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爱的是手中的剑,窄而细长的剑身一如他修长笔直的身子,用力一抖,剑声嗡嗡,光华胜水。
他是个职业杀手,职业杀手向来是谁出钱他就出剑。可杀手亦有道,林飞决不滥杀无辜,例如此刻林飞正把长剑从月韵山庄庄主萧枫林的胸中抽出。
萧枫林为人庄重颇好风雅,乐善好施济困扶危,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大的善人,可谁又知他实是个人面兽心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林飞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所以当有人告之实情并出重金请他刺杀萧枫林时,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出剑、刺,却又不收一文钱。
正是春天,阳光颇好草色青青,林飞阴郁的心似乎也有一点点化冻了,便信步来到郊外。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女子惊惶失措的叫喊声。林飞紧走两步,转过一丛小树林一看,不远处三个衣着光鲜的小青皮正嘻皮笑脸地拉扯着一个身着肮脏黄衫的女子,那女子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
林飞皱皱眉头,上前轻咳一声,说:“可恶之极,快放手!”
三个小青皮闻言一愣,抬头一看却是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削的文弱之士,当下哄笑起来说:“就凭你也想多管闲事吗?听没听说过江城三少的名头……”
江城三少忽然顿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病夫一样的人随意拿起一块坚硬的石头,然后漫不经心地一握,再伸掌嘬唇一吹,石头纷纷扬扬,竟变成了粉末!于是刚刚还雄赳赳的江城三少像听到了号令一样立即无影无踪,他们逃跑的速度一向比别人快。
林飞的心情却并没有因赶走小青皮而好过些,他没精打采地掉过头继续他的无聊之行。正走着,却又停住脚步,沉声喝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原来,他身后一直跟着那位黄衫女子。那女子见林飞喝问,吓得怯怯地说:“大侠刚才不救我也就罢了,可救了我就得救到底,否则你一走,我就又落入那几个小青皮之手了。”
林飞回头张目一看,真的,那几个小青皮依旧不离不弃不远不近地跟着,显然他们并没有死心放过这黄衫女子。这事要放在以前林飞早就出手了,可现在他不想,他只觉得浑身懒懒地不想杀人。当下叹口气说:“也好,你就跟我回去吧。”
林飞把黄衫女子带到他那几间杂乱不堪的茅屋里。林飞不缺钱,他本也有高大的屋子、华丽的衣服和数不清的银子,可他几天前忽然把屋子让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把衣服送给了十几个衣不蔽体的农户,把银子分给了四周贫穷困苦的家庭,然后远远地搬到这处偏僻无人烟的地方,住陋屋、着粗衣、吃鄙食,恍恍惚惚,终日不知所思。
那黄衫女子四下看看,忽然脸红了一下,说:“大侠请暂避,让小女子略梳洗一下。”
当林飞再回到屋里时,他像刚才那几个青皮一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吃惊的倒不仅仅是屋里神话般地忽然变得光洁如镜幽香阵阵,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人,如花容貌如雪肌肤,双目盈盈似笑似嗔,这还是刚才那污浊的黄衫女子吗?那几个小青皮倒是好眼力!
黄衫女子弯腰含羞说她叫小叶,父母双亡无奈流落到此处,要不是恩公出手相助必被那几个小青皮所害,若恩公不嫌,小叶情愿……终身做奴婢服侍恩公!
林飞目瞪口呆。他生平所见全是江湖仇杀风云,爱的是长剑一击必中,剑头舔血快意人生。可面对眼前这一娇娇柔柔杨柳轻拂似的女子,顿时方寸全失。
从此以后,每当林飞回到屋内,只见饭菜飘香窗明几净,小叶甚至还养了好多小鸡小鸭,种下了几许桃树李树,桃花粉红李花雪白,毛绒绒的小鸡小鸭叽叽喳喳在脚边绕来滚去。这是林飞从未尝过的滋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家的氛围吧?
