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的官印

2007-12-29 00:00:00顾文显
上海故事 2007年14期


  俺村老吕是个伤残军人,退伍后回家务农,上面有话,要妥善安置。村党支部就让他当护林员,他每天提着把镰刀四处转,年底发几千块的工资,也算是“准脱产”的干部了。遇上偷伐林木的,老吕不但有罚没权,严重的还可以送公安部门追究刑事责任。
  山民们靠山吃山,砍着方便,哪个没点过失啊,因此,哪家有大事小事需要请客招待,必然不敢落下老吕,老吕就享受跟书记一样的待遇。老百姓说:“书记露脸儿,老吕不远儿。”大家背地里称他“二书记”。
  老吕手中还有一份权力,那就是村民们少量用木材,比方打条扁担,盖个猪圈,房子塌了需要砍木头顶顶之类的,必须先写好申请,由他签字后拿到镇林业站审批。有他的签字,就是合法;没他的签字,就是滥砍盗伐,真有让他罚得生活不下去的。村民们怕他,就请他吃喝……
  我就不信邪。国家的木材,农民遇上急事要用,请他查实情况批一下,那是没说的,但凭什么要给他请吃送礼?所以多年来,我没请这位“二书记”吃过一顿饭。
  但倒霉事还是让我撞上了,我家的苞米仓子倒塌,又赶上雨季,一大堆苞米棒子摊在湿地上,靠一块塑料布盖着,很快就会生芽霉烂。邻居建议:“你平时跟老吕相处得不怎么样,但他那人不记仇的,赶紧送份礼去,三五十元的就中,不然,他不给你批木头。”
  我脖子一挺:“没那么严重吧,我这情况难道是编的?他当林业员干什么吃的,不签字,我到县里告去!”
  恰巧老吕又来巡山,我把他拉到院子里说:“吕大爷,您看我这情况……我写了份申请,您过过目。”
  他看了看现场,惋惜地说:“真不是时候,马上砍木头重盖,烂了口粮,那还了得。”
  接过我的申请,他歪歪扭扭地画上了“同乙(意)”。印盒、戳子随身带着,拿出印章,笑着说:“这是我的官印。”现场办公,盖完戳儿,我跟他商量:“能不能两步一起走,家里安排人砍木头,我马上到镇上批手续?”
  我担心的是时间,等我批回来天就黑了,要到明天砍木头盖仓房,可要是今晚上再下来暴雨,那样我就惨了。
  “小伙子,你别为难我。有先把人枪毙了,再审判的道理吗?”
  一句话把我噎住了。没办法,我翻山越岭,赶了二十多里山路,找到林业站的人,递上申请。那人接过,看了看说:“不成,林业站这几天不批木头。”
  我急了:“不批木头,我粮食都淋在雨里怎么办?”
  那人回答:“不批就是不批,你回去跟老吕好好想办法吧。”
  得,申请扣下,我怎么说也没用。
  回到家,这一夜果然就下了暴雨,可怜我那些苞米体重增加了一倍,心疼得我老娘顶着屋子哭,直骂我没用,连点木头都批不下来,这样的条件换谁也得给批呀,你就是得罪老吕了!
  我得罪老吕不假,但他确实批了呀。邻居好几位都看过的,都说确实是这么个批条。条件够,申请也签名盖章了,林业站没有不批准的理由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前边走,老吕后面递过话去,让那边刁难我。
  然而,谁家都没装电话,这山沟里又没信号,手机不顶用的;老吕的腿又有些瘸,无论如何也抢不到我前面去通风报信呀,我可是一路小跑赶到那边的呀。
  我只好向邻居请教。邻居说:“林业站的人不是说让你跟老吕想办法吗?咱不信别的,就信效果,你马上备上份礼物,再把他请来吃一顿吧。”
  我真不愿意相信,反复回忆,没有任何漏洞。但苞米不能等啊,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买了五十元的礼物送去给老吕,又把他老人家请到家,好吃好喝伺候了一番。在酒桌上我说:“吕大爷,我那申请,林业站没批。”
  老吕喝得高兴,说:“你这条件可够了呀,难道还要我再批一次?你再写一份申请吧。”
  我写完申请,他依然签上那两个字,盖了章。又打着手电筒,到现场照了照,说:“苞米再不处理,马上就长毛了。这样,我冒一次险,你那边去批,同时派人砍木头。”
  我问这样行啊?他打了个酒嗝:“我说行,就差不多。”
  你说怪不怪?我再去林业站,递上申请,还是那个工作人员,冲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居然拿起笔,就批了“同意砍伐二十棵”,并盖上了林业站的大印!等我回到家时,不但木头砍了回来,仓房也重建起来了。我喜极而泣,坚持要留吕大爷吃饭。老吕说:“行了,不是吃过一回了吗,你连夜把苞米弄进仓房里吧,当心烂了!”
