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小波

2007-12-29 00:00:00蔡禹僧
书屋 2007年7期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没有读过王小波的一行诗(尽管他是写过诗的),他是不以写诗而名的诗人,我的意思是——他的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诗篇。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显示出天分的作家也并不是特别罕见,但由于许多人缺乏主见,消耗掉最初的热情后就逐渐地平庸起来。青年时代我们大概都有过广泛阅读中外小说诗歌的经历,但我逐渐地感到阅读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是在浪费时间,不过王小波是例外,对我来说能够常读常新的似只有王小波一人。当然并不止于他的小说,他的随笔中有某些令人震惊的东西,这是只有罗素那样深刻的哲学家才有的本领,而在中国当代作家或思想者的文字中却很罕见。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中,我们读到的是缺乏历史反省的肤浅的文学——尽管在当时也被传诵一时,原因是它们的作者都没有深刻的历史眼光。这种夹生的状态甚至在许多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以思想著名的思想家那里也存在。我们现在读那些曾影响新时期文学的美学家(如朱光潜、李泽厚等人)的著作,能明显感受到极左时代的强大话语对他们的蛊惑。
  王小波的可贵处首先是他作为文学家中天才诗人的立足点——他在灵魂深处与乌托邦情结的彻底决裂,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这不是单靠愿望或决心能做到的,更需要灵魂的纯洁和天分的明敏。
  诗人的语言天才不能归结为某种经过训练而能达到的技巧,语言天才也需要训练,但那种对世界的本质观察则非训练所能达到,它只能归结为诗人独特的经历以及他的先天禀赋。我们知道王小波很崇尚现代西方文学如法国作家杜拉斯的小说,尤其对王道乾翻译的《情人》推崇有加,他的小说《黄金时代》可以看出杜拉斯的影响,但即使这篇优秀的小说也不能使我们忘记作者王小波的存在,而王小波之所以这样牵动我们的心灵,是因为他描述的真实——他似乎尚未达到编造一个虚拟故事而能让读者信以为真的地步,他不是纯粹的小说家也就表现在这里——比喻地说,他不是一个善于戏仿的演员,而是一个本色演员,他只能演他自己。王小波用文字给他的时代建立了雕塑,不仅把自己和他周围的人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而且把那些转瞬即逝的历史时刻所折射的时代意识凝固下来,为后世的思想家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反思的标本——这都因为诗人那比闪电还犀利的目光对历史的观照。
  
  (一)死亡的意义
  
  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死亡之所以严肃是它的历史性的不可逆性,如果死亡是可逆的——比如孙悟空可以把他被妖魔砍下的头颅重新长在自己的脖子上,死亡就成了喜剧;但人类的个体一般没有孙悟空的神通,因而历史舞台和戏剧舞台上的死亡之所以都是悲剧而非喜剧,皆因死亡是人生的彻底终结。生命之所以让我们每个人认真对待,就因为死亡横亘在每个人的面前,生命因死亡的彻底终结性而成为人类最宝贵的东西。
  但人类的形而上学并不是教条主义地理解生命的宝贵性,比如一些人认为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名誉而杀死自己;而在另一种激烈的历史情境中,如果一个人的死亡可以换得一群人的生命继续,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把牺牲自己的生命视为必要的和神圣的。我们说革命的积极意义就在这里表现出来——尽管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但在日本法西斯侵犯中国人家园的时候,他们就要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去消灭侵略者的生命,因为当民族尊严成为人们自由生命的条件,为了捍卫这个尊严就有必要牺牲生命,这种意义上的革命精神显示了人类理性的崇高。当然革命的积极意义并不仅于此,还有建立在比喻之上蕴涵于生物进化、社会运动、科学进步中的意义,前者如人猿的分野,中者如“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后者如瓦特发现的蒸汽动力原理对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巨大改变。
  而历史的曲折性在于,那种基于更高目标而否定生命的革命意义可能被滥用。这种革命的异化就不仅否定了革命的积极意义,而且否定了生命的意义——把生命尤其知识者的生命当作可以随意处理的垃圾。
  在那个革灭文化和随意损害无辜生命的时代,知识分子如大学教授自杀者不少,而随着时代风气的转变,人们似乎对此淡忘了。但王小波没有忘记,时间没有磨灭他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明,他把他曾经的观察以惊人的细节表达为文字;而尤为可贵的,他没有任何虚情假意,他的文字直入本质,没有敷衍的成分。除了诗人,没有人能够做到。
  
