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年的手

2007-12-29 00:00:00
书屋 2007年4期


  一
  
  “这就是资格!”
  在我童年看过的影片中,这是我记得最牢的一句台词。那天,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松山分校的校长龙国正(郭振清饰)把铁匠江大年的手高高举起,向世人展示上面的老茧。他所说的“资格”,就是根据老茧的数量和质量决定的。在判定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方面,手有着毋庸置疑的发言权。
  所谓“资格”,指的是上大学的入学资格。这所大学,即在当时红透全国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据陈家鹦、周立军《毛泽东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一文透露:“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简称共大),是遵循毛泽东教育思想创办的半工半读学校,是上世纪我国教育战线涌现出的新生事物。它自1958年创办,至1980年改制,历时二十二年,为国家培养了二十二万余名相当于初技毕业至大专毕业的建设人才,摸索了一套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经验,成为学校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实行半工半读教育制度的典范,在我国教育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1〕
  《决裂》就是一部描述这所大学办学过程的影片。据1979年1月10日《人民日报》透露:“《决裂》的电影剧本,写成于1974年底。剧本原是想宣传和歌颂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经验的……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由于当时正是‘四人帮’妄图从教育战线打开缺口,以搞乱全国,乱中夺权的时候,他们乘机把黑手插了进来。”《决裂》于1975年初筹备拍摄,当年底拍摄完成,配合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在1976年元旦上映。所谓“决裂”,当然是指与资产阶级办学思想的决裂。所以,这部影片清晰地设置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教育阵营,它们的形象代表分别是党委书记、校长龙国正和副校长曹仲和(陈颖饰)。其中,出身书香世家的曹仲和“祖宗三代都是搞教育的”,而龙国正则是“带着地主老财的鞭痕参加革命的”,“到了延安才扫的盲”,从阶级论的立场出发,他们的合作注定要破产,他们的“决裂”在所难免。这样的人事安排从一开始就显得荒诞不经。于是,龙校长和曹副校长带着他们各自的角色使命出现在他们各自的讲台上,并逐渐丢掉温文尔雅的假面而变为赤膊上阵的搏斗。他们的斗争,涉及谁来办学、为谁办学等一系列问题,而这类问题,在当时语境中,都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事关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你死我活。对此,曹仲和认为:“二加二等于四是哪个阶级?X加Y又有什么阶级性?只要我们能培养出有高度文化科学知识的人才来,还不是为社会主义服务嘛!”龙国正则慷慨激昂地表示:“我们共大要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们不但要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还要把学校的小课堂搬到农村的大课堂里去。拜贫下中农为师,做到学用结合,上生产斗争课,上阶级斗争的主课。”
  于是,江大年那双布满硬茧的手,便成为对龙国正(以及他所代表的)办学方针的最佳注解,它们涵盖了一个劳动者的全部履历。显然,在龙国正眼中,它们比任何文凭都更有发言权。
  