林飞越来越不愿意出去了,他常常长时间地呆在家中,看脸色红润的小叶手脚轻快地喂鸡鸭、补衣服、唱山歌。是的,小叶唱的歌好听极了,像天籁一样。
这天,林飞看到一处高高的悬崖峭壁上开着一朵大大的茶花,这朵花之大之艳是他从未见过的。就在这时,忽然风狂雨骤,眼看茶花不保,林飞飞身掠起,手脚并用在乱石嶙峋之间纵横鹰飞,终于完好地采得茶花,却又怕黄豆大的雨珠砸坏娇嫩的花,便又毫不耽搁地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将花裹好,再一路狂奔回家,却全然不顾冷雨鞭子似的抽在身上。
回到家,花儿依旧鲜艳浓香,林飞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当小叶把花插进乌云似的发间时她的脸红更胜花,林飞的心也醉了。
可接下来林飞却病了,冷雨浇得他发了高烧,浑身软绵绵的半丝力气也没有,忽又蓦地惊醒来,他发现自己晃晃悠悠的,原来竟伏在小叶的背上。瘦弱的小叶像背着一座大山似的背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郎中家赶。林飞挣扎着想下来,手脚却做不了主,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
林飞病好后考虑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做出一个决定:向小叶求爱。
黄昏时分,空气中满是春天木叶鲜花的芬芳。林飞修饰一新,然后当着小叶的面毁掉他曾视之为生命的长剑,长剑断时如吟如泣。林飞掉转身,一字一句地说:“小叶,嫁给我吧!”
小叶好看的身子却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晃起来,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林飞懂得这是巨大的幸福所致,他相信小叶也是爱他的。
谁知小叶却答非所问地问他一句话:“林飞,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一生中你曾做过一件令你至今后悔的事吗?”
林飞闻言一震,某个可怕的曾竭力忘却的回忆钢针似的穿入心头,他眼神禁不住恍惚起来,半晌才喃喃地说:“确有一件事令我痛不欲生、后悔莫及……所以我才抛弃一切远离尘世结庐而居。我以为从此后心如死灰了此残生,只到遇见了你……”
小叶看上去更怪异了,颤声问;“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林飞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脸孔因疼痛而扭曲,说:“我曾听信别人的诬陷,误杀了月韵山庄的庄主萧枫林,后来才知他却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件事就是我心中最大最深的痛……”
小叶轻笑了一下,却又转过话头,说:“林飞,我也爱你……这样吧,明天早上我给你个确切的答复,毕竟是终身大事,让我想一下好不好?还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晚你一定要好好地睡个觉!”
这一夜林飞沉沉入睡,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小叶的房间里似乎发出一点动静,是的,凭他杀手的听觉他确凿无疑地听到了动静,可他又想:是自己听错了吧?因为小叶是真心爱他的……于是又安心睡去。
第二天早上小叶不见了,他的心陡地被摘空了,奔出屋,人儿杳无音踪。
林飞坐在屋里不吃不喝一动也不动,像尊石像一样。就这样一直坐到第三天,小叶依旧没有回来。林飞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苦笑,又像是看透了一切、放弃了一切的样子。
爱已不在,生又何趣?幸好断剑还在,他找到断剑,毫不犹豫地插入胸口,临死前只说了声:“如果这忏悔还来得及的话……”
没有人知道在另一处坟前跪着一个人。她已跪了三天三夜,望着墓碑上的字她一遍遍无助地说:“爹,我相信我已为你报了仇,我不会用剑用刀,只能用这种温柔的方式,可我心中一点也不快乐,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夕阳下墓碑上的字像血一样殷红,写的是:萧枫林之墓。
然后她回到曾带给她好多柔情蜜意的茅屋里,她看到林飞躺在地上时一点也不惊奇,只是上前拔出断剑,插入自己的胸膛,千般温柔地说声:“林飞,萧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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