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

2007-12-29 00:00:00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7年6期


  石医生和袁怡最初的相遇是在公交车上。当他们两个人上车的时候,车上还有一个座位。袁怡走在前面,但她只看了看并没有坐,而是又向前走了几步,抓住车顶上的栏杆。于是石医生就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朝袁怡的背影看了几眼,觉得这人怪怪的。不久下一站到了,涌上来一大群孩子和带着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几位家长着实有着一大把年纪。石医生站起来给一位老者让座。就在那老者连连称谢之际,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石医生原来的座位上。还没等石医生说什么,那老者已不无尴尬地向他介绍这孩子是他的孙子。石医生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他忽然发现前边有个人回头在笑,是刚才被他认为怪怪的袁怡,她的笑容里充满了揶揄。当她注意到已被发现时,连忙把头回了过去。
  几天以后,他们又见面了。那是在石医生的医院里,作为普外科主刀医生的他正在给一位病人做手术前的解释说明工作。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把他和护士长拉到了走廊上,走廊上站着的却是袁怡。然后那位女士迅速地从袁怡的手提袋里取出两个红纸包,分别塞在他们两人的衣服口袋里。袁怡开始时的眼神是不知所措的,像一个才到单位向领导报到的学生,但当她认出石医生的时候眼睛忽地一亮。这时那位女士拖着袁怡说道:“手术的人是她的导师,请二位千万帮帮忙。”石医生笑了笑说:“不用担心,是小手术。”就和护士长去手术室了。当他们转过走廊的拐角之后,一直望着他们背影的袁怡忽然说了一句:“他会送回来的。”弄得陪她来的那位女士莫名其妙。
  手术做得很成功。
  石医生一个人走进病房,把一个红纸包递给袁怡:“不用担心了,手术效果不错,病人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现在轮到陪袁怡来的那位女士不知所措起来:“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什么,护士长的也在里面,手术前不收下来怕你们担心。”
  袁怡没说话,笑着把红纸包接了过来,那笑里除了赞赏还有少许揶揄,仿佛看出了什么。石医生把门关上后听到屋里面那位女士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送回来?”
  “我当然知道!”袁怡不无得意地说。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石医生被同宿舍的小汪拉到外面。小汪神秘地对他说:“石大夫,帮帮忙,今晚宿舍再让给我一次怎么样?”石医生看了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小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多谢,下回请你吃饭!”
  下班前有个手术做得很晚,食堂已经没饭了。石医生只好准备出去吃,打算看场夜场电影后再回医院住院处值班室找个地方住下。他走到电影院门口时发现,以往到处都是的大排档和小吃摊都已不见,这才想起最近城市卫生检查,那些有碍观瞻的大排档和小吃摊自然都要被勒令停业。电影院旁边有一家肯德基。倒是灯火通明,于是他走了进去。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实惠,便胡乱要了一份套餐。待他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后才发现,除了鸡块和汉堡外,还有一小盒生菜和奶油的混合物。就在他拿着可乐对着混合物发愁时,一只托盘摆到了他的对面。他抬头一看,却是袁怡。袁怡也认出了他,莞尔一笑:“是你?真巧。”
  “才一下班,食堂没饭了。”
  “你贵姓?”
  “免贵,姓石。你呢?”
  “袁怡,”袁怡眨了眨眼睛,说道,“石医生,请问你件事,行吗?”
  “当然可以。”
  “那天你是不是拿自己的钱把护士长的红包给垫上了?”
  石医生喝了口饮料:“没有。”
  “那为什么两个红包的钱跑到一个里面去了?”
  石医生停了下来,望着袁怡,袁怡也望着他。“你是卫生局的,还是警察?”
  袁怡抱歉地笑了笑:“都不是,我在科研所工作,只是好奇,想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对,她一个人带着个瘫痪的儿子。”石医生有些愠怒。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恶意。”她怯怯地说。
  石医生看了看她:“没什么,我态度也不好。对了,那天你为什么有座位不坐?”
  袁怡又笑了:“你还记得。因为我常坐那辆车,那时正是要放学的时候……”
  “所以你既不忍心不让座,又不愿意遇到像我那样的场面?”
