嘛!
他妈的,神了。那你考虑吧。九哥说。过了一会儿,夏长江站起来揭锅盖,他问,考虑好了吗?
夏长江笑起来,说这么一会儿,能考虑个什么?
那你要考虑多久?
至少一场日子吧。这里是五天赶一场。
他妈的!九哥生气了,一拍屁股就出去了。柴草灰拍了夏长江一脸。
第二天这个时候,九哥又来了。一进厨房门就笑嘻嘻地问,你娃昨天夜里跑马(遗精)了吧?
没有那事,我正常得很。夏长江挽柴草,添火。
那你考虑得如何了?嗯?
算了,你给我婉言谢绝了吧。
真的?
真的。
九哥偏了头,盯着他,他也偏了头,盯着九哥。
九哥看出了他的认真,不由得真正奇怪起来。
夏长江两眼湿润,他说我心里觉得做了这事对不起梅梅。
哦——九哥仰起头,恍然大悟。但是我要正式通知你娃,她是订了婚的哟!你莫非还想——
没有那个意思,夏长江打断他,我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她嫁她的人,你当你的种,有哪样相干?
是不相干,但我一想起她,就觉得要同别的女子如何,办不到了。
九哥轻轻地然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天早上我不该带你去看她。他指的是半年前去公社开会看见梅梅刷牙的那个早上。
不能怪你吧?一个人喜欢了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同别人无关的。
好嘛,总之你们知识分子同我们,我们这些真正的农民是不一样的。九哥明显的不满了。问题是你是如此的痴情,人家知不知道呢?
何必要她知道呢?他问。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问题就在这里——她一定是知道的。她肯定明白我的心意。昨天夜里,一整夜他都想着这个。他可以肯定梅梅是知道他的心意的。他还可以肯定她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这个同她将要嫁给谁没有关系。
我给你说嘛,九哥开始开导他,人家的未婚夫是个军人,在北京当连长,梅梅马上就要去当随军家属了。
夏长江心里一阵难过。难怪她常常穿条军裤。你是她的爹吗?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冲九哥发火。
你娃人穷怪屋基!关我什么事?哎呀不过你这个人哪,真正还是很认真的喽!那个梅梅书记要是知道了,要感动的。你为了她,种都不去做了。
夏长江笑起来。说行了,不要再说那种事了。那到底是你们的习惯。
梦游
要打谷子了。公社又通知知青开会。九哥透露消息,最近因为招工回城的种种传言,搞得知青人心浮动,好多知青开始等着参加工作,不愿出工了。公社准备给予警告。
只有夏长江,偏是比以前出工积极。明白了自己终是要离开这块地方,那种不舍越来越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自己三年青春。也可以说,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留在了这里。
他近来常常梦见梅梅。在有的梦里她不理睬他,让他伤心;有的梦里她待他很温存,让他梦醒之后反复回味。
夏长江到了公社。知青没有以前多。一问,有些已经调到了县里的工厂。他想,真是的,急什么呢?这么个小县城,就把自己交代了!他不知有没有安排团委书记讲讲话。如果能看见梅梅就好了。
有团委书记讲话。夏长江拿眼睛左右找,没有看见梅梅。正在奇怪,团委书记已经讲话了——就是大新场的那一个。原来换了人了。
不好,他想,说不定她已经嫁到北京去了。他盯着这个替任者,在心里恼恨她。
唉,重大的事情总是在你毫不知晓的时候就发生了。
他坐不住了。本来散会以后有一顿免费的午餐的,还有肉,此时也了无兴趣。他离开会场,回去了。
他在盛夏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走。他觉得这阳光有些闷人。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这关你什么事呢?一方面又的确很伤心。他想如果梅梅来见见他,跟他解释一下,自己会好受一点。你为什么不来见见我呢?马桑坡的鬼唱歌你都不怕!你来跟我说一声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回到屋里,倒在床上,本是浑身无力想歇一歇,却突然失去了知觉。
他被弄醒了。是九哥。九哥说嘿我在公社食堂找你,别人说你早就走了,你为什么不打了牙祭再走?