  那些日子里北京上空充满了阴霾,像一口冻结了的黏痰,终日不散。矿院里死了好几个人,除了贺先生跳楼,还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
  
  说北京的天空像冻结了的黏痰,这个意象并不特别成功。但我们考虑到诗人正在发展中,也就不能苛求他,我们不能拿但丁的严谨来要求王小波。我的意思是王小波的意象的纷繁和不严谨更接近波德莱尔。王小波写自己心灵中所记忆的历史的欲望太强烈,尽管他对查良铮和王道乾的译笔推崇备至,他的语言似尚未达到前辈大师的静穆与悠闲,总是禁不住站出来发言,他作为小说家的这种“不成熟”或正是他作为中国二十世纪之史诗家的特点——饱含着人间赤子的真情。一个“反动的学术权威”的死亡给予一个少年的记忆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像描写花朵那样细致地描写了贺先生跳楼自杀后的脑髓:
  
  他脑袋撞在水泥地上,脑浆子洒了一世界,以他的头颅着地点为轴,五米半径内到处是一堆堆一撮撮像新鲜猪肺的物质。不但地上有,还有一些溅到了墙上和一楼的窗上。
  
  这是一个自杀者给予世界造成的痕迹。这样的描写并不完全能显示王小波作为王小波的独特性,显示他作为自己的是这样的句子:“一个人宁可叫自己的思想的器官混入到别人鞋底的微尘,这种气魄实在出我想象之外。”把“思想的器官”与人们“鞋底的微尘”联系起来,这需要对宇宙历史的深刻理解。在砰然一声的视觉表象中,我们很自然地感觉到王小波自己的在场,他没有把自己置身于叙述之外,这使人忘记自己在阅读小说;而当诗人以更强的声音说话时,我们认出了那个诗人思想者的王小波:
  
  虽然贺先生死时还蒙有不白之冤,但在他生前死后,我从没有对他有不敬之心。相反,我对他无限崇拜,无限热爱。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反动的学术权威、国民党官僚等),都不能动摇我的敬爱之心,在我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造成万人空巷争睹围观的伟大场面的人。
  
  诗人表达的真情来自于他所拥有的真情,他连续地用“无限”——无限崇拜、无限热爱——来表达对贺教授的尊敬,这在冷眼看世界的王小波是很不平常的,一定是贺教授的学养人品征服了他。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也不如诗人王小波目睹他的死亡更热烈、更有意义。这可能被人遗忘的历史细节终于以王小波的诗笔而传达到了世界,贺教授就以自己的死亡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诗人王小波并没有止于他对贺先生的崇敬,如果止于此,他的史诗就无法把自己与那些怀念蒙冤的亲人的悼念文字区别出来,诗人继续写道:
  
  贺先生死那天晚上,半夜两点钟,我又从床上起来,到贺先生死亡的地方去。我知道我们院里有很多野猫,常在夏夜里叫春,老松树上还落着些乌鸦,常在黄昏时哇哇地叫。所以我想,这时有些动物肯定在享用贺先生的脑子,想到这些事我就睡不着,睡不着就手淫,手淫伤身体。所以我走了出去。转过了一个楼角,到了那个地方,看到一幅景象几乎把我的苦胆吓破。只见地上星星点点,点了几十只蜡烛。蜡烛光摇摇晃晃,照着几十个粉笔圈,粉笔圈儿里是那些脑子,也摇摇晃晃的,好像要跑出来。在烛光的一侧,蹲着一个巨大的身影,这整个场面好像是有人在行巫术,要把贺先生救活……
  我之所以没有跑掉,是听见有人说:小同学,要过路吗?过来吧。小心点儿,别踩了,我仔细一看:蜡烛光摇晃,是风吹的;对面的人影大,是烛光从底下照的……对面的人有四十多岁,是贺先生的儿子……我慢慢走回家去,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但有星光。
  
  
  这里神秘的诗意之使人难忘,在于让我们领略到人世间被压抑着的正义和温情的存在。那星光的闪烁,使我们想到上帝。我们知道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日子里中国人朗诵北岛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这种措辞尽管在革命话语中是没有的,但这些诗句一旦脱离开它产生的时代就容易被淡忘,而且它太像警句了;而王小波的语句分开来是更为天成的诗句:
  
  我慢慢走回家去,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
  但有星光。
  
  (二)性的消解
  
  从荒芜的宇宙中诞生出人类的进化史,性的作用是巨大的。在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中,有这样的诗句:
  
