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庄的七爷去世了,享年88岁,喜丧。
七爷儿孙满堂,他们请了四个响器班子为他送行,其中就有张家班。在青河,没听过响器的有,但没听说过张家班的恐怕没有,早些年张家班的班主叫张庆一,响器吹得出神入化,他用大笛吹的《天动》连音乐教授也为之叹服,人送绰号“乐神”。
四个响器班子分别扎在村里不同的位置,张家班扎在七爷家门口,还没开吹,东阳就占好了位置。东阳是个响器迷,笛子吹得好,上学时经常四处听响器,初中毕业后,爹见他身体单薄,不让他出去打工,他就琢磨着跟张家班学吹响器,把张庆一的《天动》学到手,现在机会来了。
张家班的响器吹得果然不同凡响,乐曲一响,村里顿时人头攒动,七爷家门口横七竖八都是腿,连皂角树上也挂满了人。张家班吹吊孝,吹得人心戚戚,东阳听得如痴如迷,曲子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竟满脸是泪。
七爷下葬时,东阳等在村口,见张家班的人出来了,他招手拦住了班主。张家班现在的班主是张庆一的儿子张五,他停下摩托问东阳:“有事?”东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烟,给张家班的人每人撒了一支,然后满脸堆笑地说:“张班主,我想跟你们学吹响器,特别是想学老班主的《天动》。”
“跟我们学吹响器,还想学我爹的《天动》?”张五愣了一下,随即轻蔑地嗤笑说,“我们这都是祖传的手艺,怎么会外传?再说我爹的《天动》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学的,连我都学不会,你就别费这神了。”说完一加油门,摩托轰隆隆出了村子。
碰了一鼻子灰,东阳心里很别扭。这天他拿着笛子在河滩上吹,微风轻轻地吹着,阳光暖暖的,河面被风吹出一波一波的浪,阳光亲吻着水面,却被浪打出几道彩色。东阳心里忽然冒出许多声音,他把嘴凑在笛子上,让心头的声音在笛子上跳跃,跳着跳着,竟吹出一支喜庆的曲子。
东阳高兴起来,心想不进张家班,难道我吹不好响器吗?想到这里,他回家向爹要了一些钱,进城买了一大堆响器班常吹的曲子和戏的磁带,没日没夜地学。
爹见东阳如此痴迷,就对他说:“要不你去找瞎子爷吧,当年他与张庆一师出同门,后来因意外眼瞎才没吹了的,水平不在张庆一之下。”
东阳从没见过瞎子爷吹过响器,这点还真不知道,撒腿跑到他家,央他教自己。瞎子爷摸了摸他的头,说:“那你吹点曲子给爷听听,我看你是不是这块料。”
东阳吹了自己在河边吹出的曲子,瞎子爷随着曲子摇头晃脑,曲子完了他说:“你吹的是一条河,天很好,没有云彩,日光暖和,小风吹着,河里有层层波浪,日光在波浪上跳,跳出很多颜色,风扯拉着树叶,小虫子在草稞里唱,是也不是?”
东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爷,你真神了。”瞎子爷淡淡一笑说:“我眼睛虽然瞎了,但耳朵还管用。听得出,你肚子里有很多声音,是个曲子种,在青河,只有张庆一能教你,我怕教不好你。”
东阳苦笑着摇头说:“爷,我也想进张家班,也想跟老班主学《天动》,可张五说他那是家传的手艺,不外传。”瞎子爷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声说:“这个张庆一,就是守旧肚量小,当年他嫉妒我娶了师妹,就不教我《天动》。要不这样,他最疼爱自己的小孙女,你求他小孙女试试。”
张庆一的孙女叫张香,在镇上上中学,按照瞎子爷的指点,东阳当天下午去了镇中学,放学时截住了她。张香惊恐万分地看着他,颤声问:“你拦我干什么?”
东阳笑着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想学吹响器,可你爸爸拒了我,瞎子爷让我向你爷爷学,想让你搭句话。”
张香瞅了瞅东阳说:“我爷爷那人挺倔的,就怕他不教。”东阳哀求说:“帮我求个情吧,我是真的想学,你就说是瞎子爷推荐的。”
“我爷爷和瞎子爷一辈子不合,这样说恐怕更不行。”张香担心地说。东阳挠了挠头说:“瞎子爷说教不了我,这才让我向你爷爷学的,他都不计前嫌,你爷爷肚量真那么小?”
张香的脸红了,她嗫嚅着说:“那我试试吧,他真要不教我也没辙。”见张香答应了,东阳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你爷若不答应,你就说我拦住你不让你上学。”“这样能行吗?”张香怔住了。“试试吧。”东阳咧着嘴说,“明天我等你回话。”
张香应下后走了。第二天,东阳满心欢喜地在学校附近等,边等边吹着曲子。正吹着,身旁停下来一辆摩托,一年轻男子问他说:“你叫东阳?”东阳愕然地看着他说:“对,怎么了?”