  二
  
  那时候,几乎所有的学校,包括大、中、小学,都有自己的农场。中共中央1971年7月27日批发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明确了“应以厂(社)校挂钩为主,多种形式,开门办学”的办学方针。在那个食品匮乏的年代,我们身体的动向与胃的命运有着密切的联系。尽管到目前为止,我已回想不起来我们的劳动成果最终去了哪里,但至少,对于成果的想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劳动的艰苦。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纪录片,叫《十三陵水库畅想曲》。这部影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十三陵水库的劳动场面,而是片中的虚幻性镜头,其中有一棵百果树,上面长满了硕大无比的葡萄、苹果、香蕉。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这棵树的诱惑是巨大的。我当时的想法是,只要能得到那棵百果树,付出怎样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所以,当我在农场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支撑我的劳动信念的,就是那棵不同凡响的树。作为一种科学幻想,那棵并不存在的树,是代表未来发言的,它将现实的劳作与未来的乌托邦直接联系在一起,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实惠的许诺,并赋予我们的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这是一种画饼充饥式的慷慨馈赠,但很多年中,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得到那样一棵神奇的树。
  在中国人身体史上,劳动始终充当着核心话语的角色。这种劳动崇拜与中国人对于饥饿与死亡的深刻记忆与深度恐惧密切相关。身体以这样一种艰辛的方式为自己确定了一条拯救之路,这也是指引身体通向可能彼岸的金光大道。
  《创业史》最早是以语文课文的形式进入我的视野的,就是那篇著名的《梁生宝买稻种》,它把故事设定在一个春天的雨夜里,文字间充满了渭河平原泥土的潮湿气息和浪漫的诗意。后来,我从学校的图书室里借来这部小说,它成为我少年时代最早阅读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作品将土地中蕴藏的能量与人的身体激情相互映衬,劳动不仅成为对生命价值的最佳诠释,而且极具审美性:“春雨以后,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平原上冒着热气。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黏糕一样,一捏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你从碧蓝的天空,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2〕鲁迅乡土小说中闰土式的愚昧农民转换为柳青笔下蓬勃健康的形象,使劳动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神圣感。
  有意思的是,劳动的根本目的是使身体从胃的虐待与掌控中获得解放,赋予身体以更大的自由和享乐,但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却对身体自由与身体享乐持有坚决的否定态度。这一点在《决裂》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影片中,一位老大娘也进城去看上大学的儿子,结果发现孩子变化甚大,戴上了眼镜,头发油光锃亮,衬衣、西裤、皮鞋,自己亲手缝的衣服、布鞋都不要,说土气、难看。大娘流泪说:孩子,这书咱们不能念了,走,跟我回家。“初澜(“文革”期间国务院文化组写作组的主要笔名)引用列宁的话批判道:“‘工农的年轻一代在这样的学校里,与其说是受教育,倒不如说是受资产阶级的奴化。’因此,要不受奴化,就必须对旧教育制度奋起斗争。”〔3〕这使劳动陷入两难境地。劳动的目的当然是获得丰收,使人们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而这种好日子,又通常被视为身体的毒素,使身体变软,萎顿。这无疑解构了劳动的价值,使其失去了现实的目标,劳动的意义被抽干,成为与收获以及享受收获无关的一项独立的事物,劳动崇拜和劳动教育也变得难以理解。
  