他想说我不想吃,却发现说不出话了。他咳了咳,也咳不出声。只好不吭声。
九哥突然有发觉。他说哎呀你在伤心。你不要伤心,婚姻都是老天爷定了的。人家明天一大早就要赶班车走了。
夏长江笑一笑,摆摆手,又在太阳穴处划了划,意思是我生病了。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听见九哥笑起来,大声说不是伤心就好,早死早投胎,早绝望早安心。随后听见带上房门的声音。再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向东公社通往镇上的一条小路上,一个叫板桥的地方,那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光,发生了一个知青袭击一个军人的事。
军人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赶早路,要到镇上搭早班车去县城,然后乘火车去北京。到了板桥转弯处,从一丛马桑里跳出一个年轻男子,挥舞着装了木柄的柴刀,砍向军人。
军人用防狗的棍子隔开了柴刀,但人却跌下了稻田。年轻人又向他挥起了柴刀,却给那女的从后面死死抱住,大喊夏长江夏长江你要犯法的呀!你要犯法的呀!
这年轻人被这喊声整蒙了似的,丢了柴刀,发起呆来,随后就退,退,退回马桑丛中,坐在了地上。
夏长江醒来,很觉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看看天,好像是上午,再一看,发觉是下午。他站起来往回走。他明明看到那道路是熟悉的,但天快黑了也没有到家,而是到了一个镇子。一看,竟然走到大新场来了。就是给电影队挑东西来过的大新场。
于是他顺着那次回去的路,重新回去。这次没有手电,但是有半个月亮。成熟的水稻散发着温馨的香气。路边的鸣虫叫得很是上劲,待他一走拢就噤了声,他一走过去就叫得更上劲。与之相反的是,他走到一处,狗就远远地吠,一走过,吠声断掉似的停息……这明明是人间哪,是乡间哪,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不是乡间,也不是人间,是什么地方,说不出。甚至脚板明明白白踩在地上的,却总是觉得自己是在滑行……
到了。夜已很深。他看见了自己那三连间的知青小屋。社员们善良,虽是这个队只有他一个知青,还是给他专门盖了一座三连间,每间都是里外套的,算起来一共有六间房呢!社员们说,以后人家是要结婚生孩子的。他住中间的那一套,两头的一是厨房,一是堆杂物的,基本空着——这让他时时感到奢侈。有一些地方乡间是比城里奢侈的,他时不时地要这样想。
他看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出门的时候没有关门。没有关门也没什么,只是门这么个样子让他觉得有点……他进了屋。看见正中央坐着一个人。月光斜斜地照着她,清清楚楚的,是梅梅。
夏长江袭击那作为未婚夫的军人后,那军人拿走了他的柴刀,作为破坏军婚的证据。梅梅要夺过那把柴刀,但她办不到。到了县城,军人坚持要控告夏长江,梅梅阻止不了他,于是通知他:解除婚约。然后她搭乘最后一班车回到镇里,又来到夏长江的屋里。只要他没回来,她会一直等下去的。
她手里拿着一把电筒,就是当初由大新场的团委书记交给夏长江的,他偷梁换柱留下来,长期放在他枕头边的。她就知道那里有这样一件东西。她见他回来了,就把电筒丢回到枕头边。他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四十年后
记者小王驱车前去一个叫做老基地的地方采访。他供职的杂志,一种生活期刊,要“悄悄”地做一期选题,叫“四十年前的大倒退”。这个大倒退,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弹指一挥间,四十年过去了。
小王本人,正是知青后代。
老基地在桃阳市——以前叫桃阳县——远郊20多公里处,农村。老基地的主人夏长江就是四十年前的老知青,同当地女子结了婚,没有像其他知青一样回到长大的城市。
回了城的知青,偶有回乡来看看的,多在夏长江这里落脚,老基地的名字就是这样叫出来的。
一切在电话里约好了。这几天有几个老知青回来了,今天要在这里聚会。
老基地又是乐器的制作基地。主要制作古筝——这里的黄花梨木古筝统是海外订货,供不应求。“梅沁”是古筝的品牌。美国的订货居多;不光是华人,也有其他人种。产量很低,不满意的决不出手,所以最久的得等待十年。
到了。小王没有忙着进院子。他将车停在一处,先拍照。这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不大,也不算小。同现今流行的乡间小楼完全不同,恍惚看去,倒有点像座教堂,肃穆而优雅。
夏长江迎了出来。小王很惊讶,他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同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概念!
进了堂厅,又看见了女主人梅梅,也是非常的年轻,同自己的母亲不是一个概念。
夏长江同意这种看法:知青是“被牺牲掉的一代”。虽然基本上都回了城,但其后的际遇大多艰难。时代之车急转弯,多数人都被甩了下来。文化不够,没有文凭,下岗……
(小王)问:夏老师没有同其他知青一样回城工作,是早就有了长远的“个性规划”吗?譬如像今天这样的有了一个民族乐器的制作基地?