东阳话音未落,年轻男子二话没说,上来就给了他几拳,他被打了个措不及防,一下被打趴下了。年轻男子指着他说:“小小年纪O6a64g5n+xPRFbQsfh8RrQ==就学会要挟了,我爷最痛恨这种一肚子坏水的人,你就死了跟他学《天动》这条心吧。以后再纠缠我妹子,我打断你的腿!”说完骑上摩托一溜烟跑了。
弄巧成拙被张庆一的孙子打了一顿,东阳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找到瞎子爷说:“爷,你教我,我就不信学不好。”
听了东阳的叙述,瞎子爷的脸拉了下来:“这个张庆一,真是越老越糊涂,他儿子张五学不了他那本事,难道他还想把曲子带到棺材里不成?也罢,我先教你现成的曲子吧。”
有了瞎子爷的指点,东阳的技艺长进很快,三个月捧大笙,五个月掌大笛。瞎子爷见东阳如此用功,也很高兴,他说:“基本的曲子好学,吹响器最难的是吹出天的哀音,在青河,只有张庆一有这本事,要想突破,你必须去找天的声音。”
想起自己在河边吹出的那支曲子,东阳觉得瞎子爷说的有道理,自此他开始寻找天的声音。天亮了,他提笛进山,听林中各种鸟鸣虫叫,体会草木生长拔节的声音;河水涨了,他蹲在岸边,听河水的咆哮,听急流冲撞河堤;天起风了,他跟着风跑,听风戏树林,逗弄庄稼,听风推开门窗,进巷撞墙;下雨了,别人都往屋里跑,他却钻进辽阔的天地,钻进庄稼地,听雨喧哗。爹怕他不安全,他说:“不碍事,我跟天说话,天不会伤我。”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怕是有病了,只有瞎子爷微笑不语。
这天东阳吹完曲子回来,瞎子爷说:“邻村有人请了张家班和侯家班对响器,侯家班主病了,他央人请我过去救场,你去吧,动点心思,别跟张五硬吹,让他见识一下你的厉害,激他爹重新出山。”
东阳早想找张五出一口恶气,他找到侯家班的代班主,代班主见他年轻,不放心,他却笑着说:“待会儿我唱《三哭殿》,会不会吹?”
见代班主点头,东阳又说:“我唱《三哭殿》跟别人不一样,唐王用豫剧,皇后用越调,贵妃唱曲剧,公主唱黄梅戏。”
代班主一听来劲了:“没合练过,怕合不住,要不你前面唱,我们后面跑。”东阳说不急,我先吹支曲子。说完他跳上方桌,开始吹曲子。他清楚庄稼人听曲子不讲门道讲热闹,再好的曲子死吹也白吹,所以他吹的是身上功夫,金鸡独立,倒立,童子叠身,把笛子吹得花里胡哨。
张家班响器吹得好,可庄稼人听得多了,多了就不新鲜。东阳这样吹他们没见过,没见过就新鲜,新鲜就想看,结果张家班那边的人一古脑都涌到了侯家班这边。
张五急了,使出浑身解数,也跳上方桌开始卖力吹。但这边东阳开始唱《三哭殿》,唐王像须生,贵妃像花旦,唱得惟妙惟肖。庄稼人看多了《三哭殿》,可这种唱法的没听过,人们不断地给他鼓掌。张五泄气了,掂着大笛,站着呆呆发愣。
东阳大胜而归。听了他的描述,瞎子爷哈哈大笑说:“这回张庆一该坐不住了,以他的肚量,为维护他乐神的身份,他肯定会报复,东阳,到时候你可要把他的真功夫学到手。”
东阳不解地说:“爷,他怎么报复?”瞎子爷摇了摇头,良久才说:“东阳,你是天降之材,将来我去了,我不想听你给我吹现成的曲子,我想听你吹心里的曲子,拿出看家本领,使劲给我吹。”
东阳愣住了:“爷爷,你说什么呀,你身体不好好的吗?”
可三天过后,瞎子爷竟躺在床上面带微笑无疾而终。
临终前,瞎子爷请人给他送了帖子,请青河两岸知名的响器班为自己送行。东阳悲痛欲绝,几个响器班子吹唱过后,灵柩缓缓到了坟地,他开始吹大笛。想起瞎子爷对自己的种种关爱,悲泣之情溢满胸怀,他身行飘忽,脚步悠悠,嘴在笛边若离若即,他吹出了风声,雨声,吹出了儿女的呼唤,子孙的哀号,吹出了天的哀音!大笛悲悲戚戚,他眼泪汪汪,天刹那间也仿佛变了颜色,围观数千村民,无不为之动容。
东阳笛声骤停,只见人群中走出一清癯老头,面无表情地站在灵柩前,从身上抽出一支大笛,以鼻息起音,骤然就起了大海的涛声。东阳没见过张庆一,但一听这声音,他浑身一震,知道除了他,青河没人能吹出这声音。果然,随着涛声,东阳眼里顿现霞光万丈,铺出一片锦绣,太阳悠悠而出……
东阳心头豁然开朗,这是《天动》!他情不自禁也把嘴凑到笛子上,随手按了几下,一阵雀鸣悄然而至,围观的人顿感阳光普照,春暖花开,身处一派祥和的景象之中。张庆一看了他一眼,手指一变,笛子里冒出一股风,卷起路上的浮尘,忽地又没了。东阳笛子里也出了一股风,也忽地没了。风势渐骤,纸屑被卷到空中,一悠一悠,呼地栽了下来,又腾空而去。两股风摇着树枝,在庄稼地里卷起绿涛,闪电了,炸雷了,大雨落在房子上,落在树叶上,落在水缸里,砸得鸡飞狗跳……
一曲终了,东阳呆呆地站着。张庆一给瞎子爷磕了三个头,然后一拱手说:“老瞎子,你不计前嫌,给我找了个好传人,胸襟我自叹弗如,你就安心地去吧。”言罢起身把大笛往膝头一磕,顿时断成两截,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阳刹时明白了瞎子爷临终前的话,他双膝一跪,悲鸣一声说:“爷爷——!”
(责编/方红艳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