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水墨

2007-12-29 00:00:00马恒健
上海故事 2007年7期


  初春的黎明,轻纱般的薄雾笼罩着
  江陵美术学院教授宿舍。楼前的树林里,小鸟啁啾,空气清新。年近七旬的国画系教授向天立,脸色红润,须发皆白,着一袭白色丝绸衣裤,正一招一式地打太极拳。
  这时,学院收发室的张师傅给他送来一封国际特快专递。向天立小心地拆开一看,是一封发自新加坡轩尼艺术画廊的邀请函。
  “尊敬的向天立教授阁下:十分荣幸地收到您送来参展和拍卖的10幅中国画。经组委会评估,您的大作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我相信,除了亚太地区以外,您的大作在欧美也具有市场潜力。为此,谨邀请您参加4月1日的大展开幕式及同时进行的拍卖活动。谢谢合作,恭候光临!”
  末尾,是画廊老板郑光复的亲笔签名,日期是1996年2月20日。
  向天立一下子懵住了。以画三峡见长的向天立,在国内颇有名气,前不久,他的一幅《神女应无恙》还被日本文部省收藏。但是,他压根儿就没有和新加坡轩尼艺术画廊有过联系,更没有将作品送到境外去参加拍卖。虽然走向海外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是,这事未免有些蹊跷。
  他回到家里,立即拨通了对方的电话,以询问每幅画的起拍价为由,旁敲侧击地进行核实……听着听着,他的嘴唇直打哆嗦,脸色也由红变紫,接着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故事得从50多年前讲起……
  
  1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立北平艺专绘画科学生向天立,随校向西南后方转移。途中,他在巫山县码头离船登岸,打算在这慕名已久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为今后的国画创作积累素材。
  出了码头,他沿着江边一条青石板路向县城走去。路边,是鳞次栉比的客栈和杂货铺。眼看已是夕阳西坠,他想,还是暂且找个客栈住下再说。正寻觅间,只见一家竖着“神女客栈”店门前,一个着粉红衫、蓝花裤,梳着一对羊角小辫的少女,独自坐在门坎上,手托粉腮,充满梦幻的凤眼正凝视着暮霭沉沉的江面。向天立一时灵感勃发,拿出纸笔……待那少女有所觉察时,一幅速写已经完成了。
  “姑娘,还有铺位吗?”向天立决定就住在这里。
  “先生,铺位倒是有,不过……”少女水灵灵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欲说还休。
  “出门在外,随遇而安。只要有一安身之处即可。”向天立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
  “那好,先生,请随我来吧!”少女嫣然一笑,把向天立让进了客栈。
  “妈,来客人啦!”少女脆生生地向着冒着炊烟的厨房喊道。“噢,兰花,来了来了。”一中年妇女双手掸着围腰上的柴屑,应声而出。少女与母亲一阵低语后,把向天立安排到了楼上东头临江的一处干净明亮的房间。
  推开房间的窗户,向天立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清澈碧绿的大宁河与滔滔奔流的长江在脚下汇合,蓝色的暮霭里对峙的奇峰呈现出浓淡相宜的剪影,真是江山多娇,风景如画。向天立看得痴迷,好一阵才回过头来,却见兰花正凝视着他,一副俏皮的模样,仿佛在说:怎么样,没找错地方吧。向天立不好意思地报之一笑。四目相视,他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俩或驾一叶扁舟,在急湍猛浪、翻水漩涡中体味江流的汹涌;或并肩攀援峭壁,在石径崎岖、白云深处里饱览峡峰的雄奇……在这期间,每当向天立展开画板作画写生,兰花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一笔一画,细致入微地侍奉茶水、干粮。一幅作品完成后,向天立总是要征求兰花的意见,然后再推敲、修改。
  转眼间已有月余,两人已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说。这几天,兰花见向天立浓眉紧锁,似有心事郁结于胸,已猜出是他的行期将至。其实,她同样的愁肠百结、凄迷彷徨。国土沦丧,黎民流离,这一别,谁也不敢说还有重逢之日。但是,她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因此,她决不会离母亲远去。
  这天晚上,兰花照例替向天立准备洗漱用水。瞥见桌上摆着一副速写,她近前一看,这幅画正是向天立第一次看见她时所作。再看向天立,他蜷伏在床上,痛苦地紧闭双眼,嘴里喃喃道:“兰花,这画,留给你作个纪念吧……”她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光了,不禁热泪盈眶,一下子扑进向天立怀中……云雨巫山,亭亭神女,见证了他们真挚而纯洁的爱情。
  此地一别,向天立随学校辗转西南各地,加之兵荒马乱,关山阻隔,便与兰花失去了联系。
  