  正义感动了我的创造者;
  创造我的是神的力量,
  至上的智慧和原始的爱。
  
  这里“原始的爱”在但丁看来是创造“我”的神的力量;但神是不会以一个具体的形象现身的,他的力量内化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中。超出但丁诗歌文本的解释,我们说“原始的爱”可以理解为人类和动物天生具有的性欲。性欲是上帝的伟大发明,因为这种创造生命的设计方案十分巧妙。从动物到人类智力发展的历史序列来看,是性欲激活了更广泛的爱,性使男女之爱升华为爱情,而爱情的结晶孩子使人类的爱超越了男女之情爱,每个人都因这种爱的罗网而在世界中有了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是父母亲的儿女或儿女的父母亲以及爱人的配偶,由家庭中爱的推己及人才蔓延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温情。
  在东西方的古老神话中不乏类似的故事:驯服一个巨灵和怪兽的最好办法不是用外部的力量抗争它,而是让它的欲望得到释放——派遣一个美丽女神和它性交,性欲的释放过程是野蛮的,但比起巨灵和怪兽的危害人类安全,释放性欲的野蛮毕竟要更少残忍,而且在性欲释放后巨灵或怪兽都表现出罕见的温柔。“文革”这个怪兽,要想约束它的暴行,无论是中国传统的儒家道德说教,还是西方的基督教伦理学劝诫都显得苍白无力,原始的力量就显得特别有效,这个原始的力量除了人们求生存的本能,另一个就是——性。
  性欲的阶级属性是难于划分的。在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中,军代表的“小和尚”(在王小波的文本中代表男性生殖器)因阅读“破鞋”——一个美丽性感的女知青——描写自己与男友性交细节的“交代材料”后膨胀起来。
  
  在车站上陈清扬说,这篇材料交上去,团长拿起来就看。看完了面红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来见过她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
  
  我们不难设想,当军代表觉察到自己的“小和尚”因“破鞋”的性描写而像个异己的动物一样青筋暴突地笔挺,他可能意识到——老天给予每个人一个生殖器并不区分阶级属性。当一个美丽的女知青以交代材料的名义写自己如何在男友面前因男友对自己臀部的拍打而忘情,军代表就可能在阅读时的快感中忘记他遵行的东西,自我否定和亵渎就在他的自我身上自然而然地进行了。
  诗人的犀利也就在于他文本的暗喻性,实际上,检讨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思想解放运动,极左思潮并不是被中国本土的或西方的自由主义哲学打垮的——当然它们的作用不容低估,而是被人性复苏的原始力量击败的。
  画家刘海粟说,他在批斗他的人潮的汹涌和口号的起伏中仿佛看见了黄山云海。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具备,而更多知识分子不能在被批斗中幻化出这样的景象,他们许多人的惨死说明批斗会不是颐养性灵的黄山烟云。把批斗会的凶恶化解为一种近似行为艺术的游戏,我们通过王小波的史诗领略了青年们在自己的黄金时代所赋有的人性回归的天然力量。一对知青因性爱而被批斗,“斗破鞋”使批斗会因被批斗者的“奸情”以及女知青那浑圆的肩膀、乳房、腰肢而有了别样的意味,而参加批斗会的群众也就因这特别的性意味而触及了灵魂深处的东西。“破鞋”批斗会之所以充满快感,就如同现代人在观赏时装模特或选美比赛时从美女身体上领略快感一样。实际上,批斗过程因女知青的美丽以及她被斗内容的性暗示已经把批斗会的内容暗中转化了——革命时代所不允许的美女展示就以批斗会的名义悄然进行。由于这是特定时代不叫行为艺术的行为艺术展,就更激发出观众那因压抑太久而忽然爆发出的激昂的性亢奋,实际上,绳子捆在美丽的女“破鞋”身上使女知青曲线暴露,这在观众的性亢奋中便混杂着性虐待狂的心理,这是与现代选美比赛所不同的地方。即使如此,这种性欲的快感也比一帮猛兽式的批斗者把被批斗者打得血肉模糊要人道得多,性欲即使夹杂一些虐待狂的心理,在群众戏谑的欢笑中,不仅显示了人性中的真性灵,而且猥亵了批斗会对所谓阶级敌人批斗的严肃性。
  
  陈清扬所了解的是,现在她是破鞋。绳子拴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紧身衣,这时她浑身的曲线毕露。她看到在场的男人裤裆里都凸起来。
  
