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无踪

2007-12-29 00:00:00
上海故事 2007年7期


  初夏的某天傍晚,上海石库门最集中的一条普通斜巷里,先后涌进一群外乡人。他们指指点点,看准了门牌号便回头招呼坐在黄包车上的一位青年:“三少爷,就是这里,不知您是否中意。”
  被称为三少爷的青年,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将病恹恹的面色衬托得更加苍白。他下了黄包车,在青砖步道上走了几步,抬头打量着被斜巷子隔开的两座小楼,忽然发现楼壁上凸出了两个阳台,相互交错而又相互对峙。他不禁苦笑着说:“能租到这样的小楼,我看已经很好了,何况那两个晒台,蛮有情调的。你们把东西抬进来吧。”
  三少爷径自走到拱形花岗石框下的那扇乌漆大门前,抚弄了几下铜环,推门而入。楼门内,老弄堂的住户们对新来的客人当然要观察、品头论足一番。因三少爷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根本不与邻居往来,人们最多只是看到三少爷平素总是穿一身白纺绸裤褂坐在晒台的藤椅上,懒散地翻看一本纸页发黄的古版《宋词》,偶尔还要拿出个象牙烟嘴,慢悠悠装上一支香烟,但吸不了几口就咳嗽起来,任凭大半截香烟自燃自灭,而他呢,免不了要望着斜对面的那个晒台发一会子呆。
  原先那些帮三少爷搬东西的下人们都不见了,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一位洗衣做饭的小女佣,还有个干粗活的老仆。
  天气逐渐燥热,这天,三少爷没兴趣看书,他困乏地垂下眼帘,竟昏沉沉睡着了。惝恍之际,他隐约感觉到附近传来些许响动,像是小女佣在擦拭格子门……
  短暂的梦境,倏忽醒来。三少爷的目光又聚拢在那本总是放在膝上的书本,他喟叹一声,放开嗓音吟诵道:“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西风雨……”三少爷停顿片刻,正要吟诵下去,耳畔猛听得一声赞叹:“真是绝妙好词!”
  三少爷扭头一看,斜对面的晒台上居然闪现出一个姑娘。那俏丽的眉眼,那爽快的神情,那高领宽袖的彩缎上衣,与自己死去的胞妹极其相似!三少爷惶恐失措,“啪啦”,手中的《宋词》掉落在脚下。
  然而,那姑娘并不理会三少爷的失态,她饶有兴致地说道:“先生,适才你是在读吴文英的‘霜叶飞’吧?可惜时令不对,人家写得是重阳感怀啊。”
  三少爷哪里顾得上跟对方谈什么宋词?他愣磕磕问了一句:“你……你怎么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我一直以为那边的楼上是没有人住的!”
  姑娘微微一笑:“这不奇怪呀,我们是昨天夜里才搬进来的。”
  三少爷总算是有所醒悟,他急忙拱手致歉:“哦,我实在是太唐突了,请多多原谅。”
  这时,小女佣给三少爷送来一盅香茶,“三少爷,请用茶。”他接过托盘,打量着姑娘说:“香茶一杯,我是不是应该借花献佛?”姑娘摆摆手说:“既然到了上海,就要适应这里的环境,我煮了一壶咖啡,你要不要换换口味?”
  不等三少爷答话,那姑娘已回身招呼那边的佣人了。一位老妈子端着咖啡壶走进阳台,一边拿眼斜视三少爷,一边低声叮嘱自家的小姐:“四姑娘,你不该坏了规矩。”
  三少爷听到了“四姑娘”的称呼,他甚感蹊跷:“三少爷”——“四姑娘”,莫不是老天要跟我们开什么玩笑吗?
  四姑娘没搭理老妈子,为三少爷斟满了一杯咖啡,欠身递了过来。三少爷赶紧伸出托盘,去接那杯子。两座小楼间的狭窄空隙被两人轻易地“填充”了。三少爷看到从四姑娘袖口里露出嫩藕般细腻的手臂,他苍白的脸颊上不觉涌起一股热潮……
  两个素不相识的外乡年轻人,从此就在石库门的阳台上开始了特殊交往。原本颓废消沉的三少爷好像重新焕发了青春。每逢午后,四姑娘如果没有外出,就要搬一把椅子坐到阳台上与三少爷说些闲话,双方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要被四姑娘牵引到三少爷身上。三少爷搪塞着,难以启齿时就在象牙烟嘴上装一支香烟,吸上两口后痛咳一阵。
  “你身子这么虚弱,为什么还要吸烟?”四姑娘怜惜道。
  “我……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别的事情,我才不去多想呢。”
  “这又何必?”四姑娘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地观察着三少爷。
  沉默良久,三少爷猝然将自己热辣辣的目光投向了四姑娘:“我想送你两件礼物。”不等回答,三少爷起身返回屋去,很快就拿来一件上等丝绸裁制的旗袍,和一把精美的檀香扇,一并放在托盘上递了过去。
  四姑娘仍在犹豫。三少爷满怀诚意地解释道:“请你一定要收下,这本是我给小妹准备的,可惜,她已无缘享用。”
  四姑娘伸手接了,但又提出个要求:“我答应了你,你就该告诉我一些缘由的。”
  三少爷连连点头:“你说过,既然到了上海,就要适应这里的环境,请你先去换上这件旗袍,让我看看你的另一种风采。”
  午后倾斜的阳光以不同的角度照耀着两个阳台上。三少爷坐在背光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拿出象牙烟嘴想装一支香烟,颤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这当儿,四姑娘悄然走出。亭亭玉立的身姿和旗袍的粉红色调,仿佛伴随着一道无形的溶流瞬间迷惑了三少爷的魂魄!他惊呆了,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四姑娘索性坐在椅子上摇动檀香扇,“你看我穿上这件旗袍,还像你的小妹吗?”