  三
  
  马克思在有关人类进化的论述中,把劳动视为决定性因素,即“劳动创造了人本身”。
  对于劳动的意义赋予,正是与马克思主义思想传入中国的进程相伴随的,在此前的几十个世纪里,对劳动的意义认可一直处于缺席状态。身体与精神始终被传统知识分子区别对待,并置于对立的两极。“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句千年古训,便透露了传统知识分子对劳动价值的否定。这些论点,在我的求学时代里无一例外地成了地主阶级压迫劳动人民的证据。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少年时代接受的主流学说中,身体与精神仍被置于对立的两极,只是它们的地位被彻底颠倒了。“劳力”被置于无比荣耀的圣坛上,而“劳心”则受到彻底的唾弃。这一点从劳动模范和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中便可得到鲜明的印证。“体力劳动是所有社会财富和满足‘人类生活基本需要’的源泉,因而,劳动(和劳动者)是高尚的,如果他不是工人或农民,那就要定期参加体力劳动。”〔4〕毛泽东强调:“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则是一种高级趣味,是高尚的共产主义精神。”〔5〕一旦意义得到确认,劳动立刻成为所有身体的先验性主题,成为施加在每个身体上的必须完成的使命。以劳动为主题的身体规训和身体管理,便被置于无比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毛在1966年5月7日,指出:学生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6〕。尽管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我无法弄清资产阶级到底怎样统治着我们的学校,但在我的小学时代,已能对这段语录倒背如流。这一指示被称为“五七指示”,它孕育了光辉的“五七道路”,此后,许多的“五七干校”便锣鼓开张并且日渐发达,为城市里的知识分子牛鬼蛇神无所适从的身体指明了去处。1968年底,毛又发出新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7〕使他的这一思想覆盖了全部现有的和未来的知识群体。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的过程中,劳动对于世界历史进程的参与还是“不自觉的”,那么,此时,人们已经对于劳动有了“自觉”的索取——不是向劳动索取丰收的果实,而是向它索取历史进步的动力。换言之,劳动已经成为维系历史进步和历史正义的重要杠杆。它不仅是道德层面上的,更是政治层面上的。初澜在他评论《决裂》的文章中,将“劳力”与“劳心”的价值取向称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争夺青年的斗争焦点”〔8〕。劳动为盲从的身体指明了方向,成为身体的唯一使命,是所有教育的唯一目标。它将所有身体的最终身份确定为“劳动者”,并使得对身体进行训导和档案化管理有了依据。我至今对农场劳动时的考评管理,以及与之相配套的赏罚体系记忆犹新。这种制度化的身体规训,成为身体国家化的重要步骤。于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形成一种“反向教育”的潮流,即实施教育的主体不再是掌握文化知识的知识分子,而是没有文化的劳动人民,即列宁同志眼中的“群氓”,教育的流程变成一个逆向的过程——知识阶层(包括知识分子和学生)接受无知识阶层(即劳动人民)教育,知识分子已由民众的启蒙者和管理者,沦为被教育者。对此,毛的解释是:“那些大学教授和大学生们只会啃书本(这是一项比较最容易的工作),他们一不会打仗,二不会革命,三不会做工,四不会耕田。他们知识贫乏得很,讲起这些来,一窍不通。”〔9〕有例为证:“钱钟书和丁××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水!我替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烧开一锅炉水是不容易。”〔10〕毛继续说:“他们中的很多人确有一项学问,就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至今还是如此……有同志说:‘学问少的打倒学问多的,年纪小的打倒年纪大的。’这是古今一条规律。经、史、子、集成了汗牛充栋、浩如烟海的状况,就宣告了它自己的灭亡……”〔11〕
  对于社会革命家来说,作为身体选择的劳动,为他们提供了剖析社会的一个绝佳的视角。从这个视角,他们看到了社会的不平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所以拥有所谓的知识,是因为他们剥夺了劳动者受教育的权利。对此,龙国正曾经表态:“多少年来,地主、资产阶级就是用文化来卡我们。文化低,能怪我们吗?不能!这笔账只能算在国民党、地主、资产阶级身上!”知识分子的“知识”本身,就是他们的罪证。所以,对革命者而言,“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一命题,并非无稽之谈。而他们对劳动的疏离,也注定了这一阶级的落后的属性,即如毛所预言的“宣告了它自己的灭亡”。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平等是通过双向努力获得实现的,一是给劳动人民平等的教育机会,即赋予江大年们受教育的“资格”,二是让知识分子接受劳动教育,即上面所说的“反向教育”。
  迈斯纳在阐述这种“反向教育”(虽然他并没有将其命名为“反向教育”)时说:“毛泽东主义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对比在任何方面都是很明显的。马克思甚至列宁都是在极先进的、现代化的社会阶级的活动中发现了一种社会主义未来的前途的;他们相信,社会主义只能建立在现代资本主义的物质和文化基础之上,他们认为,新社会应当继承并利用以往全部的历史和文化成果,这是理所当然的。与此相反,毛泽东和毛泽东主义者却把对未来的信念置于落后状态和落后的潜力中,寄希望于‘没学问的人’和‘文盲’的实践经验及革命的自发性,歌颂‘一穷二白’的优点,把农民和年轻人视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承担者。”〔12〕“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革命化、劳动化”,已经成为知识分子和全体“非劳动人民”的唯一出路。
  
  四
  
  早在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就已经开始从俄罗斯民粹派知识分子中吸取精神资源。李大钊曾经号召他的学生离开城市和大学“腐败的生活”,“到农村去”,“拿起锄和犁,成为辛勤劳动的农民的伙伴”。1919年,开始出现“平民教育讲演团”一类学生团体,学生知识分子们开始自发到农村和农民一起劳动。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次自觉的转身,对劳动者的讴歌与对自身的否定是同时进行的。
  对劳动价值的确认,使体力劳动者的身体从历史的视野中脱颖而出,而使非体力劳动者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劳力者”和“劳心者”在历史进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此时,它们的关系布局已经发生根本改变。作为城市文明的寄生物,知识分子的存在价值一开始就受到毛的质疑。1919年7月,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上发表文章,认为知识分子多可列为剥削阶级,为剥削阶级服务,但非为剥削阶级所独有,他们中也存在平民知识分子。1926年,毛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把小知识阶层归入小资产阶级即非无产阶级劳动群众的范畴,看作是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中“最接近的朋友”。知识分子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而是一个随形势的变化分别依附于不同阶级的特殊阶层。毛曾把知识分子同其所属阶级的关系比作“毛”与“皮”的关系。因此,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是由其所属的阶级决定的。毛认为,不同的经济地位和政治态度,决定了知识分子具有不同的阶级属性。他指出:在旧社会,知识分子“从他们的家庭出身看,从他们的生活条件看,从他们的政治立场看,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多数是可以归于小资产阶级范畴的”。
  在毛的号召下,对自己的身份进行改写,成为知识分子的最重要的考题。他们精心构筑的知识王国在锄和犁面前不堪一击。毛称:“不脱胎换骨,就进不了共产主义这个门。”而(体力)劳动,不仅是知识分子必须履行的义务,更是他们脱胎换骨的必经之途。
  感谢知识分子的书写能力,使得我们有幸重温这一艰难的蜕变过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口述历史”时代,为沈从文、杨绛、季羡林这些“牛鬼蛇神”重述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的“结合史”提供了合适的场域,诸如《牛棚日记》(陈白尘)、《思痛录》(韦君宜)、《干校六记》(杨绛)、《牛棚杂忆》(季羡林)这类作品一度洛阳纸贵。沈从文在自己的日记中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或许,我可以把这理解为年老力衰的沈从文对身体规训的一种微弱抵抗吧。巴金曾对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和知识分子身份怀有深切的忏悔之情:
  