(夏长江)答:哪有那么复杂,仅仅是因为婚姻,才留在了农村。
问:你们的婚姻,有没有阻力?因为当时已经开始招工了。
答:我的父母要我想好,不要一时感情冲动,将来后悔。他的父亲讲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我跟了他学手艺,木工手艺。
问:为什么她,您的夫人,不同您一块儿回城里工作呢?
答:当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呀,但是我是迫不及待地要同她结婚。结了婚,问题就复杂了,招工的名额就不大容易给我。再说,她跟了我回城,同随军完全不同。随军家属是由国家安排工作的。所以她也不是很愿意。拖了一年多,我们都觉得,就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
夏长江答应了未来岳父的条件,成了老木匠的徒弟。老木匠在哪里做木活,他就在哪里打下手。其实后来慢慢反应了过来,与其说是讲了个条件,不如说是安了个好心。就是让他有一门手艺,可以比普通乡下人过得好。
梅梅的父亲,本来只是一个纯粹的乡村木匠,盖房子,做家具。但他喜欢在木头上雕雕刻刻,给一个游方的和尚看见了,便让他去了峨眉山修寺庙。
峨眉山众多的寺庙,哪怕是洗象池、万年寺这样的大庙,但凡有木雕的部分,都有他的手迹。尤其是镌刻的佛教故事,其人物的生动传神,不但住持嘉许,也得善男信女喜欢。
但是夏长江也没有成为一个纯粹的乡村木匠。一个偶然的原因,使他后来专事制作乐器。
就是那段梨树干。
当年夏长江在马桑坡弹琴,吓跑了偷树的,结果自己成了赃物拥有者。后来说起做家具,九哥提醒说这段木头正好做一张好床的。
隔天,梅梅和父亲,还有凑热闹的九哥,来到夏长江的知青小屋。夏长江把捂盖在那段老梨树干上的苦蒿扒拉开。干透了的苦蒿如同万缕金丝,铺了一地。一股异香雾一般的自地心升起,弥漫空中。众人都有点发呆。
夏长江把木头拖出来。这木头干了两年,应该轻多了吧,但他拖了两下,竟然拖不动似的,九哥赶快搭手帮忙。
总算搬到了屋外,两人扶着,立在房子端头的地坪上。在初秋的阳光下,这段木头就像铜柱子。老木匠走过来,上下打量。好料,他说,难得,这个叫黄花梨木。半晌,又说,够了,都够了。
好像这柱子自己就来了劲,砰的就倒在了地坪上,而且连滚几下,又顺着那石板小路滚下去,一路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滚到尽头,撞到那株老柏树上,停住了,余音袅绕,经久不歇。
大家一直呆在原处。九哥突然叫道这家伙在唱歌。
夏长江和九哥将它抬上来,放在地坪上。大家嗅着它的香气,人有喝了酒的感觉。
良久,夏长江说,我听见它在弹《春江花月夜》。
梅梅没有吭声,良久,她也说,它不应该是一张床,它应该是一张琴。
夏长江就用他那粗通的木工手艺,梅梅给他当帮手,做成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古筝。
问:我在网上查有关您的资料,人们称这张古筝为“神琴”,是这样吗?
答:哈哈,它身上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问:我可以看看这张神琴吗?