  老吕嘴是馋点儿,但他却不贪。
  事情解决了,我却添了块心病:为什么第一次不批,请了送了,第二次就批了?我调查了很久,也没人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吕当护林员的那些年,管得严,砍伐林木的现象确实得到了遏制。可是,最近距我们山沟五里处,突然冒出了许多小煤矿,一些矿主的眼睛就盯上了我们山沟里的树林。他们暗地里廉价收购木头,混杂在正当渠道购进的坑木里使用。
  这一下子,山沟里的农民心活了,半夜三更上山偷伐木头,一次扛两根,扛到煤矿就卖十元钱哪。小山沟里的人高兴得眉飞色舞,这样做下去一年,全沟人都可以脱贫!
  可没到一个星期,老吕发现了,他捏着镰刀,在沟底下把偷木头的祖宗三代骂了个底儿朝上,然后声明,他不回村里去了,就在这儿长住,治不了这些偷木头的,他就打报告辞职,让林业站的来罚死你们狗日的!
  一连几天,老吕在通往小煤矿的必经路边打了个窝棚住下,还带了一条凶狠的狼狗,抓住几个偷木头的。他把他们的名字记下,警告道:“这次不罚,下次再遇上你,要不你就杀了我,要不,我送你去林业站!”
  大家想想,老吕一年赚那几千块工钱也不容易,偷木头的念头也就打消了。
  见老吕熬累成那样,乡亲们的心也是肉长的呀,就请他到家吃饭,或者做了好吃的给他送去。老吕就像让开水烫了嘴:“不、不不,这饭我不能吃!”一个月下来,老吕瘦成了一架风筝。有人说,他就比骰子多一层皮,可以拿到牌桌上用了。
  我们山沟是个屯,归十里外的村委会领导。这一天,屯长带着我们七八个居民,齐刷刷地站到老吕面前,宣读我们全屯村民的保证书:“尊敬的吕护林员:我们以全屯人的人格向您保证,今后如有人胆敢偷卖坑木,我们全屯人将他赶出山沟!”
  念着念着,我们看到,老吕的眼眶里淌出了混浊的老泪,他哽噎着说:“行了,行了,我撤,我撤。”
  下山后,他没等邀请就赖着去了屯长家。那天,他喝得烂醉,吐得一塌糊涂……
  从那时起,山沟人再没谁敢偷一棵木头。
  去年的一个深夜,秋雨绵绵,护林员老吕在一条小道上堵住了十几个偷伐木头的人。这些人都是关内跑来混生活的盲流,靠的是偷木头卖几个钱混日子。老吕说:“你们把家乡糟蹋得混不下去了,又来糟蹋这儿的山沟是不是?木头放下,你们得保证下次不来,我绝对不难为。”
  这些人中有个头目,是负案在逃的主儿,把木头一扔说:“好你个断子绝孙的老东西,你不让老子好,老子也不让你清静!”扑上来就跟老吕扭在了一块儿。
  老吕年纪大了,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手却扭着那盗木贼不放。对方急了,从腰中拔出尖刀,捅进老吕的心窝……老吕鲜血喷涌,手指却死抓住凶犯的肩膀,至死不松开……
  凶手被判了死刑。老吕的追悼会也开过了,前后一个星期,我们山沟的树林被偷砍了不少,白花花的树茬子触目惊心!林业站想改换一位护林员,找谁谁都不敢接任,哪个肯搭上命来干这活儿!
  林业站站长姓孟,带着一些老吕的遗物来到了我们山沟,跟屯长说了半天话。屯长把大伙聚到一起,放一盘磁带,声音是老吕的:“……乡亲们,我无儿无女,在管林子时得罪了大家,千万别往心里去,管林子这活不好干啊。我吃过、拿过大伙的,对不住了,可我本本上都记着呢,用我攒下的钱,按数归还大伙儿,剩下的,交党费……”
  拿出老吕的本本,他哪年吃过哪家的请,一笔笔都在上面记着!
  孟站长说:“老吕不容易,他做事认真,可是家里没个办饭的,怎么解决?我们就帮他想了个办法,小小的揩老百姓一点油水,哪想到他都记在了账上了。既然他的钱都存在银行,那就替他还吧。”
  我实在想不出老吕是怎么跟林业站配合揩老百姓油的。孟站长叹了口气:“这办法哪个也识不破,不过操作起来很容易。他那图章,如果盖在‘同’字上,那就是暗示我们立即批准,如果偏了一点,就是不批!”
  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我们屯成立了义务护林队,如果哪个胆敢偷伐一棵木头,大伙就以老吕的名义废了他。因为,老吕的坟墓就埋在我们的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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