  这种场景比之莫泊桑笔下的女主人公看到所有的男人因金闪闪的项链而看她有更深的意味在于,理性的觉醒需要生殖器不由自主地挺拔来清理道路。王小波的诗人笔触能穿透人世间层层假面而“一剑封喉”。王小波的史诗告诉我们,人们也正是在对食欲和性欲的原始渴望中实现了对虚假神殿的玷污,这个神殿注定要在上帝赋予人类的人性的回归中轰然倒塌。
  觉醒和性欲的联系有多种表现形式,其中在中国的一种表现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空气发出撩人的新鲜气息。对于一个青年,如果我们不教导他任何知识,而只让他自然地在社会中生活,他能通过语言的学习懂得人类数万年以来进化中学得的基本常识,因为语言本身在被领悟中就包含着动物不能理解的人类知识,而在这些知识中,与动物本能的“知识”没有多少区别的就是性,但性的表达形式又是与动物有很大区别的,强烈的性渴望使一个人在青春期渴望新鲜的语言、活泼的诗歌、美好的音乐——这却是动物没有。而只有文明的人类才有的情感,对异性的渴望毕竟不能像动物那样直接。“文革”创造了一系列革命意识话语,但对于一个调皮的孩子来说,他的天性可能已经抵制了其中许多虚妄的东西,所以上帝的安排是极为巧妙的。
  当然,《革命时期的爱情》所表达的含义要丰富得多,主要的故事不是野鸳鸯的性交,而是另一对男女主人公从被改造者和革命者的关系逐渐过渡到性爱伙伴关系的历史,这个故事的史诗性是深刻地揭示了乌托邦情结在中国普通人心灵中的破灭。消除蒙昧的固然是文明的觉醒,但如何唤醒文明却并非文明自身所能胜任,而需要另一种“蒙昧”——人们肉体中蕴涵的本能,这表面看起来似乎离奇,而实际上的确是历史的真实。
  作为理性者的王小波,在他小说里自己的替身“王二”就是那个时代的“流氓”,因为他对所谓政治学习无法忍受。但教育者也不是从来就这样蒙昧的,他们也是血肉之身,尽管他们之中很少有天才,但即使才能平庸者也可能领略一种富有想象力思想的活力。而王小波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担当教育王二这个“落后青年”使命的是团支书名叫海鹰的女青年,从这个女青年的装束可以看出她的“革命干部”形象:
  
  (海鹰)长得人高马大,发缝在正中,梳两条大辫子,穿一套旧军装,在革命时期里就能当干部,不管她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她想不想当。海鹰说,她从小就这样打扮,从小就当干部。不管她到了什么地方,人家总找她当干部。
  可能正因为她的身份,她总处在教育者的地位。但是海鹰这个教育者在讲她所能知道的干巴巴“先进思想”时,就不能吸引她面前那个远高于她的天才诗人。我们之所以说小说里的王二是天才诗人,因为他就是王小波,尽管王小波试图用身高和长相把自己藏在王二的背后,但他是藏不住的。王二在听海鹰讲“先进思想”时总走神,因为他天生是古希腊式的智者,甚至在他小便时就能想到自己的尿液能否冲动叶轮来带动一个小型发电机,这样富于想象力的大脑在海鹰面前接受教育,其效果就是王二走神和“磨屁股”。而王二的不经意的笑,在敏感的教育者海鹰看来是在嘲笑她,因为她的悟性还不至于看不出她眼前的这个“落后青年”比自己更聪明。王二的现身说法恐怕是海鹰闻所未闻的,因为对同一个事件一经王二(王小波)叙述就立即有了反讽的味道。我们看一下王二可能向海鹰叙述的内容:
  
  
  我哥哥五八年上到小学三年级,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给我念他作的诗:共产主义,来之不易。要想早来,大家努力。他还告诉我,到了共产主义,窝头的眼会变小,吃了顶饿。
  
  我们很难想象海鹰在受了眼前这个被公认为落后青年的反教育后会没有触动。
  长枪在王小波的文本中有男性生殖器的寓意,而在王二的叙述中,海鹰肯定也“中毒”了,她最终能轻松地把玩王二的生殖器在于王二对海鹰潜移默化的影响。当然这个过程是缓慢地进行的,首先是海鹰出于“革命感情”带着王二去治疗他的痔疮,王二退掉裤子露出屁股后,男人肉体的生猛肯定刺激了她;而几乎与此同时,王二也偷看了海鹰抽屉里的月经带。所以诗人接下来描述二人的性爱也就水到渠成。我们读到海鹰对男性生殖器的神秘性的感慨,其语言表达方式仍然是王小波特有的幽默:
  