  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各式各样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的旧社会、旧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罪。说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我承认;说我写《激流》是在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我也承认;1970年我们在农村“三秋”劳动,我给揪到田头,同本地地主一起挨斗,我也低头认罪;我想我一直到二十三岁都是靠老家养活,吃饭的钱都是农民的血汗,挨批挨斗有什么不可以!……1966年9月以后在“造反派”的“引导”和威胁之下(或者说用鞭子引导之下),我完全用别人的脑子思考,别人大吼一声“打倒巴金!”我也高举右手响应。这个举动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大好理解。但当时我并不是做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让人彻底打倒,以便从头做起,重新做人。我还有通过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决心。我甚至因为“造反派”不“谅解”我这番用心而感到苦恼。我暗暗对自己说:“他们不相信你,不要紧,你必须经得住考验。”〔13〕
  
  这种忏悔,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这一集团内部,甚至得到一些根红苗正的革命青年的热情加盟。不计其数的知识青年(即当年的红卫兵),就是怀着改造山河和改造自我的雄心壮志,到广阔天地里炼红心的:“到农村参加劳动以后,思想起了不少的变化,通过劳动阶级斗争的锻炼,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太需要改造了,过去二十多年真有点糊里糊涂的,今后真得好好干了。我已经爱上农村,这里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我下定决心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沿着毛主席所指引的‘五·七’道路奋勇前进。”〔14〕
  