  三少爷的眼眶里闪出了泪光,他凄楚地嗫嚅道:“像,太像了。”
  “你究竟隐藏了多少心事啊……”四姑娘对三少爷颇为同情。见三少爷不回答,她用异样的口吻问三少爷:“你让我穿上小妹的旗袍,莫不是想借尸还魂吧?”
  三少爷打了冷战。
  四姑娘继续说道:“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你心里的抑郁忧愁迟早是要说出的。我想问个明白,你们廖家还有别的后人吗?”
  三少爷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廖?”四姑娘指着檀香扇说:“这上面分明写着‘淮南廖家’,据我所和,‘淮南廖家’是个名门大户。”
  三少爷垂下了眼帘:“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四姑娘毫不掩饰地说:“我还知道有个‘淮北李家’,与‘淮南廖家’从前清就结下了刻骨冤仇,两家打打杀杀好几十年了,这不是什么秘密。”
  “罢了,我可以实言相告,廖家和李家都没有后人了,连我那十七岁的小妹也被他们杀啦……”三少爷哀痛长叹,“小妹死得好惨啊,她一个女孩子,有何过错?”
  四姑娘沉吟半晌,意味深长地瞟了三少爷一眼:“廖家没有绝后,你这位三少爷还活在人世。”
  三少爷霍地转过苍白的脸颊,悲切地喊叫道:“我生不如死!你看不出来吗?我生不如死啊!我恨透了那血腥的仇杀,可我又无力摆脱……”
  四姑娘为三少爷斟满一杯咖啡,欠身递了过去:“你说得不少了,喝杯咖啡吧。对不起,有点凉啦。”三少爷接过杯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但他随即皱紧双眉,指着杯子说:“今天的咖啡太苦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放糖?”
  四姑娘拨弄了几下檀香扇,缓缓站起,甜美的面庞刹时变得僵冷,好像凝结了一层寒冰,她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在咖啡里放了毒药。”
  面对这位神秘的四姑娘,三少爷凄然一笑:“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只要我活着,李家的人是绝不会放过我的。好了,请你让我死个明白吧。”
  黄昏将尽,暮霭低垂。四姑娘的挺拔身姿在阴影里微微晃动,无情的话语如刀锋般刺向三少爷:“你们廖家的族人把你从厦门的大学堂里弄到上海来,无非是想留你个活口,可我们李家的族人却偏要除掉你,作为李家的唯一嫡传,我这个小女子只能来充当杀手了。你喝完这杯咖啡,就会昏昏睡去,能毫无痛苦地死在梦中,也是你的造化。”
  听罢四姑娘的自我表白,三少爷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当天夜晚,老弄堂里的人家听到楼梯上发出一阵响动,接着又传来开启大门的声音,不知是谁家阿奶被惊了好觉,隔着门板叫骂道:“哪个小赤佬介晚还要作死!”第二天早上弄堂里就炸窝了:三少爷的老仆被绳索捆绑在楼梯口,那小女佣被绑在楼上,两人的嘴里都塞了毛巾,而从没下过楼的三少爷已不知去向;后来得知,斜对面楼里的老妈子同样被绑在床上,那常在晒台上闲坐的漂亮姑娘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私奔、有人说夜里遭劫,还有人说失踪的两个男女本来就是“拆白党”,出了啥个事体都不足为怪……
  两天后,在上海开往青岛的客轮上,躺在二等舱里的三少爷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鼻端飘浮着一股浓香,咖啡的浓香。他挣扎着扭头观看,发现枕边露出一本书:是那本古版《宋词》;再看,床前还有个熟悉的、身穿旗袍窈窕背影,正在摆弄桌上的咖啡壶。他恍惚若梦,轻声唤道:“是……是小妹吗?”那背影回转过来,三少爷惊骇万分:“四姑娘?我这是在哪里?”
  四姑娘冲他做个手势,郑重说道:“以后就没有四姑娘和三少爷了,我们逃出上海就应该忘记自己的过去,甚至你不能再姓廖,我也不能再姓李。”
  三少爷诧异地问:“我一时还无法适应,姑娘,你为什么要去和这个半死的废人搅在一起?”
  “我们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这世上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我们两家死掉的人太多啦,难道还不该了结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愚蠢仇恨吗?我对你的救赎,其实也是为自己解脱罪孽呀。”四姑娘一面用檀香扇给三少爷风,一面端起一杯咖啡:“你昏睡了两天,现在喝杯咖啡吧,请你放心,这次我给你放了两块糖。”
  三少爷坐起身来,双手接过杯子,深情地凝视着四姑娘那圣洁的面孔,热泪盈眶。
  舷窗外,猛然响起一声汽笛,雄浑、嘹亮……
  (责编/章慧敏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