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你告我

2007-12-29 00:00:00王世超
上海故事 2007年4期


  忍还是不忍
  
  后半夜,村西头的李栓还没睡着觉,憋了一肚子气,躺在席片上不停地“翻烙饼”。李栓老实巴交,是马家营子村出名儿的老实人,脸面薄胆子小,走路生怕踩死个蚂蚁。这么个老实疙瘩,偏偏被人打了!
  提起打人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名叫马大强,家族在马家营子人多势众不说,关键他是村支书,上任没多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儿,可马大强这火烧得也太邪乎!
  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傍晚才停下来。到处水汪汪的,李栓扛上一把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去自家稻田里放水。自打插了秧,老天不停着下雨,秧苗快泡蔫了。老远,李栓瞧见马大强撅着屁股,也在放水。两家稻田紧挨着,他家田比李栓家的高出一坝。走到近前,李栓傻了:见马大强在他家堰坝上掘开好几处豁口,水正汩汩直淌。却不是排在田外沟里,而是直接淌在李栓田里!
  “天底下哪有这么排水的?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李栓的胡子撅了起来,胸脯跟着一起一伏,“呼呼”直喘粗气。可眼前是村支书啊!李栓便压压火儿,讪讪地招呼道:“马、马支书,放水哪?”其实是提醒他,有你这样放水的吗?马大强头也没抬,鼻腔里哼着“放水、放水。”继续放他的水!
  瞧自家稻田成了蓄水塘,辛辛苦苦插下的秧苗,早被淹得没了影儿,李栓心疼得直跺脚,心尖子乱颤。吧嗒几下嘴,他又把火儿按下了。“哗哗”放了一阵儿水,李栓才又小心凑近马大强,“马、马支书呀,您、您这么放水倒、倒省事哟。可、可俺田里一时排不出去水,只怕变成养鱼塘哩……”
  “变成鱼塘又咋的?”马大强蛮不讲理地说,“你急啥,早晚还不得排出去嘛!”
  李栓被噎得够呛,喘气顿时像拉风箱,心里的火苗子“呼”地蹿上脑门儿。撕开脸皮,跟马大强理论开了。老实人发了火儿,也有股子牛劲儿!李栓一把按住马大强手里铁锹,浑身颤抖地说:“你就是天王老子,这口子也不能再掘啦!”又铲了几锹泥巴,往豁口里糊。
  马大强很意外,他没想到,这个老实疙瘩也敢在自己跟前“尥蹶子”!于是一瞪眼,不由分说,“啪啪”给了李栓两个耳刮子,捎带推了一把。李栓一个趔趄,“稀里哗啦”跌倒在水田里!扑腾好一阵儿,才连滚带爬从泥水里爬出来。
  泥猴儿似的瘫在田坝上,李栓感到腰痛,刚才跌倒闪着骨头了。再一瞅马大强,把刚才堵住的口子又捅开了,李栓又急又气,憋屈得直掉泪,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蔫蔫儿站起来,朝村里走去。遇见村人,李栓止不住抽抽噎噎,原原本本把事情抖搂出来。哪成想,没一个人同情他,更没人指责马大强半个“不”字!一听是马大强打的,有人不敢再听下去,躲瘟神似的躲到一边儿。事情明摆着:马大强是村支书,李栓单门独户,一个闺女远嫁他乡。要人没人,要势没势。别说马大强,就算村里二狗、三胜打了你,还不照挨?这事,谁敢跟着瞎喳喳。
  回到家,李栓老婆吓了一跳。听清咋回事儿,老婆不干了!要去找马大强评理。李栓忙拉住她,“千万去不得哟!马大强是石磙,咱是鸡蛋壳儿,碰不起呀!刚才只是说给老少爷们听听,给评个理儿,可、可连个敢帮腔的都没有哇……”连推带拽,把老婆推搡进屋儿。
  李栓老婆鼻子一酸,眼泪“吧嗒”掉了,“照你这么说,咱、咱就白挨啦?”李栓才梗梗脖儿,反问老婆,“这口气,你说咱是忍还是不忍!”老婆说:“忍了这口气,只怕咱忍不了身子骨儿啊!不忍,又有啥办法呀……”
  “不信没说理的地方。”李栓扒下湿衣服扔在地上说,“拼了这把老骨头,我、我也要告他马大强!”这话打嘴里蹦出来,李栓一宿都没睡好觉。
  