  那一瞬间像个楔子打进了记忆里,把想象和真实连在一起了。后来她常常拿着他的把把(注:男性生殖器)看来看去,很惊讶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东西——瘫软时像个长茄子,硬起来像捣杵。它是这样难看,从正面看像一只没睁开的眼睛,从侧面看像只刚出生的耗子。
  
  上帝在宇宙中创造了两个伟大的器官——一是大脑,二是生殖器,前者的伟大性在于宇宙有了自我反思的物质集合体,后者的伟大性在于这个反思宇宙历史的集合体能够不断地繁衍下去。这两个器官反映了上帝创造宇宙历史的本欲。
  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似乎已经有了新创作的性爱文学,由于它们始终没有成书,似乎一直在传说中;而随着思想解放运动可以合法传播的便是流行音乐和世俗文学。现在我们若回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文艺,除去怀旧的亲切感而就艺术本身分析,其艺术价值是贫乏的,但无论是大陆的流行音乐还是港台而来的“靡靡之音”,其共同的特点便是对青年人原始情欲的撩拨。人性的觉醒不是首先从思想上否定“文革”的一系列蒙昧主义,而是以天然的“蒙昧”——性欲——来反驳革命话语的霸权——历史本身的深刻性往往超越正在进行的历史中人的理解力。应该承认那种专门以迫害人为快乐的卑鄙人性的确存在于某些人中,但这样的人毕竟很少;就人类大部分成员来说,生物进化都赋予了他们心灵以善意,而且由于任何人都被上帝赋予了父母与子女关系,他在对他母亲慈祥面容的观望和对自己孩子天真眼神的打量中都自然地理解到上帝赋予人类的善性。而他自身的“阿几里斯脚踵”——性心理的存在使他不能以革命理想主义把自己修炼成一个“特殊材料制造”的“革命金刚”。人性最基本的情感就是——爱与被爱,把人类机械地阶级化,这在一个对人性有起码洞察力的人的观察中总是不能彻底相信的。所以我们看到随着原始之爱呼应世俗文艺所产生的社会作用,革命时代的中国社会的等级制——出身无产阶级的高贵和出身资产阶级的卑贱——以这样的形式被消解了:右派的女儿征服了革命家庭的成员,地主成分的青年赢得了贫农出身女子的爱——这里不需要太多思想批判,因为青年们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满足情感的方式使那种贴着“科学”标签的蒙昧主义阶级论显得极端愚昧可笑。
  “原始的爱”就这样把王二与海鹰这两个“对立阵营”的人绑在了一起——上帝无所不在也可以在这里得到理解。当然,性的作用并不是万能的,它的作用在于对乌托邦运动的反拨作用;但思想的建设不能靠性欲来完成,它至多是清理出一个理性的起点。在王小波的小说中,我们从海鹰身上仍能感受到她接受王二思想的不彻底性。实际上,刻板的教育的确早已触及她的灵魂并生了根,甚至在对性欲的表达上也还有影响,表现在她渴望受虐的变态心理。由于在流行文本中没有健康的性教育,她(海鹰)是在革命者遭受敌人毒打、强奸、辱骂而坚强不屈的话语中领悟性意味的,这使她一开始就把性的意义与虐待联系在一起,所以当王二与她性交时她渴望被虐待。这实际上是施虐狂激发出来的受虐狂心理,她似乎只有在自己被虐待中才能得到身心的极大满足——性欲与革命的联系在她身上微妙地体现出来。
  