  2
  
  二 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向天立正在给研究生们讲授“刘海粟艺术风格之评析”的研究课题。这时,系办公室一位同志来了,眼神怪怪地看着他,说是有人找。
  来人约40来岁,瘦弱矮小,两眼浑浊,驼背,残牙缺齿,浑身散发着汗酸味。向天立怎么也不敢相信是找他的。那人既不自我介绍,也无半句招呼,径直从布衣荷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了向天立。
  先生:你好!
  47年前的那个夜晚,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也许,它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瞬,但却是我心中的永恒。如果没有那一天,可能我早已化作巫山的一杯荒土。我之所以能熬到今天,是因为在那一天,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看到这里,向天立顿觉如雷击顶,天旋地转。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示意那人随他出去。
  步履踉跄的向天立,在林阴深处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继续将信看了下去:
  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有17年。一朵长在山野的小花,因为有了你,是那么地灿烂过,我知足了……
  为了回报那段刻骨铭心的时光,我必须活下去。因为,牟江是你与我的骨肉。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那个年代,受到的歧视和欺辱难以言说,以至于被恶人打成残疾,至今不能自食其力,终日流落街头。每想到此,我是死不瞑目啊!
  我并不奢望你认养牟江,毕竟你和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望你念及旧情,力所能及地接济一下他吧!”
  向天立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往事在心中宣泄奔流。向天立惶惶地盯着垂立在身旁的这个中年男子,试图寻觅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心乱如麻,嗫嚅着不知怎么问才好。
  “向先生,”中年男子声音有些哽咽,“我母亲久患重病,来日无多了,她说,有一样东西一定要还给你。”
  向天立发现,中年男子那泪光闪烁的眼睛,竟与兰花那水灵灵的眼睛何其相似。
  当那幅为兰花所作的速写展现在向天立眼前时,他百感交集,两眼模糊了,泪水“吧嗒吧嗒”滴在发黄的纸上,与兰花的斑斑泪迹融合在一起……
  回过神来的向天立一下陷入了两难境地。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兰花对不起牟江,可如果认下这个儿子,他又将如何面对老伴?如果这事在校园扩散开来,自己定会身败名裂。思前想后,他决定一次性了断此事。于是,他精心挑选了10幅呕心沥血之作,送给了牟江。
  这时的向天立,在国画界已是声名鹊起,其三峡题材的作品尤为受人追捧,价格也日渐看涨。可是,兰花见到这些画后,睹物思人,坚决不准牟江将这些画变卖掉。每当夜深人静,她便抖抖索索地展开画卷,摩挲着画面上她与向天立驻足流连、嬉戏追逐的悬崖叠嶂、激流险滩。这画,成了她生命的最后霞光。
  
  3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三峡大坝建设工程正式启动。三峡地区盗墓、文物走私犯罪活动也猖獗起来,一些巴人的头骨盔甲、宋代的金樽铜鼎、元代的刀剑陶罐时有出售。跨国文物走私集团,也对这些虎视眈眈。
  一天,游手好闲的牟江在熙熙攘攘的交流会上兜售一方乌黑油亮、雕龙镂凤的砚台时,被一个穿T恤、背旅行包,胸前挂了一架照相机的青年盯上了。
  当青年得知这砚台是牟江家的祖传之物时,便对他的家世刨根问底。牟江为使砚台卖个好价钱,又不无炫耀地将家里那几幅国画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看来你这个大哥是个爽快人。我叫龙泊,咱俩交个朋友。这样吧,砚台我要了,给你个好价钱,300元,够意思吧?”青年诡谲的瞥了牟江一眼,“但有一个条件,我想看看那些画!”
  