答:当然可以,请跟我来吧。
就在堂厅的那一头,推开一扇门,是一间不大的屋子——琴房。墙上有一幅字:风暖鸟声碎 日高花影重。夏长江说,是我父亲写的。
那张神琴古筝就在靠窗处。感觉上这张琴没有上漆,纯粹本色。但夏长江说还是上了漆的,中国漆。
夏长江坐下来,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声饱满,浸润,乐声之中有淡淡的梅香弥散。
这琴的名字是夏长江取的:“梅沁”。就是觉得弹奏之时有梅香沁人心脾。当时梅梅说什么梅香,是苦蒿气吧。但夏长江就是觉得是梅花之香。梅梅也不再辩。
两年后他们的孩子出生。夏长江的父母到乡下来探望。父亲弹了这琴,呆了半晌,说了两个字:天籁。
父亲说,真正的中国乐器并不似现在所说的那么多样。譬如二胡甚至琵琶都是外来的。但古琴古筝是纯粹的中国出生。你们以后不要干别的了,专一制作乐器,重点在古筝。
父亲说,筝,是最先进的乐器之一。除了它的音色、音量和音域的表现力以外,它的演奏也是最科学最轻松的。表面看,它同钢琴一样,坐着弹,用双手,但它远远不像钢琴那样消耗人。事实上筝的弹奏可以多种姿势:席地、坐、站立,甚至躺在床上也可以弹奏。
父亲最后说,我相信你们制作的古筝可以走向世界。你们有一种心境是其他制琴师没有的。
他们听从了父亲的建议。
第一个来购买古筝的,是西南艺术学院的教授。本来想买走“梅沁”,被婉拒,于是买走了“梅沁2”,仍然喜不自禁。
又过了几年,国家形势云开日出。香港的、台湾的、美国的都慕名而来。果如父亲所说:走向了世界。
“梅沁”有一次失而复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夏长江成为西南艺术学院的客座教授,为制琴专业的学生讲课。那次携了“梅沁”远行,在学院里展示,一任师生品琴。临回家,学院在酒楼宴请他,“梅沁”就放在小客车里。吃完饭上车,发现琴已被盗。
一连几天的侦破,无果。学院打算巨额赔偿。夏长江不愿领受,恹恹回家。见到梅梅,泪水夺眶而出。
梅梅却只是安慰他,说我们可以另外制作一张。
夏长江仰天长叹,说那种天籁,还会再有吗?
梅梅却笑着问道,难道我们要的,也就是琴音吗?
夏长江遂释然。
不料两天后,学院的人从天而降,将“梅沁”送了回来。
原来偷琴的就是学院的学生,家住学院所在的城市。他将琴放置自己的卧室。怪事是,那琴到了深夜,则自己发出声音。或像《梅花三弄》,或像《高山流水》……学生感到恐怖。一方面认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一方面又觉得琴音真切,连屋外都能听到……实在抗不住了,持琴回校自首。
这学生也随学院的老师来了,要跪下谢罪,被夏长江赶紧扶起。
梅梅问,自首可能也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你为什么没有毁掉它呢?
学生紧张地说那怎么行?我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才偷了它的。
梅梅说噢,那么我们另外送你一张。
果然送了他一张。
从此以后,“梅沁”反而自在来去,任何人可以抚弹。
吃晚饭的时候,有几个老知青回来了。其中一个,就是在田埂上被夏长江打下了水田的。
一起回来的还有九哥。他虽然比夏长江小,却显老得多,头发已经花白。他现在是老基地的大管家。他同小王握手时说,你应该把我也拍下来,报道出去,我是终生同老知青混在一起的农民。众人大笑。
一共有12个人,围着个大圆桌。小王问,每年都有知青回乡来吗?
九哥说每年都有,逢十年就更多。他挨着倒啤酒,俨然是主人。他说现在就是农村也主要喝啤酒了。
小王问,好像很多老知青都把插队的地方称为第二故乡?
是呀。大家说。
问:下乡的时候,不是很不情愿的吗?
那也是的呀,谁愿意下农村?
问:招工开始后,都争先恐后要回城,生怕回不去?
那更是的嘛,谁愿意留在农村?
问:但是回城以后,又不断回来看望,怎么解释这个矛盾?
这个不矛盾的呀,被打下水田的祝青云说,不想一辈子呆在艰苦的地方,但是对这里又有感情。
九哥说,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不要说他们,就是本地的年轻人,出去了都不想回来,但是又要想念家乡的嘛。
问:这不一样啊!把一个本来就不想去,去了又想逃离的地方称为第二故乡,道理在哪里呢?
不是说了吗,对这里有感情。
问:为什么会有感情呢?
大家笑起来。狗日的这个问题好像还有点复杂……(开始七嘴八舌,终于有一个说在农村的这几年总之在记忆中非常深刻,一辈子忘不了)
问:我想请各位长辈每个人讲一个事情,或者讲一个人,就是当年给你的印象最深刻的。
那可以呀,没有哪个没有。
汪哲化说——
有一次我们吃席,为什么吃席忘了。那一桌只有我一个知青。桌子上只有一个荤菜,就是烧白。我吃了一块,觉得太好吃了,就又夹了一块。一会儿就有人问,呀,我的那一块呢,怎么不见了?很着急。原来是数好了的,每个人一块。我不知道,把别人的吃了。这事我难过了好多年。
张刊玲说——
我也想起了吃席的事。我和李惠在一个队,那天也在一桌。我们看到社员每个人在面前放了一张南瓜叶,我们以为这是规矩,也去掐了两张来,放在面前。社员们全部笑翻了。记者,你猜猜是为什么?(小王说我猜不到)那是家里有孩子的,要把肉放在南瓜叶子里包好,带回去的。我和李惠又没有结婚,人家怎么不笑呢?