  “你呢,以后还会吗?”袁怡没回答,侧着头问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
  石医生和袁怡就这样认识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开始有了交往。石医生发现袁怡虽然经常笑,可笑的背后却充满了忧郁。后来才知道,她年幼时父母离异,是外公和外婆把她带大的,现在他们都已去世了。“活下来,真好,我为什么不笑?”袁怡如是说。可他觉得那些笑很有些违心,只不过是在显示坚强,向别人,更向她自己。不过他还是认为袁怡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愤世嫉俗近乎偏激,再有就是一天到晚老起去美国留学。全额奖学金是能拿到的,但使馆不知为什么就是老柜签。他说了他对她的评价,并劝她改一改。袁怡却反过来说他迂——好人是好人,不过是滥好人。两人争论了几次,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只好“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双方承认大家都是好人,也是朋友。
  随着交往的加深,两个人有时也谈谈各自的苦恼。石医生的室友从小汪换成小沈,再从小沈换成小区,但换汤不换药,都是女朋友来了让他去住值班室。他早就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能还差得远,只够买单位集资房的。现在单位又要分房子了,但没有结婚证就没有分房的资格。
  “那你就赶快找一个呗。”袁怡笑着说。
  石医生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你有一双漂亮的鞋子但有点小,你会不会将你的脚切一块下来?”
  “应该不会,看来你也有愤世嫉俗的一面。”袁怡快活地说。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因为父母的先例至今耿耿,索性独来独往吗?”石医生随口说道,可他说完主就后悔了,袁怡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神却暗淡下:来。于是他岔开话题,说道:“谈谈你吧。出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还是拒签,这回明说了,认为我是单身,有移民倾向。”
  单身的代价就是被大多数世人侧目、不信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单身就意味着不安定因素,意味着异类。两个人相对无言。
  袁怡忽然冒出一句:“我们领结婚证吧。”石医生闻言一震,吃惊地望着袁怡。虽然他觉得袁怡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但总感觉两人之间有很多地方格格不入,至少不会有结婚一说。袁怡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大笑起来:“你以为是真的吗?吓成这个样子。你没这么大的魅力,我也没那个念头。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骗骗他们。咱们各得其所,这叫互利互惠。”
  石医生沉默了。
  “怎么?怕是我的圈套,还是怕我出国后一纸休书,面子上过不去?”袁怡调侃道。
  他抬头看了看她,缓缓地说道:“出国就对你那么重要?”
  袁怡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不过最好像一点,我们先在各自单位吹吹风。”
  “行。你倒挺细心的。现在我倒要小心别中你的圈套了!”她说完又嘻嘻地笑了。
  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结婚证很快就领到了。袁怡的单位一向奉行的是悉听尊便的原则,故未加详细过问。石医生所在医院固然震动不小,但都是为已过而立之年的石医生与有情人终成眷属大感欣慰,绝无半点疑心。院工会主席郑重地在单位证明信上盖上公章,并递给他一张购房表格,让他当面填写清楚之后,向他庄严宣布,只需三万元他就能和袁怡住进两室一厅的新房了。石医生谢完正待告辞,工会主席一把拉住他追问婚期,并说这碗喜酒是一定要喝的。石医生先说打算等袁怡出国回来后再办,老头儿马上说了一大堆诸如夜长梦多之类的逆耳忠言,他只好改口说其实是想简办,并议定第一份喜糖必送给这位善良的老头儿才罢。出得门来,石医生想袁怡的计策实在高明得有限,担心她到大使馆有被识破的可能。却不料她此行竟未遇一点麻烦,很快拿到了签证。细问之下,方才得知,负责签证的老外换了一新面孔,多半亦是新手,尚未能有如前任那般察言观色刨根究底的功力,只知通过已婚未婚下判断,故此袁怡得以过关,可谓有幸。
  目的达到,袁怡提议一起去饭店庆祝。因为高兴,两个人都喝多了些。“唉——”袁怡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总算看到你这个迂人干了件聪明事。”
  “我笨?”
  “不,是迂,迂腐的迂。你平常那样做有用吗?”
  “做了就有用。尽力而为吧。”
  “不累吗?”
  “我看你这样的人才累,一天到晚想往国外跑。好高骛远,逃避现实,累不累?”石医生反唇相讥。
  “不是。”
  石医生有些喝多了,寸步不让:“不是,不是为什么还要走?美国是好,我承认。可是我们就不能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那样吗?你其实很懦弱,这种做法就是试图不劳而获。你为什么就不能面对现实呢!”
  “你,你冤枉人!”袁怡气哭了,“你以为我那么爱到国外去?我是学生化的,可现在在研究所天天洗试管,专业全丢了。你们院里要是让你去做勤杂工,你还怎么拿手术刀,怎么治病救人?我只是想出国拿个学位,回来好干本专业。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谁愿意背井离乡?”
  石医生沉默了。的确,如今很多像袁怡这样的人走出国这条路是迫不得已,就如同现在许多大学毕业生不愿回家乡一样,前些日子报纸就报道有个学化学的女大学生被分配去做公厕管理员。不该怪她们。他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酒杯说:“对不起,我错了。”
  袁怡擦了擦眼泪说:“我们都没错。”
  这天下午石医生没有手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心事。袁怡再过几天就要走了,不知该送她些什么。他一向都随随便便的,所以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他决定下班前问问护士长,请她参谋一下。这时护士长领着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这人石医生看起来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护士长指着他说:“这就是石医生,赶紧说吧。”
  “您就是小袁的未婚夫吗?”