  “当然可以。”牟江的心“格登”一跳,一种发大财撞大运的预感,使他狂喜不已。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城郊一家简陋的旅店里,昏暗的灯光下,龙泊接过牟江从麻布口袋里拣出的10幅国画,逐一在床上铺开来后,又掏出手电筒,对每幅画的题款、印章细细检视,那专注的神情,犹如考古学家在清理出土的远古文物。龙泊的一惊一叹,一举一动,牵动着牟江的心。这一切,都被龙泊看在眼里。
  “可惜啊,可惜。”良久,龙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
  牟江大失所望,但似乎又感到龙泊话中有话,便一边收拾画卷,一边诘问龙泊此话究竟何意。
  龙泊道:“老大哥,实不相瞒,这画在国内并不值钱。你身在四川,难道不知蜀中画三峡的画家成百上千?不过,拿到境外去炒作一番,骗那些腰缠万贯、附庸风雅的洋鬼子还差不多。哎,看你老实巴交的,小弟倒是愿助你一臂之力,托我的朋友把这画送到国外去碰碰运气。不知你愿不愿意?”
  牟江暗想,再不值钱,也不能凭空拿走啊。他嗫嚅着,不好意思明说。
  龙泊见状,爽朗一笑道:“老大哥,江湖上‘义’字当头。这10幅画,小弟先出2000元买下,在国外哪怕被人当作废纸,也毫无怨言!”
  牟江一听,惊得龇牙零落的嘴巴半天合不扰来:这么多钱,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啊!他无限感激地望着龙泊,连连点头。
  龙泊洒脱地一挥手,“来,今晚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上几杯!”
  当夜,牟江喝得酩酊大醉。
  
  4
  
  牟江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扭头向对面的床铺看去,龙泊及他的行李都不见了。牟江惊出一身冷汗。他连忙将手伸进贴身衣兜,谢天谢地,那装着2000元钱的牛皮信封还在。他心有余悸地数了数,一张不差,便晃晃悠悠往家里走去。
  那夜,兰花是一夜未睡。儿子从小到大从未通宵不归,莫非有什么意外?一大早,她便望眼欲穿地坐在门口盼子归来。
  牟江一看见愁容满面的母亲,像做了贼似的埋头喊了声“妈”,便径直往自己屋里钻。兰花心里疑窦顿生,紧撵进去,一定要牟江说个究竟。看着饱经沧桑、含辛茹苦把自己带大的母亲,牟江生出几分悔意,支支吾吾道:“妈,儿子愧对你老人家啊!”接着,便把昨夜的事告诉了兰花。
  “你、你这忤逆之子……”兰花气得脸色青紫、浑身哆嗦,一下子瘫倒在地……
  从那天起,本已沉疴在身的兰花,对人世再无任何留念了。一个秋风萧瑟、阴雨连绵的夜晚,她给向天立留下一封信,便撒手人世。
  当向天立收到兰花临终前的那封信,还未拆开,便有强烈地不祥之感。兰花在信中告诉向天立,那10幅画对她来讲不是商品,她将与它们生死相随。可是,由于牟江无知,致使它们流失,真是愧对先生啊!
  兰花的死,既使向天立悲凉,又使他自责。这10幅画,竟提前结束了兰花的生命,罪孽啊!向天立跌坐在画室的沙发里,失神地望着满天阴霾,脑际浮现出兰花那水灵灵的眼睛和俏皮可爱的面容……在他的记忆中,兰花还是那么地含苞欲放,怎么一下子就去了呢?
  两个多月后,轩尼艺术画廊的邀请函飘然而至。那即将拍卖的10幅三峡作品,正是向天立送给兰花母子的。
  向天立虽身在书斋,潜心讲学作画,但对书画市场的黑暗凶残也有所闻。他渴望闻名国内,扬名海外,但又对画商的奸狡巨滑深恶痛绝。而这一次的天赐良机,又是以兰花的生命为代价而来。向天立总感到哪点不对劲,隐隐觉得,有一只黑手在引诱他、操纵他,要把他推向万丈深渊。
  这天,他从几个同行中了解到,国外画廊都是正规操作,按国际准则行事,画廊的老板都是信守承诺、颇有鉴赏力的行家,且这种场合艺术家云集,艺术品美不胜收。对行内任何人来说,这种活动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向天立不禁动了赴会的念头。
  