李惠说——
我印象最深的事呀有点惊心动魄。张刊玲你也记得吧?那天晚上睡觉了,我倒在枕头上,手往脑袋后面一搭,突然就被什么咬了。我哎哟一声爬起来。范则佳比较有经验,一看伤口,说哎呀被蛇咬了(张刊铃说,当时我们三个人一个生产队。我们那里靠山,好打柴。当时把我们分到那里就是考虑几个女娃儿打柴不容易。但蛇也多)。手背马上肿起来了。范则佳用绳子扎紧我的手腕。隔壁的社员听见动静就来了,拿电筒一照,嘿,他妈的就在我床头的木桶把子上正盘着一条蛇。背上有咖啡色的花纹——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叫什么蛇。社员拿把火钳夹起来,打死了。社员说,天亮了去镇上找那个粮管员给你医。(小王问,为什么不马上去。张刊玲说,外面太黑了,走路危险,你走到镇上也找不到人呀!)熬到天亮,整个胳膊都肿起来了。三个人一起去到镇上,找到了粮管员。那个粮管员呀,我至今都很敬佩他。很多大医院都治不好的蛇伤他都能治好。他的屋里经常睡些人,由他治伤。他也不大收钱的。他给我处理了,上了药,又给了药,不收我的钱。完了他说,回去要找噢,你那屋里头还有一条的。
问:是不是还有一条?
我们回去就给社员说了。社员说他说有恐怕就有。又拿手电找。果然就在我床下面又发现一条,一样的。社员又把它夹出来打死了,说这是一公一母,成双出动的。这种蛇是这个蛇性,粮管员是把它算死了的。
周刚——
哎我也说一个惊心动魄的。我说的是盗墓。(大家笑)我们也是三人一个队。三个都是初一的,下去的时候才十六岁,毛都没长全。(女知青:呸呸呸!)(韩德宾插话:刚来那天,队长看着我们,半天说了句,这么小哟,毛都没长全,下来做啥哟!)三个都是男的,所以房子要盖得多(张刊玲给小王解释:女知青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所以房子问题简单,将就哪家的空房子安排了就行。男知青是要讨老婆的,房子要盖够)。
队长问,你们要草房还是瓦房?我们说当然是要瓦房。队长说那么木料就是个问题,草房要不了多少木料,瓦房就不同了。不说别的,你那个椽子总不能用竹子做吧?我们说砍树嘛。队长说我们队本来树就不多,砍了,以后就没有柴打了。于是盗墓的方案就提出来了。
原来在我们后山坡上,有一个清朝大官的墓,墓主叫吴大问,据说是个道台。那个墓很大的,葬了三个人:他和大小老婆。(小王问:这种墓应该被盗过了吧?)那是肯定的。但盗墓贼只会要金银财宝,不会要棺材的。我们要盗的就是棺材了。(众笑)
生产队派了个石匠把那个墓门砸开了。但他不敢进去。他是本姓的人,犯忌。我们三个也不想进去,就划拳。我输了,我就钻进了墓穴。这样我就看见了三具干尸,都穿戴得可以的。但我用钢钎一碰,那些衣服袍子就像纸灰一样飘散了。那骨架子呢一碰也就粉碎了。突然一下我的胆子就大了,有种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众笑)
我的任务是把棺材撬散架,一块一块地套上绳子,由外面的人把它们拖出来。那是柏木板子。那些板子之大,之厚,那柏树至少得有一抱多粗。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柏树可以长得那么粗大……(九哥插话,柏树是长得很慢的,几十年的柏树都不起眼的。)我后来想狗日这些当官的哟,破坏了我们多少大好河山哟!(众笑)
那些板子开锯改料的时候,柏木的香气儿还很浓噢!那些木料不但盖了我们的房子,还为生产队做了好几只装种子的大柜子。社员在坡上议论,说给我们的待遇太差了。本来盖房子,政府是给了安置费的。队干部讨论了一下,就给我们每个人十块钱——那个时候简直是巨款了,还把我们的工分从(每天)九分涨到十分。我们就成了全劳力。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