  (三)未完成的思想家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没有诗人的位置,王小波不属于理想国,他是理想国的叛逆者。在西方语文中,诗人在古典的意义中固然代表一种高贵的、天才的品质,但在现实的意义中又与乞丐、妓女、流浪汉联系起来,诗人的意义因此很丰富。王小波告诉我们他的留学时代有过阅读维多利亚时代性爱小说的经历,在我看来,一个饱受摧残的人群往往在不经意的言谈中道出对人生的深刻领悟。王小波也有这种不经意的深刻——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在时代意识对青年人心灵的强暴中沉沦,这是王小波的不凡之处。他渴望自由思想的思维乐趣,但时代却压抑他,使他的渴望更加强烈。
  那个时代中国现代文学——在“文学”的最广义上——的状况是,有思想的人不能搞哲学,有文化的人不能从事写作,因为权力者有太多理由把枷锁戴在天才身上。既然只有平庸才能苟活,对死亡的恐惧就使平庸有了吸引力。在“文学”的狭义上,现代中国作家吸收了一些西方文学家的写作技巧,但文学绝不单是技巧,也不单是故事;曲折的故事情节能吸引一些读者的注意力,但仅此而已。
  不过历史对蒙昧的否定终于使天才有了发言的可能,王小波的文字告诉中国读者——一个天才的文学家首先应该有敏锐的判断力,能对蒙昧主义的观念给以反驳,而不是不自觉地运用那习以为常的观念。王小波受了他父兄逻辑学研究的影响,这使他对思维本身的反思超越他同时代那些愚昧无知的作家。王小波不仅是少有的几个特立独行的人,而且他是一个文理兼备的、有哲思的思想家,他不是像陈寅恪、钱钟书那样通晓文史掌故而对数学物理学缺乏兴趣的文人。哲人与文人有相通处更有本质的不同处,把现代逻辑思维结合到宇宙论并进而思考人类生存问题是哲人沉思世界所禀赋的高贵素质,而不完全是学科取向的所谓全面性的专业选择意义,尽管宇宙历史和人类道德都不能还原为数理逻辑。从王小波引用过罗素的话——世界可分为两件事:移动某些物体,令人移动某些物体——使我们意识到他对世界的洞察力,能在浩如烟海的语句中发现这句话的深刻性,说明王小波认真思考了世界。而许多现代文人都不知道“世界”意味着什么,读上他们所写的两三行东西,无论他们多么有名,都可判断出他们尽管学了些语言技巧或教科书的知识甚至显得很博学,但由于先天性地缺乏悟性与哲思,其灵魂依旧狭隘,除了堆砌辞藻的本领,其见识并不在路边的修鞋匠之上;他们也引用很漂亮的语句,但一望而知是装点门面或鹦鹉学舌,而精神中没有敏锐的灵犀。一个人能挣脱杂乱无章的文本的干扰,尤其挣脱时代的流俗意识,有自己的主见,仿佛是古希腊或中国先秦哲人的灵魂复活在自己身上,给世界一个直入本质的观照,才配称得上诗人哲学家。
  我们不仅能从王小波的小说中感受到对蒙昧主义进行批判的精神,在他的随笔中也见出一个思想家正在起步的迹象。王小波的思想不是研究生为了论文答辩而熬夜挤出来的规范文本的文字堆积,而是从他不算长的一生经历中领悟进而从心灵中流溢出来的。“文化大革命”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充满了霸道,王小波说:
  
  这四个“就是好”无疑根绝了讲任何道理的可能,因为狂信,人就不想讲理。我个人以为,无理可讲比尸横遍野更糟。
  
  “文化大革命”用愚蠢约束聪明、以简单否定复杂、以群氓“启蒙”精英——这在王小波看来简直是黑白颠倒:
  
  一切价值判断中最坏的一种是:想得太多、太深奥、超越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种罪恶。
  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人所犯下的罪孽。
  
  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
  
  在“文革”中,军代表、革委会主任、政治思想工作者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大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善良的人,但他们之相信自己之具有神通在于他们坚信——只要皈依了“科学”自己就具有了把知识分子置于被改造对象的高标地位,以他们混沌的低智来限制智识者的复杂性思维。他们用那从口号中学来的简单肤浅的思想为真理标准,而把他们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命名为资产阶级或修正主义,进而消灭之。在他们想来,那些深奥难懂的思想既然他们听不懂,就肯定是谬误,而对待谬误就要像消灭病毒一样彻底消灭。他们的“政治教育”就是遵循这样一个原则——简单的头脑比复杂的头脑更先进、愚昧比文明高尚、无知比智慧美好。王小波写道:
  
  我有位老师,年轻时对现代语言学很有兴趣,常借些新的英文书刊来看。后来有人给他打了招呼说:你这样下去很危险,会滑到资产阶级的泥坑:我们的语言学要以一位前苏联伟人论语言学问题的小册子为神圣根基——而你现在正背离这个根基。我老师听了很害怕,后来就进了精神病院。他告诉我说,自己是装疯避祸,但我总觉得他是真的被吓疯了,因为他讲起这件事总带着一股胆战心惊的样子。这位老师后来贫困潦倒、提心吊胆,再后来虽然用不着提心吊胆,但大好年华已过。
  
