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举起的那一只手

2007-12-29 00:00:00张祖荣
上海故事 2007年3期


  贵州的雷公山里,有个上磨盘村,村子小得只有八户人家。这个村子像是被世界遗忘了,至今没有通上电,因而也就谈不上电灯电话,更不要说收音机电视机了。除了在县城读高中的老管家的儿子小管管和前两年出门打工的三五个年轻人,其余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村里有七个老头老太没有看到过自行车,更别说汽车火车了。村子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午后的三四点钟,乡邮员老赵会出现在村口的山道上。
  老赵不仅会送来出门打工的年轻人的平安家信,也会把他们寄回来的钱的提款手续也代办好了,把钱带到他们家,只要抄个身份证号码、打个手印就成。老赵是当地邮局里的模范,他的热心肠是出了名的,他的两只脚就像上足了发条,走起路来有使不完的劲。
  说来也是,每个月旱涝保收有上千元的工资,这样的活谁不愿意干啊!上磨盘村的人没有见到过更多的吃公家饭的人,在他们眼里,老赵就是最了不起的,最受尊敬的人了。村里的那几个娃做梦都想成为像老赵这样吃公家饭的人。可老赵说了,如今啊,当个邮递员也不易了,国家开办了不少邮电大学,要像他这样吃上公家饭,也要进邮电大学了,尽管他自己连大学门朝哪开也不知道。所以,高中毕业,小管管连想也没怎么想,第一志愿就填了“北京邮电大学”。
  小管管其实是有个很神气的学名的:管永明。只是深山里的人,没见过大世面,有陌生人问他叫什么,他就有点口吃,“管、管”的半天管不出来,大家就干脆叫他管管了。他也不介意,别人怎么叫他怎么应。在村里的八户人家中,他家的条件是最好的,他爸爸管根柱虎背熊腰,村里人每次结伙去国营雷公山林场偷树,能扛回最粗的树的总是他。所以,村里也只有他,能把儿子送进县城去读高中。至于上完高中以后的事,管根柱也不敢想了,凭他上雷公山偷几根树就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做梦去吧!不过,儿子高考还是要参加的,就当是做一回梦吧。
  高考完了,管管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次高考,他是认真的,因为他知道,要想不跟爸爸那样去偷树,他只有考出去。上磨盘村的人除了在山坡上烧荒种苞谷,从野猪嘴里抢下点粮食之外,就只有上山偷树。集体的山光了之后,就打起国营林场的主意。可每回都是零打碎敲的,构不成大案,林场里也只有开只眼闭只眼。上磨盘村不通公路,只能靠夜间偷着背一根两根木头出去卖,换点油盐钱而已。
  山里的这个季节,除了夜里去山坡上的包谷地里赶野猪,白天就没有什么事了。反正老赵说了,要是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送过来。这几天,管管每天一早就到村子的最北头的小墩子家跟小伙伴打老K。
  今天,管管刚踏进小墩子家,这天就下起雨来,这雨还越下越大。要是上磨盘村有电,能听到气象预报,他们就该知道,这是一场非比寻常的雨。今年第八号台风“天鹰”在伶仃洋里打了个转后,在北部湾登陆了,它浩浩荡荡地从广西十万大山漫淹过来,进入贵州的雷公山地区,就再也不走了,它将在这里化成一个低气压,然后把它带来的巨大的能量和水分,全部倾泻下来。上磨盘村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气象预报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没有什么台风知识。对于刮风下雨他们祖祖辈辈就只有逆来顺受……
  到中午,那雨就下得更大,管管不回家,就在小墩子家咬了个包谷饼子对付了中午饭。小墩子这边的三户人家在上磨盘村最高的沟里,去管管他们那五户人家要隔半里路。这么大的雨,小墩子的爷爷也连说没见过。午饭后,管管和小墩子不玩纸牌了,这屋到处在漏,五六个人捣鼓些盆啊罐的,接完这里接那里,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像是漏了,倾盆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又有半个晌午熬过去了。哗哗的雨声中像是响起雷声。是雷声吗?雷声有这么可怕?怎么整个世界都摇起来了?小墩子他妈站在门口,她突然极为恐怖地惊叫起来了:“啊呀,那山!……”
  管管一个箭步跳到大门口,透过漫天的雨雾,他们眼睁睁地看见,村子背靠着的那座山,那大半个山坡,在滂沱大雨中滑了下来。那是一股不可阻挡、毁灭一切的泥石流,它借着淫雨的势力,向人们发起报复:谁让你们年年烧荒种包谷?谁让你们把山上的树砍光……
  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发生在人们来不及对它做出任何反应的一瞬间!屋倒了,倒了的屋子立刻被泥浆掩埋了,屋里的被从天而降的泥浆劈头盖脑地埋了个严严实实。上磨盘村除掉这边的三户人家,其余的五户人家的一切一转眼就荡然无存了。
  管管第一个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冲到已经停止活动的泥浆里,他嘴里大声喊着“爸爸”“妈妈”,可是,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还有,家呢?家到哪里去了?