韩德宾——
我也来说一个鬼故事(周刚:他妈的我说的哪里是鬼故事!大家笑)。先对天发誓,句句属实,如有虚假,全家死绝!(众人:算了算了,搞那么庄严干啥。)有一天我们生产队到小院去担煤炭,社员都跑得快,我落在后头,半下午的时候,下雨了,我好不容易窜进一个小学里去躲雨。我还记得那个叫大庙子小学。当时是暑假,学校里没有人。那的确是个庙子改成的学校,还有个高高的舞台嘛,木头搭的。外面雨下大了,还打雷。天色非常昏暗,像天黑了。我就索性爬上那个舞台,睡个大觉。快要睡着了,我突然听见一下子来了很多人,像在赶场。我到处看呢,又没有看见人。但赶场的声音是明明白白的。有一个小孩子在说娘娘我要吃甘蔗,他的娘娘就骂他死人,甘蔗,甘蔗,那个东西儿要钱……哒。那个钱字啊,拖得很长。还有拿扁担打架的声音……我简直吓惨了,感觉好像到了阴间。现在都无法形容那种恐惧……突然一下,一切消失了,像根本就没有过。
雨一停,我挑起煤炭赶紧逃跑了。力气一下子就有了哎,跑得之快,像挑的空挑子。(众笑)我回去给社员说,我还担心他们说我吹牛,结果他们说那个地方是经常闹鬼。
但是我回城后,有一次偶然读到一篇文章,说到这种现象,说是一种科学现象,好像叫什么磁场录放。大意是雷电形成磁场,把当时的情况录了下来,后来只要碰到雷电磁场和当时一样,一切就会再现(小王插话:是有这个情形,这个在西藏地区特别多)。那么我就很幸运,我亲自见识了这个。你们有哪个见过?嗯?(众人承认:没有没有,我们没得你那么好的运气。)
梅梅——
我不是知青(众人嚷嚷,你是收留知青的,噢不,你是降伏知青的),但我也讲一个吧。我娘家生产队的知青胡长青,他呢是一个医生的儿子。他有各种各样的药,那些药哇灵得很。有人发烧吧,一颗土霉素都能解决问题(夏长江插话,乡下人没有抗药性,当然灵了)。有一天民兵队长朱天宇担着空粪桶走得恹恹的,胡长青就问他是不是生病了。朱天宇说病倒是没有病,昨天割草把手割了,今天有点不对。胡长青上去看了他一阵,又摸了他的额头、颈子,说你恐怕要去医院看看噢。朱天宇说那你拿颗药我吃嘛。胡长青说不得行,我屋里没有那种药。朱天宇笑一笑,继续走。胡长青又说要去医院看,还去拖他的粪桶。朱天宇就说我没有钱哪。胡长青就递给他两块钱。朱天宇不要,说我还不起。胡长青说我不要你还的。就这样硬是逼他去了医院。
朱天宇过后说医生叫他感谢那个知青,因为他感染了破伤风,再晚几个小时打针都没用了。朱天宇孩子多,很困难,也没有什么感谢的。
过了一年多吧,胡长青招工了,要走了。走的头一天,朱天宇在田里摸了一下午的黄鳝,到夜深人静了,他端一大碗黄鳝面条到胡长青屋里来,要他吃。胡长青刚刚同几个知青吃过送行的饭,哪里吃得下。但朱天宇求他吃,差不多都要下跪了。胡长青说那你放在这里,我肚子空一点了一定吃。但朱天宇说他要把碗拿回去,家里没有多的碗。结果胡长青横了心,硬是把那一大碗面条撑下去了。
(九哥说龟儿那个朱天宇是个傻的吗,那不把人胀死吗?梅梅说,所以胡长青不敢睡觉啊,在田坎上走过去,走过来,走了半夜。大家笑。)
夏长江——
要问我呀,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一个谜。四十多年了,我也没有问。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梅梅,在她的琴房弹风琴,没有去同知青们一起打牙祭。然后呢梅梅叫我直接去厨房,结果师傅已经给我留了酒肉。这肯定是梅梅打了招呼的。但是梅梅你一直同我在一起呀,你是怎么打的招呼呢?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呀!