  我们从王小波的行文不难发现他的天资的聪颖,但我又感觉十分惋惜——我不单是说他的早逝,而是说他因把自己的天才用在了“低级启蒙”的方面而耽搁了创造更高级的艺术或哲学作品。时代成就了王小波,也扼杀了王小波——前句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少年时代学业的荒废、目睹乌托邦运动的荒诞历史剧以及他的知青生涯,那么就难有文学家的王小波;后句的意思是,如果他生在一个理性的时代,接受罗素所接受的那样的全面教育,他的成就会更高——中国可能产生一个思想大师。比如“大跃进”这样的事件发生在中国,这种低级错误如果是戏剧舞台上的荒诞剧也是很有意思的,但在中国历史中出现,要让一个天才诗人花费精力揭露其内在的蒙昧性就双重地浪费了资源——浪费了中国的物质资源也浪费了王小波这样天才的大脑资源。
  为了纠正低级错误花费了诗人的天才和想象力,在他生命力最旺盛的时代就没有来得及理解更精微的东西。我们说诗人在成为思想家的道路上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即我所谓“未完成”,除了他的早逝,还有就是他的愤激影响了自己平和的判断力。王小波没有达到学者的渊博并不是缺点,哲学家并非一定要渊博,太渊博甚至可能限制其头脑的敏锐。哲学家的最高素质不是Elu3fsIO/zzODeFDYAiZZwjSW0FHgkemEiab7cytntE=渊博,而是对世界有不枯竭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我所谓“未完成”是说王小波的天才因偏激的情绪而妨碍了把自己建筑为成熟的思想家——他还不够伟大。以歌德的文学来比喻,《少年维特之烦恼》需要诗人的感性的敏锐,但《浮士德》则非有理性的想象力不可。
  “文革”时代盛行个人崇拜,所以厌恶“文革”狂信的思想者也就容易将乌托邦时代的个人崇拜等同于基督教的上帝崇拜——这种理解是肤浅的。比喻地说,我们不能因为绿色和平组织与加勒比海盗有相似的组织和纲领建构形式而认为二者是一样的,而必须透过形式进而比较二者的组织与纲领的内容才能认识到二者的本质区分。实际上不是“千年王国”而是“天国”、不是人间帝王而是超越的上帝才是正统的基督教精神。“天国”之与“千年王国”的不同在于,前者通过激励人们对天国的向往而在现世行善,而后者鼓励在现实世界建立人间天堂。而人间的帝王崇拜与上帝崇拜的区别是,前者在于服从限定个人自由的外在命令,而后者在于激发个人理性自由精神的内在自觉,帝王权杖的威慑与“我”内心对宇宙主宰的敬畏是决然不同的两种意义。我们不否认基督教中有可以供乌托邦追求者利用的思想,但两者之本质不同在于基督教在自身发展中逐渐克服了某些狭隘的东西,选民说逐渐为平等说取代,耶稣再临的期盼与革命行动格格不入,地狱的设置是对人性罪恶的惩罚而非对某个阶级的消灭。当然我们并不否认人类思想发展的连续性,与基督教的“进化”的历史线索相平行,近代发生的乌托邦运动与原始基督教的选民说不无渊源关系。但必须认识到,历史的追溯不能用来否定现实的区分,二十世纪“文革”式的乌托邦主义运动是与人类传统道德——基督教道德和儒家道德——对立的。
  我们在王小波的文章中读到了他缺乏深思的思想——他把“小红书”与《论语》、《圣经》混为一谈,因“文革”时代的狂信与基督教历史中的狂信的相似性而忽视它们之间内容上的本质区别——这表明他作为思想家还远没有成熟——缺乏缜密和精微,甚至可能因接受从鲁迅那里而来的尼采的非理性哲学或潜移默化的近代中国“无神论”而影响了自己的理性。一个与乌托邦思维势不两立的人如果不把自己的落脚点重新踏上传统,就只能在空中悬着:
  
  儒学没有凭借神的名义,更没有用天堂和地狱来吓唬人。但他也编造了一个神话,就是假如你把它排除在外,任何人都无法统治,天下就会乱作一团,社会秩序、伦理、道德都不会有。这个神话吓唬住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直到现在还有人相信。
  