  那三户人家所有的人都冲出来了,他们用两只手在泥浆里绝望地扒着,想救出他们朝夕相处的乡邻,可是,对于那一座泥浆山来说,他们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
  就这样,已经成了一只泥猴的管管瘫在泥浆里了。这场淫雨达到了目的之后,小下去了。这时,不知道是谁眼睛尖,竟然看到在原先村口的山道上,那片新形成的泥浆滩里,露出一只高高举着的手,那只手上,像是还捏着一封信。有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跑过去了……
  人们一拥而上,把那只手的主人挖了出来。啊,是老赵!
  从老赵手里取下他用最后一丝生命力保住不让泥浆埋掉的信,有人高声喊出来了:“管永明,你的信,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人把录取通知书从质地很好的专用信封里抽出来了:“管永明,你被北京邮电大学录取了!”
  录取通知书传到了管管手里。管管看也没有看,他知道这份通知书对自己已经毫无意义。他把另一只手凑上去,他要撕了它。就在这时候,“叭”的一声脆响,管管挨到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打他的是小墩子的爷爷,上磨盘村的村民小组长阿奎伯。
  “混账东西,转过身去,看看老赵的那只手,你撕了它,对得起那只高高举起的手吗?要知道,老赵连那只邮包也存在下面村子里了,他是专门为送这份录取通知书才披着雨衣跑进来的……”
  管管回过脸,他看见,整个儿被从泥浆里扒出来的乡邮员老赵的尸体上的那只手仍高高地举着,怎么也放不下来了。管管跑过去,扑到老赵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当天晚上,当从县城赶来的救援队在对这个遭受重创的山村进行连夜的搜救时,小墩子的妈妈已经把管管身上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在火塘上烘干了。阿奎伯拿出五百块钱:“我知道,这五百块钱给你去北京读大学是远远不够的,你拿着,到县里去,你去县政府、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你去求爷爷告奶奶,一句话,你一定要去上那个大学……”
  “不,这是你老人家留着治病的钱!”管管哭叫起来。他知道,每到天凉下来,老人就会喘做一团。这钱是小墩子他哥在外面打工寄回来的。
  “你什么也别说了,想想老赵那只手,人家把命都抛出来了,我表个心意,还有什么不应该的?”老人的声音发颤了。
  爷儿俩正说话时,隔壁的两户人家也送来了钱,一家三十、一家五十……
  五天后,管管进城了。他在县邮局门口,看到讣告,县邮局这会儿正在为他们的模范乡邮员老赵开追悼会。这时,管管什么也不顾了,他一头冲进会议室,在老赵的那幅遗像前跪了下来。小伙子号啕大哭着:“老赵伯伯,你是为了送我那份录取通知书才死的啊!为了不让通知书遭损,在泥石流漫来时,你用最后的生命力,把通知书高举过头顶,我这一辈子,会永远记住这只高举着的手的……”
  整个会场一片肃静,所有的人全被这博大的爱和崇高的责任心震撼了。
  会后,邮局局长留住了哭成个泪人儿似的小伙子,看了他的录取通知书,抄下通知书上标明入学报到时要交的那串阿拉伯数字。局长说:“你上的是邮电大学,我们认你做我们邮局的儿子了,从今后,你上大学的费用我们邮局包了,我会发动职工大家来捐……”
  “不,局长,我这么大了,我会去勤工俭学,有那只手在身后支撑着,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你们那点工资要养家,也不容易……真要帮,就帮我这一回,我家里的人全不在了,日子又紧,我去挣钱实在来不及。我身上还有五百多块钱,你们给我补足报到时要交的钱,外加一张到北京的火车票……”说着,小伙子把身上的钱全部交给局长。他讲话一点也不口吃,他眼睛里还有泪花在闪耀。
  十来天后,管管如期踏进邮局,局长把一只大大的信封递到管永明手里。信封里是上学报到时要交的整整五千块钱,另外,还给他一张到北京的火车票。小伙子热泪盈眶地接下了。等他上了火车,才发现大家都犯了一个错误:竟把他路上要用的零钱忽略掉了。其实这也没有啥,你从那五千块里抽出一张得了,报到时你说明情况,谁会因为你少几十块钱而跟你过不去?可是管管不这样想,他记住局长那句话,他是邮局的儿子,这是邮局职工捐的学费,是老赵伯伯的同事的心意,他不能打一点折扣,少一分也不行。这样,在火车上的两天一夜,他只有饿肚子了,除了水,他什么也没有吃……
  同样,在北京西客站下车后,他连坐公交车的两块钱也没有,他只有揣着那五千块钱和入学通知书,记住北京海淀区西土城路10号那个地址,迈开大步跑了。他跑呀跑呀,他只觉得身后有只手在推他……
  9月15号下午五点正,新生报到的截止时间到了,北京邮电大学负责接待新生的同志已经在收拾桌子,传达室的师傅正在“咣咣”地关那扇大铁门。这时,一个小伙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跑到大铁门边时,这个已经饿了两天一夜的新生实在支持不住了。他一只手抓住铁门,整个身子软了下去,可他的那只右手高高地举起来了,这只手上是他的录取通知书。他还有力气说出三个字:“我报到……”
  那只高举的手,成了一个定格。
  (责编/邓亦敏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