  告还是不告
  
  迷瞪一会儿,天就麻麻亮了。李栓酸涩着睁开眼皮,心里却一阵发毛,不敢瞧屋外亮光儿。天一亮,就得去乡法庭状告马大强。这事说着轻巧,行动起来难啊!
  老婆也跟着折腾一宿,伸脚蹬蹬那头躺着的李栓,说:“俺知道你那脾气,说告状是一时口犟。就别折腾自己了!俗话说‘屈死不告状’。他马大强当了支书,上头指定有关系。咱瞎老百姓跟他打官司,打得赢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打赢,日后还有咱的好儿吗?今儿哪儿也甭去,你好好躺床上歇着,身子骨当紧啊。有怨、有屈咱憋肚里!”李栓听着思忖会子,憋不住长叹一声。扯扯被单儿捂住脑袋,一骨碌身接着躺了下去。
  一整天,李栓都没出门儿。活这么大,脸面从没让人臊腥过,咋出去见人呀!后半晌,李栓才从床上爬起来,蹲在院里,一窝儿接一窝儿抽旱烟。不觉,天就黑了,李栓心里还在拉锯:告,还是不告呢?
  掌灯时,正在厨房闷头吃饭。突然,院里“咕咚”一声闷响,把李栓吓了一哆嗦。老婆眨眨眼皮,紧张地支棱着耳朵,忙放下碗筷拎着马灯出去了。围绕黑咕隆咚的墙跟照了一圈儿,老婆突然“呀”地一声惊叫,让李栓赶紧过去。他走到墙跟一瞧,见是个黑糊糊的塑料袋儿,被人隔着院墙扔了过来!不知里头裹着啥东西。李栓懵了。
  老婆惊恐地张大嘴巴,突然扯扯李栓的衣服,“老头子,走、走,咱赶紧回屋儿去!”两人又回到屋里。李栓老婆惊魂未定关了房门儿,才摸着胸口说:
  “瞧见没?!这状,亏得咱没告呀!这下知道了吧?”李栓沉下脸,没吭声儿,脑子里正联想着一档子事儿。
  去年,村里马魁家的一头大肥猪,糟蹋了刘瘸子家的菜园子。瘸子气不过,拿树条抽打大肥猪,边抽打边吆喝:“贪嘴的家伙,你以为你马老板?想吃就吃啊……”
  瘸子这样吆喝是有缘头的:马魁是村里砖瓦厂的老板,强行“吃”了不少村民的耕地。这两年城里搞开发区,砖价飞涨,可砖厂的“土源”远远不够。于是,马魁便带人拎着一大包钱,挨家挨户,硬把票子往村民手里塞,逼着把耕地表层卖给他。谁乐意把耕地肥沃的表层卖掉?日后田就没劲儿了。可马魁有财有势,谁又不敢不接他的票子。
  瘸子这一吆喝,戳到马魁腰眼儿上了,传到他耳眼里,可了不得了!找茬把瘸子好揍一顿。瘸子愤不过,嘴硬,嚷嚷着要告马魁!哪想当晚,院里就被扔进一只扒光了皮的死猫!吓得他再不敢提告状了……
  想到这儿,李栓突然一激灵,“不对呀!咱、咱要告马大强,没人知道呀?”老婆这才告诉他,早晨起来她实在憋不下,就去找了马大强。马大强真够刁蛮啊,他说根本没打李栓!还说:“有本事告我啊!”
  当着许多村人的面儿,李栓老婆又羞又气,随口道:“告就告!你当官儿的口舌再大,也不能不容老百姓说说理儿……”这只是一句犟话。当着街坊,李栓老婆想给自己磨个面儿,马大强却当了真。“老头子。”李栓老婆颤着声道,“瘸子家被扔了死猫。那、那咱家被扔了啥呀……”
  李栓这才回过神儿,“别管是啥,先弄出院儿再说。”拎着马灯,重又来到黑塑料袋儿前。抬脚踢踢,硬邦邦的,把脚趾硌了生疼。哈腰一摸,李栓打了个寒噤,“是块砖头!”“这、这也够狠的呀!”李栓老婆磕巴着说。
  把砖头抖出来,却随之抖搂出一张纸条儿来!李栓认得几个字,忙把纸条儿展在马灯下。瞧了一阵,李栓忽然抬头说:“告!明儿一定要告他!”
  
  赢还是没赢
  
  隔天,乡法庭赵庭长带着办案人员,来到了马家营子村。赵庭长带人先去了李栓家,问他愿不愿意接受调解啊?“啥、啥是调解?”李栓问。赵庭长说:“就是官司不打了,你有啥愿望、啥要求,咱私下跟马大强商量解决。中不中?”
  “中中中!”不想李栓连连点头,鸡啄米似的一口应承了,“官司能不打,还是不打呀!”门前村民正支棱耳朵,都听见了,马上吐了舌头,咕哝李栓可真是个孬种啊!大伙儿嘴上不替你说话儿,背地里还不向你嘛?法庭能收下这官司,“让”马大强当被告,说明他已经输了半截!关键时候,咋能打退堂鼓呢……
  