  这个神话是编造的还是现实发生的,王小波没有从另一个角度反问,难道把儒学排除在外的“文革”不是已经使中国社会乱作一团、道德沦丧了吗?“文革”的灾难能够发生在一个尊重儒家道德传统的社会中吗?我们知道“文革”中家庭反目、朋友告密的罪恶都是以“革命道德”高于传统道德的“高尚”心理作用下进行的,但这种情况之没有持续开来且逐渐被厌弃,是由于灵魂深处传统人伦道德的作用。人们尽管口头上坚决拥护阶级论,而实际上在贯彻时大打折扣而后来就全不当真了。须知由于人不是“必然律”的傀儡,人就很难被彻底改造成严格遵守阶级论的机器人或木偶。孩子们爱他们的父母胜过尊重其他人,出卖朋友的行为也逐渐遭受谴责和出卖者自我良心的折磨,从天真地坚决拥护到虚以应付——这个过程其实就是王小波在自己小说中描述的——人的人性战胜非人性的过程。贺教授的儿子之在夜晚悼念他的亡父实际上是儒家道德作用于他;你说不是儒家道德的作用,只要是人都会这样做——这样说是没有根据的,如果在严格意义上把我们思维中的全部传统道德剔除,我们就可能退化为食人族。王小波直接表达的思想有与自己小说里蕴涵的内容相游离的情况。
  
  儒学是一种哲学,但是圣人说那些话都是断语,既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逻辑。假如不把魔力估计在内,很难相信大家坚信不移。
  
  从这段话来看,王小波没有理解——宇宙中的物理学的逻辑并不能贯彻到存在论中的道德哲学中,伦理学家即使在他的文本中运用形式逻辑,那文本所根据的基础判断也是断语。我们并不能逻辑地证明种族战争是错误的,我们只能从传统道德的断语“杀人有罪”中认定它是罪恶的。“错误”是知识判断,而“罪恶”则是价值判断。这两种判断之意义的不同反映着逻辑与信仰的不可通约性,即人类理性在三个向度(知识、道德、审美)的分殊性。为什么杀人有罪而杀猪无罪——这在逻辑上无法证明,但我们必须坚信——杀人有罪,这是上帝(上天)启示给我们的真理,所有人间的其他真理必须从这个真理出发,而不能以任何方式来证明这个最基本的真理。以王小波的悟性,这个道理并不难于理解,但与他争论并激发他新思想的机会却已经远去了。
  如果他能继续他的人生,可能更加成熟。如中国古代书法家所领悟的——书法的高境界是经历从平正到险绝、复从险绝归于平正的发展,然王小波的人生境界没有来得及从险绝复归平正。比如王小波很欣赏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在我看来海明威小说尽管不失为在某些险恶情境中可参考的励志文本,但无论比孔子的“乘桴浮于海”还是比庄子北溟鱼的“逍遥游”境界都差得太远了——一个倔强固执的西方老头是不能与一个心存天人之思的东方智者相比的,好比那些西方冒险家从瀑布上漂流而下随后宣布自己“征服”了该瀑布的肤浅心理,不可与中国古代隐士把自己消融在自然中的境界同日而语,好比西方素描的线的挺拔坚硬没有达到中国书法线条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样。
  王小波沉浸于用性的生猛否定乌托邦运动固然有其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但要进一步发展则不得不上升到宋学的天理人欲之辩,因为“原始的爱”是把双刃剑,能激发活力,也能消弭意志,“原始的爱”与“至上的智慧”投影到世界——人性中的兽性与理性如何适当地平衡发扬来激发文明——是人类文明史中永远要面对的问题,上帝启发中国哲人孔子所阐发的“中庸之道”是具有宇宙历史理性的永恒意义的。王小波似乎对儒家(以及道释)的最高境界还没有能够领悟;他对自己崇尚的墨家也尚未完全消化。比如中国的阴阳、八卦、五行说当然不是实证科学的物理学、数学及化学,但它们作为理性形而上学的价值并不是自然科学能够替代的,宇宙历史中生长出人这种精神存在者——这个历史过程是不能完全以逻辑科学解释的,这是由于宇宙中除了被上帝赋予的逻辑必然外还被赋予了另一种更伟大的理念——自由,而精神自由绝不是逻辑所能进入,而非逻辑的中国古典形而上学关于天人关系的伟大领悟的确有西方科学与形而上学没有达到的地方——可惜诗人王小波对此缺乏深思。
  王小波的戛然而止也许使他的后半生写作更少芜杂,当然也可能正好相反。尽管对诗人来说早逝并非一定是不幸,但我们还是觉得太可惜,一个天才诗人向思想家转化本可以到达更高的境界。
  (注:本文关于王小波小说与随笔的引文均来自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全集》,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