  5
  
  向天立的到来,令画廊总经理郑光复大喜过望,当晚便在家中设宴款待,妻子儿女也都来作陪。席间气氛热烈融洽,令向天立有宾至如归之感。那龇牙咧嘴的奸商形象,在他眼前一扫而光。酒酣耳热之际,郑光复告诉向天立,这次请他屈尊劳驾,是有一业务上的要事请他当面赐教。向天立客气一番,问是何事。郑光复便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按照惯例,对初次参拍的作品,只要作者健在,其代理人应出具作者亲笔签名的生平简介及委托书。一来画廊可据此包装炒作,二来可辨明真伪,以免画廊声誉受损。而那位自称代理人的香港画商朱玉廷,却无法提供相关资料。由于郑光复对向天立已有所闻,不忍留下遗珠之憾,便请专家学者对这批国画的艺术价值进行评估。果然,极具权威的评价令他欣喜不已:没有卖弄技法、刻意布局的匠气;有气势、有意境、有笔墨,神、形、意兼备;水墨与色彩交相辉映,传统画法与西洋画法珠联璧合。而最后一句总结性的评价,更使郑光复震撼:久视,似觉三峡魂魄与神韵附于作者之体。
  于是,郑光复与朱玉廷磋商后,怀着虔诚和景仰的心情发出了邀请函。听到这里,向天立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跌落在地。郑光复见状,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不便再说下去,便差人送向天立住进了海滨区的东方大酒店。
  “花园城市”新加坡果真名不虚传。花木的芬芳和海风的温润,在房间弥漫,令人神清气爽。向天立本无睡意,他伫立露台,眺望着奇幻陆离的灯火和海天相接处血红的余辉,心潮难平……
  “嘟嘟嘟”。门铃骤响。
  是谁呢?向天立踌躇片刻,拉开了房门。
  
  6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侍应生,他手里推着一架餐车。餐车上,油焖龙虾、生煎牛排冒着热气腾腾的香气……“先生,你订的宵夜,请慢用!”侍应生鞠了一躬,欲将餐车推入房里。
  “慢!我没有订过啊!你送错了房间了吧?”向天立感到莫名其妙。
  “没错、没错。今夜我俩要痛饮几杯。”隔壁房间快步走出一个面容瘦削、衣着考究的中年人,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金丝眼镜,直盯着向天立。“鄙人朱玉廷,香港画商。”
  是他!可郑光复明明安排的是明天在牛车水艺术中心晤面啊!
  朱玉廷接过餐车道:“怎么,不欢迎我这个代理人?”
  向天立踌躇无言。其实,他这次赴新加坡,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那就是弄清楚随着这批画的流失,画背后的隐私是否也被这些人所掌控。如果真是他所担忧的那样,他将在提心吊胆中苦度余生。也好,没有郑光复在场,有些话反倒好说一些。想到这里,他从窘迫中恢复了镇静:“哪里、哪里。请进、请进!”
  向天立心中疑云重重,并非没有缘由。这10幅画早已从牟江手里卖出,此人何故向画廊隐瞒事实,谎称是向天立本人委托拍卖呢?这里面一定有诈。
  一番客套、一阵寒暄之后,一瓶波尔多也喝得差不多了。朱玉廷放下刀叉,望着心怀戒意、疑虑重重的向天立,讪笑道:“没有征得你同意,就充当代理人,你不介意吧?”
  向天立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不过这个问题也正是他必须弄明白的。于是,他面带愠色地说:“此画已非我所有,你何故装疯卖傻、多此一举?”
  “哈哈哈哈……”朱玉廷一阵令人颤栗地冷笑,“鄙人就实话实说了吧,为了包装炒作这批画,我已是倾家荡产。但是,这最后一个环节,必须劳驾你粉墨登场。其实这对你并不难,一是签署代理协议,二是让各国画商藏家们见识一位艺术造诣博大精深的三峡画家,说穿了,就是自我炒作一番。怎么样,这送上门的财运,你不会让它溜走吧?”
  向天立的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他怒不可遏道:“我向天立一生埋头书斋,潜心作画、磊落做人,只求留得清名在人世间,岂能干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你……你找错人了!”
  “清名……”朱玉廷不禁一阵狞笑,“看样子有一件事你老先生忘了。”朱玉廷说罢,如幽灵一般游荡到向天立身后,将一张照片递到他眼前:“向教授,这个人你认识吧?”
  