  有趣的是,“被教育者”当年的叙述,与今天的追忆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现在看来,无论老中青,这些历史亲历者对这段历史的追忆仍然大多带有强烈的个人诉苦意味,而不能以思想家(至少是学术)的眼光对这一“反向教育”的历史进程进行有分量的评价和反思。如果把杨绛式的血泪控诉视为对那段“结合史”的盖棺论定,那巴金当年触及灵魂的真诚忏悔(绝不止巴金一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当初泪飞顿作倾盆雨,发誓洗心革面的,不是知识分子自己吗?这种在道德—政治劣势与道德—政治优势之间的转身与变脸,是否显得过于轻巧熟练,是否意味着知识分子已经变成了时代的势利眼,意味着曾被知识分子视为传家宝的自我批判精神,已经丧失殆尽了呢?
  五
  劳动人民江大年布满硬茧的手被革命干部龙国正紧紧攥住并高高举起,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动作,是一个被当时的宣传机器反复引用的经典pose,它定格于教育革命的庄严时刻,并已深深楔进我的视觉记忆。它表明了主流意识形态对硬茧,并通过硬茧对所有劳动者的认可和表彰,表明了执政党与劳动阶级的铁血联盟,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以手为媒介进行的。龙国正和江大年联袂完成的这场身体秀,凸显了手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当年,“革命青年的榜样”金训华在对自己的手与劳动人民的手进行了认真的比较学研究之后,曾不无自卑地写道:“这说明我的手、我的思想长期脱离工农,脱离劳动,思想上染上修正主义毒素。”〔15〕这种手相的政治解读法在当时颇为流行。手成为身体上最重要的器官,每个人的阶级身份,都刻写在他的手上,改变阶级身份,首先需从改变手的质地开始。对于那些不愿公开自己阶级身份的人来说,手,有可能成为他身体上最重要的隐私部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手确属隐私部位,握手是类似于授人以柄的行为,必须是肝胆相照的知己方可担当,否则,《诗经》里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不会如此隆重了。但时代的变迁最终把手改造为公共场所,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身体进行争夺的前沿阵地,它关系一个人的政治前途与政治命运。据记载,曾有一名叫苏红的女红卫兵,在与伟大领袖握手后,决心把这只手砍下来捐献给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在此被握以后的三个月时间,她坚持不洗右手,洗脸洗衣,都笨拙地用左手完成。后来,她卷入到学校的武斗中,当对手要动手打她时,苏红举起了著名的右手。面对这只圣手,令对手望而生畏,在这一威力无穷的武器面前,对手屈服了〔16〕。手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所以,龙国正把江大年的手高高举起的动作,显得那么理直气壮。他不仅公开展示了江大年手里珍贵的硬茧,更把他宝贵的阶级身份公布于众;而举手的高度,刚好与劳动者的社会地位遥相呼应。所以,龙国正才大声宣布:“资产阶级有它资产阶级资格,无产阶级有我们无产阶级资格。进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第一条资格就是劳动人民!”在这只手面前,孙子清所热衷的入学资格已经变得一钱不值。
  1979年,《人民日报》在同样重要的位置上发表了对《决裂》的批判文章,指出:“《决裂》抓住‘考大学要有资格’这句话大做文章,说这是资产阶级卡无产阶级的一个口号。大学录取新生应该有一定的标准,这是常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学的教学质量,才能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也只有这样,大学才能办下去,办得越来越好。如果根本不经过一定的考核,而让张铁生那样的‘文盲加流氓’随心所欲地想进就进,把大学变成接纳一切人的公园,那还成其为社会主义的大学吗?龙国正提出的主张:‘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看起来很‘革命’,很‘左’,实际上很反动,很右。按照他的主张,只能把高等教育水平降低为初等教育或识字班的水平,把大学变成育种站或养猪场,最终把劳动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从地主资产阶级手中夺取过来的高等教育工具破坏干净,使我们的国家永远处于贫穷落后的状态,劳动人民永远处于没有文化、愚昧无知的地位,而让林彪、‘四人帮’一类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17〕实际上,当我们探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反向教育”现象,除了极左思潮的操控外,知识分子(毛也是知识分子之一)的民粹主义倾向是重要原因之一。或者说,是两种思潮交互作用的结果。对极左思潮进行讨伐毫无技术难度,但对民粹主义思想则应慎重对待。在民粹主义思想中,至少包含着一定的民主含金量,包含着对于官僚体制和技术专制的怀疑乃至否定。如果说我们对“文革”中的反知识倾向不能容忍,那么,在“臭老九”的咸鱼翻身的今天,我们对包括今天的下岗工人、农民工群体以及在土地上艰难生存的广大农民地位的迅速跌落以及他们遭受的普遍歧视,对于以劳动金钱化取代劳动的精神含义,也应持有同样的不容忍态度,否则,龙国正将卷土重来,而他有关资格的高声论断将再度引起群声喝彩。
  
  注释:
  〔1〕陈家鹦、周立军:《毛泽东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见《实践共产主义》网站,www.sjgczy.com.
  〔2〕柳青:《创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
  〔3〕〔8〕初澜:《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战歌——评彩色故事影片〈决裂〉》,原载《人民日报》,1976年1月7日。
  〔4〕〔12〕(美)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177页。
  〔5〕毛泽东:《干部要以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见《毛泽东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页。
  〔6〕毛泽东:《对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报告的批语》,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4页。
  〔7〕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616页。最早披露于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
  〔9〕〔11〕毛泽东:《对〈在京艺术院校试行半工(农)半读〉一文的批语》,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35、35页。
  〔10〕杨绛:《干校六记》,见《杨绛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13〕巴金:《十年一梦》,见《随想录》第三集《真话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第49~50页。
  〔14〕徐晓主编:《民间书信》,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页。
  〔15〕《革命青年的榜样》,外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32页。
  〔16〕蓝石、白光、苏学文:《天安门不相信眼泪》,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134页。
  〔17〕谢逢松:《影片〈决裂〉是什么货色?》,《人民日报》1979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