  赵庭长又去了马大强家。马大强倒牛,咋也不接受“调解”,说:“李栓说我打他,这纯是诬告!有谁看见了?证人是谁呀?不能光凭他一个人瞎嚷嚷!赵庭长,这官司得打,好在法庭上还我一个清白!不然,日后在马家营子,我还有威信吗?”“那好!”赵庭长说,“咱们现在就开庭!”
  法庭居然设在村头打谷子场上。马家营子人老几辈儿,没谁打过官司,也没谁亲眼见过审案。这简直比看大戏还吸引人,还热闹。整个打谷场围了个人山人海。
  马大强是被告,他也是支书,忙前忙后指挥人弄来桌椅板凳。还把村部的扩音喇叭弄来了,对着麦克风高声“喂喂”。好像等着输官司的不是他,而是李栓。
  开审,赵庭长问李栓:“李栓,你说马大强打了你,有谁看见了?你把证人指出来。”李栓的舌头大了!吧嗒几下嘴,目光呆呆地落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可他瞧见的光是一个个伸长的脖子、鼓动着的喉结。没人吭声儿。
  赵庭长也把目光转向人群,问有谁看见李栓挨打了?下面大眼瞪小眼儿,一片鸦雀无声。又问马大强打他没有?“没有啊!”马大强说,“别说动手打他,连根汗毛我也没动过李栓啊……”可这话还没落音,突然有人高喊一声:“不对,他打啦!我看见他打李栓了!”
  人群像炸了锅!目光齐唰唰转向一个学生模样的后生,他是村里“秀才”,叫马生。去年马生考上大学,家里拿不起学费就辍学了。可是他证明马大强打李栓,实在太出人意料!他是村文书,跟着马大强鞍前马后,这小子是傻啦还是疯啦!
  有的村民忽然明白过来:马生脑子活泛,把马大强告下去,说不定他能当上村支书哩!也有人嘀咕他是个学生娃子,才敢说实话。安静下来,马生不慌不忙,说那天他去田里找马大强商量事儿,亲眼瞧见马大强正打李栓……
  听罢,赵庭长点点头:他的证言跟李栓说的完全吻合,也跟村民听李栓讲的一致。这下,所有目光全盯着赵庭长,瞧他如何断案!
  可正这时村外开来一辆小轿车,“吱”地停在了打谷场前,钻出一个人。“天哩!”村民认得他是乡里杨书记!马大强上任那天,杨书记还来马家营子讲了话,跟马大强关系非同一般。
  只见杨书记挤到台前,小声跟赵庭长嘀咕嘀咕,清了清嗓子说:“马家营子乡亲们,我要告诉大家:马大强没打李栓,他是个好支书啊……”讲到这儿,他的声音马上被潮水般的唏嘘声淹没了!
  村民实在抱不住火儿了,胆子大的开始嚷嚷:“自古都这样,官官相护!往后,咱老百姓屈死也不打官司啊……”一阵乱哄哄,人群四散开去。
  “大伙儿别走,都别走!听俺说,听俺说呀!”这时李栓突然摇着胳膊,扯嗓子咋呼说,“马支书确实没打俺呀……”所有人全傻了!静下来,听李栓说出了事情原委。
  上任后马大强发现两件头疼事。一桩,马家营子是个上千人口的大村,村民之间扯皮事非常多,可法律意识非常淡薄;就拿去年马魁打刘瘸子那事,让人很痛心。再就是村民对村干部敬而远之,尤其自己当了支书,大伙倒躲得远远儿的。甚至还听到传言:马大强家人多势众,往后,马家营子就是他的天下啦……
  于是马大强决定走一招险棋:让最老实的李栓告他,并且让李栓告赢他,来消除村民对他的畏怕,同时增强法律意识。可找李栓一说,李栓直拨浪脑袋。后来才点头,“马支书,您只管往俺田里放水吧!为了大伙儿,您连名声都不要了,俺这么做又算个啥!”
  可前天晚上,李栓思前想后又变卦了。这么打官司跟真的也没两样儿呀,心里很害怕,也太对不住马支书。发现李栓第二天没了动静,马大强又不好去他家,晚上就扔块砖头过去。其实是想把纸条儿扔过去,告诉李栓别再犹豫,明天一定要去乡里。
  其实,两人在田里故意撕扯,远处有村民瞧见,没人跑过去劝架,一劝,不明显向着李栓嘛!这让马大强一激灵,他想到审案时,肯定没人敢为李栓作证。于是找了马生让他“作证”。马生提醒马大强,法庭可不是闹儿戏,最好跟杨书记透透气儿。
  昨天杨书记在县里开会,今天才回乡里。一大早儿马大强赶到乡里,却迎头碰见赵庭长,他正准备去马家营子!
  马大强简短对杨书记一讲,杨书记一皱眉头,“这不乱弹琴……”可马大强已经走出去,骑上摩托车,说:“杨书记,事后凭您咋处罚吧,现在,我这个被告是跑不掉啦……”安排完工作,杨书记这才赶了过来。
  “这官司,我还是头一回碰到啊!”这时,赵庭长凝重地说,“看来,我们的工作还远远不够!今后,我们一定要经常送法下乡。特殊案例,争取开在这样的打谷场上!让老百姓真正知法、懂法,学会运用法律……”
  还没讲完,忽然听有人高喊一嗓子:“我要告状,告俺村的马魁……”大家一望,见是刘瘸子。
  (责编/邓亦敏插图/乐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