  石医生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天陪袁怡来医院的人:“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袁怡的同事,姓崔。袁怡她病了,需要很多钱,可是她已经辞职了,单位不管报销,我们怎么说都没用……”
  “她人呢?”
  “在第一医院……”
  石医生不等崔女士把话说完,就冲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白大褂挂到了门把手上,“嗤——”的一声刮了个大口子。他解下白大褂,对崔女士说了句“谢谢您”,就跑下楼去。
  他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第一医院。到医院下了车,快步走向住院部。在值班室他找到了同学小胡,问道:“帮我查查你们医院有没有住进一个叫袁怡的病人?”
  “你说的是不是需要换二间瓣的那个?她住在心外科病房,病例挺特殊的。对了,你问这干吗?”小胡回答道。
  石医生愣了片刻,然后说:“她是我的未婚妻,手术要多少钱?”
  “真的?大概要五六万吧,你别担心,院里挺重视的,参加会诊的都是第一流的专家。对了,有公费医疗吗?”
  “没有。”
  “没有?那糟了,钱够吗?”
  石医生摇了摇头。
  “别担心,这样的手术,大夫们都在争取。我去帮你说说,看能不能减点。”
  “谢谢了,!”
  “说这话干什么!”小胡拍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吧。”
  经过小胡的游说,钱减到了五万。石医生告诉小胡让医院尽快做手术,钱,他会很快送来的。他的积蓄也就三万不到;袁怡的听她说过,不到一万;袁怡再也没有亲人了,他准备借债了。
  回到自己的单位,石医生向上面打了申请,要求借款两万元,以后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扣除。院长安慰了他几句,说院里会帮他的,让他等通知。院长。书记、工会主席带头捐款,并号召全院员工一起捐款。石医生的人缘很好,全院一共捐了一万多元。院里又以组织名义请第一医院再减免五千元,这样,石医生只借了公家五千元就够了。
  石医生骑车到了第一医院,按照小胡的指点,他找到了袁怡的病房。走到病房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出崔女士的声音:“小袁啊,你真是好福气……”
  他推门走进去,崔女士看到他忙站起身说道:“小袁小石,我家里还有点儿事,你们慢慢聊吧。”石医生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开病房后,转过头来看着袁怡,袁怡也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袁怡说:“来了?”
  “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必要。我们是假的。”她说着低下头。石医生看着她说道:“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吧。”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其实,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护士长这回也捐了五百。” 袁怡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做了个笑容,说道:“忘了告诉你,现在小沈搬出去了,宿舍是我一个人住了。”
  袁怡还是看着他,不说话,眼里却有了泪光。石医生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破旧的皮鞋。
  小胡走进来,通知他去办手续。在签名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主刀医生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很幼稚的问题——手术的危险性有多大?主刀的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夫,理解地冲他笑了笑:“百分之五十吧。我们会尽力而为的。”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手术前陪着袁怡的几个小时中,谁也没说话。可是他们的心都感到那样的平静。
  手术时间就要到了,袁怡忽然打破了宁静:“能答应我件事儿吗?”
  “什么事?”
  “病好了,带我回家。”
  石医生望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袁怡神色渐转凄然,抿了一下嘴唇说:“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一定有的。”石医生说道,“我也请你答应我件事。”
  袁怡不解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去手术前笑笑,好吗?”
  袁怡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好的。”
  护士来把袁怡放到车上推往手术室。石医生一直送到手术室门外,袁怡向他淡淡一笑,随后隐没在门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就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于事无补。他想起自己以前安慰过的那些病人家属,现在他真的理解他们了。只要那里边的是自己所关爱的人,谁都会这样做。理智并不是时时能战胜感情的,这点对谁都一样,真的感情有时会使人显得很傻。
  一个多小时以后,突然有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直奔楼上去了。他顿时心往下一沉,几乎要冲进手术室里去。随后他又不断地安慰自己,希望是自己神经过敏,兴许是那位护士有急事。可不久,那位护士领着好几个医生冲进了手术室。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却不敢去问什么,他害怕听到他不愿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去想。
  但,过了难熬的十几分钟后,他所害怕的事情终于到了他的面前。那位主刀的医生走了出来,用沉重的语调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了,可是……”以后的话,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僵僵地走出了医院,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知道总是笑着的袁怡离他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留给他的只是进手术室前的那个淡淡的笑容。一阵汽车的喇叭声稍稍把他拉回现实。已是黄昏时分,街道两旁的灯都亮了,路上的行人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他们都是在急着往家赶。石医生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冷,那样的无力。他靠在道旁的一棵梧桐树上,想着还要走下去的路……
  
  [本刊责任编辑 方 宁]
  [原载中国市场出版社《终极感悟:关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