(众人都将梅梅盯着)
梅梅笑弯了眼睛——
这几十年我也在猜你是怎么推测的。我敢说你永远也推测不到,因为事情太简单了。不是我正在刷牙吗?你和九哥从上头走过来。我听见脚步,抬头看见了你,心里就很喜欢。我想今天你们是有肉吃的,我要让这个知青多吃点肉,还喝点酒。我就给师傅打了招呼。我为难是怎么悄悄告诉你,还有,总得有个理由吧,要不然你也会莫名其妙的。可好,你自己跑到琴房里去了,我就拖住了你。就是这样。
(众人鼓掌)
小王:别忙,阿姨您给厨房的师傅打招呼,特殊待遇一个人,也得有理由呀!
梅梅(脸红了,这让夏长江看到了年轻的她)——
不愧是记者,这个问题提得好。其实当时吧,北京那个军人要来相亲,公社里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给师傅说,今天你替我管一个人的饭吧,我不方便。他自然满口答应。
(众人欢呼)
小王:夏老师您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个问题深藏这么多年呢?
夏长江:没有故意深藏。只是不愿意把这么好的一个问题随随便便地就拿出来了。那就可惜了。
小王很久没有说话,大家嘻哈逗笑的也没注意到他,但是九哥注意到了,就问他。小王说噢我在想一个问题,但是想不清楚。
什么问题?大家问。
他说,做这个选题吧,四十年前大倒退,我采访了很多老知青。总体来说呢,大家都是反对那个政策的,但一说具体的呢,没有哪一个说的难受,都是很好听很动人的,好像又很怀念——我就搞不懂了,说不清楚了——
众人打断他,说哎呀搞不懂的就不搞懂,说不清楚的就不说清楚,来来来,喝酒喝酒。
原载《四川文学》200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肖痕
本刊责编关圣力
作者简介
莫怀戚,男,重庆土著,男,1951年出生。当过知青、摩托车手(跑片的)、小提琴手和军人,现为重庆师大的教师。文学创作已有二十多年,以中篇小说为主。已经发表的三十多部中篇,没有一部“落单”——总能被转载,或者拍成电视剧。中国作协会员。1994年全国庄重文文学奖获得者。散文《散步》和《家园落日》被选入全国中学语文课本,《散步》还选入了新加坡华文教材。我刊2006年8期曾选发其中篇小说《车仗》。
创作谈:有一些生活仅用于回忆
莫怀戚
我是1969年下乡的知青,呆了三年。我后来写小说上了路,以为会把知青生活写出来——至少是一部长篇吧,却没有。因为我一直没有归纳出什么,或者说,提炼出什么来。那些生活的碎片,那些人物都非常的清晰,非常的生动,但只有作为小故事不厌其烦地讲(听的人也不厌其烦地听),但作为“统一的大作品”,却定不了位。
这也是一种述而不作。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有的文学材料注定只能留在口头,而不能付诸文本。实话说,当年读了叶辛的《蹉跎岁月》,不过瘾,觉得差那么一点点没有——用今天的话说——搔到心灵之痒。但后来发觉要超过人家也非易事。反过来觉得人家也不容易。
终于发觉明年是上山下乡(运动)40周年了。这个数字意味着当年的知青已经老去。有多少人生经得起加上40年呢?所以今年,老知青们有点躁动。这样我终于写了一篇小说。出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只写成了一个中篇——暂时只能写到中篇。
如果不是世事的变化,将过去的生活映衬了出来,恐怕连中篇也写不出的。不是城市映衬了农村,而是现在的农村映衬了过去的农村。这些年来,不断有老知青回农村去看看,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报告着变化。譬如小楼代替了草房和瓦房,村里已经没有了年轻人,不喝白酒喝啤酒了,看电视,打牌——而更重要的是人们的心态变化了。简言之是商业化的心态了。
这就强化了我对当年乡村的怀念。那种生活我肯定不愿再过。但是,“再过那种生活”的威胁被反复证明了不可能存在之后,“那种生活”中的美好的东西就突现了出来,而且产生一种似乎是主导的错觉。回忆多半是美好的,我想这就是人类。有一些生活注定了只能用于回忆,但回忆也是需要的。
最不会忘记的是乡亲们的善良和友爱。其实现在的人们仍然是善良的,友爱的,不同的只是善良和友爱的方式。所以我们怀念的其实只是方式。但是方式也值得怀念,因为那也是一种感觉。
我写任何一部小说都没有像写《皈依》这样,写作的过程成了一种寄托,有一种写回忆录的感觉。我从未写过回忆录,可能我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写回忆录的资格,但我就是有了写回忆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