  向天立只瞥了一眼,便如遭电击。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醉卧在巫山旅店的牟江。
  
  7
  
  从新加坡归来,向天立终日长吁短叹、惶惶不安。他陷入了一个跨国文物盗窃走私集团的魔掌。这个集团的成员有退役特工、江洋大盗,他们携带针孔摄像机、海事卫星电话、微型窃听器等先进设备,或潜行于戈壁荒漠,或混迹于观光团体,不择手段地窃取文物、艺术品。作为骨干分子的龙泊,在巫山旅馆得知牟江故事后,便醉倒牟江,通过海事卫星电话与朱玉廷制定了这个严密的诱骗计划。
  向天立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但心里非常清醒:每个月必须完成朱玉廷下达的5幅画的任务。逢当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他会派人来取。谁来,朱玉廷没说,只说来了便知,向天立那天要确保环境安全,这样对双方都好。
  转眼间,交画的日子到了。他的老伴儿被儿子接去看孙女,只有他一人在家。当然,这是他特意安排的。
  从早上直到傍晚,向天立不敢出门一步,却未有任何人造访。再晚些时候,老伴儿就该回来了。他心如火燎地踱来踱去……突然,门铃骤响。老伴儿还是取画人?他的心一阵狂跳,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向天立惊得目瞪口呆。门口站着的,竟是牟江!他万万没有料到,朱玉廷为确保万无一失,竟使出这软硬兼施的阴毒之策。如果他不交画,他的亲生儿子将难逃魔掌!牟江不敢正视向天立,吞吞吐吐道:“向先生……哦,父亲,我取画来了。”
  牟江的一声“父亲”,使向天立的思绪越过千山万水,又回到了50多年前那个激情澎湃的晚上……
  “50多年不见,还如此儿女情长,向先生可真是重情义的人啊!”朱玉廷冷笑着,赫然出现。原来,他为了稳妥起见,叫牟江先来探明虚实,以免落入圈套。
  向天立万般无奈地打开箱子,双手颤抖地将早已准备好的5幅画交给了朱玉廷。
  “啪”地一声,朱玉廷将一个厚信封摔在画案上:“下次可得利索点!”说罢,拽着牟江匆匆而去。
  
  8
  
  惊魂甫定的向天立拆开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盘录音磁带。磁带记录着他与朱玉廷在新加坡的谈话内容,他的一切难言之隐,尽在其中。
  这天晚上,向天立辗转反侧,耿耿难眠:这似人似鬼的日子,何时才有尽头啊!那画笔,是他一生的挚爱,是他灵魂的寄托,可这一个月来,那画笔犹如烧红的铁棍,灼得他手麻木了,燎得他心如死灰了。他凝视着熟睡在侧的老伴儿,却始终下不了和盘托出的决心……
  几天后,朱玉廷的一个电话促使他做出了最艰难的抉择。朱玉廷气急败坏地警告说,那5幅画技法拙劣,意境晦暗,破绽百出,郑光复拒绝接收。再如此敷衍了事,他只好将磁带内容提供给媒体,一个名人的绝对隐私,照样可以卖个好价钱。朱玉廷最后再次提醒道:“你可以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儿子着想,难道也不给你老伴儿留点面子?”
  这个电话反倒挽救了向天立。他不可能在这个精神状态下创作高水平的作品,与其走向毁灭,不如面对现实。如果能争取老伴儿的理解和宽容,然后配合国家安全机关抓获这些不法之徒,才能使自己获得新生。
  这天,是向天立夫妇结发40周年的喜庆日,待宾客散尽,向天立像年轻的恋人一般将老伴儿拥在怀中,柔声道:“淑惠,看在我俩共同生活40年的份上,说句实话,你认为我对得起你吗?”
  老伴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嗔怪道:“老夫老妻了,纵有天大的事说出来也无妨。对不起我,能有今天吗?”
  向天立心头一热,紧握住老伴儿的手,声泪俱下地将50年前的那一段风流韵事讲了……
  国家安全机关接到向天立夫妇报案后,首先采取紧急措施暗中保护牟江,以防朱玉廷在狗急跳墙之时将他劫为人质,对向天立的住宅实行全天候严密监护;同时与新加坡的国际刑警组织相应机构取得联系。令朱玉廷始料不及的是,那盘如绞索套在向天立脖子上的录音带,竟成为自己犯罪的铁证。根据这盘磁带,新加坡警方与我国警方联合行动,将朱玉廷抓获,继而将这个文物走私盗窃团伙一网打尽。
  这年清明节,巍巍巫峡,芳草萋萋,细雨,牟江小心地搀扶着向天立夫妇,行进在路隘苔滑的神女峰下。他们是来为兰花扫墓的。
  向天立在墓前久久伫立,一件酝酿了50年的三峡风光的旷世之作即将诞生了……
  (责编/方红艳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