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奔

2007-12-29 00:00:00陆茂青
上海故事 2007年14期


  1928年的早春2月。
  双日吉辰,上海赫德路春平坊里,鞭炮声惊动了半条街巷,是一户人家的乔迁之喜。
  汽车喇叭声响,这家的女眷到了。从车上先下来的是个妙龄女郎,她的出现立时吸引了看热闹人的眼球。众人情不自禁地啧啧夸赞:“真标致!好漂亮!”
  女郎朝正在整理箱笼物件的男仆一招手:“根荣,快来扶老太太下车上楼。”
  “是,小姐。”根荣答应着快步走向轿车。
  
  棒打鸳鸯 上吊自尽
  
  妙龄女郎芳名黄慧如,一家三代四口人。父亲曾任北洋政府电话局局长,三年前病故,留下了富足的家私。祖母年事已高,安享清福,母亲朱氏生性懦弱不管事,这个家是由在交易所任董事的哥哥黄澄沧独揽家政大权的。
  男仆陆根荣,苏州吴塔乡人,21岁,身材不高,相貌堂堂正正,平日里办事勤快,待人礼貌,深得主人家的信赖。
  在启明女子中学读3年级的黄慧如面容姣美,身材窈窕,加上打扮新潮,不论在学堂还是在路上,赢得了特别高的回头率。曾有好几家请出媒人上门提亲,但黄澄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都以门不当户不对而回绝了。
  一天上午,黄澄沧正要出门上班,邮差送信来了。这是一封“黄慧如小姐亲启”的信。黄澄沧一愣,料定这种信里肯定写的是男女私情的信,他瞒着妹妹拆开一看,果然是一个姓叶的青年向妹妹示好的。他骂了声“都是不要脸的东西”,便将信撕作了片片蝴蝶。
  从那以后,他担心属于新派女子的妹妹在外头轧男朋友,万一闹出笑话来有辱门庭,就硬是撺掇母亲朱氏强令慧如退学,并严厉规定:不准单独离家外出。
  自后,黄慧如整天呆在家里,百无聊赖,心中对兄长黄澄沧的怨与恨与日俱增。
  这年初夏,又有人给慧如做媒来了,提亲的对象是上海滩上贝姓富商的儿子。这天,恰好黄澄沧南下谈生意去了,就由朱氏接待。
  朱氏早闻贝家名气,听媒人说贝公子相貌好、有学问,而且正在赚大钱,很是满意,上楼征求女儿意见。慧如听了介绍,又看了照片,暗暗高兴,羞答答地点了点头,还接口说:“女儿但听妈的。”
  媒人趁热打铁,往来奔走,双方很快选定了送盘定亲的好日子。慧如满心欢喜,规划着嫁衣嫁妆婚仪,憧憬着人生第一喜事——洞房花烛夜。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突然发生了变故,又是黄澄沧从中作梗。他回家听说了与贝家的亲事后,极力反对,理由是贝家门第比黄家高得多,婚后礼尚往来多得很,哪里应酬得起?
  不几日,媒人匆匆地又来到了黄家,送还庚帖,说是贝家退亲了。朱氏又惊又急,追问原因。
  “是你家少爷不对适,你真的不晓得?”媒人心中有气,道出了个中原委。
  原来黄澄沧明知交易所里有贝家的亲友,故意放出难听的话,说贝家公子是个憨大,胸无点墨,仗着有几个钱,硬要娶他的妹妹,这事早晚不成。
  贝家是有身份讲体面的大户,岂甘被黄家小看,索性先发制人,疾速退亲了。
  朱氏送走媒人,越想越气,掩上房门,伤心落泪。
  “吱呀”一声门响,慧如雀跃而入:“妈,上次做的衣服真合身,吃喜酒的衣裳仍叫那个湖州裁缝做好吗。”
  不闻母亲回话声,但闻母亲抽泣声。慧如惊问:“什么事让姆妈难过?”
  “……刚才媒人来过了,你和贝家的亲事不成了。”朱氏忖度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更恨儿子作孽,狠狠心把内情告诉了女儿。
  果然,这个消息不啻五雷击顶,黄慧如脸色倏地变得惨白,眼前一黑,仰倒在椅子里,昏了过去。
  “慧如,慧如!”朱氏慌了手脚,“快来人呀!”
  老太太摆四方城去了,黄澄沧在交易所上班。正在下面扫地的陆根荣闻声上楼,见状大惊,连喊呼叫:“小姐醒来!”
  千呼万喊声中,慧如终于醒了,她的眼泪直滚,骂道:“哥呀,你这是为什么呀?外边总以为我品行不端,贝家才不要我的,我今后还有什么脸见人啊?”她说着说着向门框上撞去。
  根荣眼疾手快一把拉牢。朱氏紧紧抱住,母女两个哭得如泪人儿一般。
  当天,慧如滴水不喝,口口声声要死。老太太与朱氏不离左右,百般劝解,慧如只是摇头。
  做哥哥的黄澄沧不敢见慧如的面,在朱氏再三催逼下,硬着头皮送去了慧如爱吃的糖年糕和茶叶蛋:“妹妹呀,哥是为你着想,不要勿识好人呀……”
  话音未落,慧如抓起茶叶蛋辟面摔去,吓得他夺门而逃。
  
  恶兄作弄 小姐当真
  
  傍晚时分,朱氏嘱陆根荣给慧如送饭上楼。根荣推门不开,透过门缝一瞧,失声惊叫:“不好了,小姐上吊了!”
  祖孙三个跌跌撞撞赶到,黄澄沧手脚并用又推又踢,门却丝纹不动。
  “大少爷,让我来。”根荣退后两步,运足力气,侧身猛力撞去,连门带人跌进房里。他顾不得疼痛,一跃而起,抱着慧如双脚托高,黄澄沧忙剪断绳索。
  所幸慧如上吊时间不长,放到床上不一会儿就醒了,她怒目而视黄澄沧说:“你拆散了我的婚姻,坏了我的名誉,还救我干什么?我不想活了,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
  一家子提心吊胆,黄澄沧连交易所也没心思去了,整天愁眉苦脸。
  “根荣,你去帮我劝劝小姐吧。”黄澄沧心血来潮,他想到了陆根荣。
  “我?”陆根荣一怔,“大少爷都劝不转,小姐哪会听我这个下等人的?”
  “小姐把我当对头,半句也听不进,你劝她兴许听。”黄澄沧见根荣脚下不动,来了肝火,“不听话就卷铺盖滚蛋!”
  根荣着了慌:“那就去试一试,不过劝不动的话大少爷不要怪我。”
  “这就对了嘛,见了小姐,脸要笑一点,话要甜一点。”黄澄沧“嘿嘿”一笑,“你若是劝醒了小姐,就重重赏你,把她嫁给你,怎么样?”
  “大少爷开我的玩笑,劝成了给个红包就心满意足了。”根荣的话说得实在。
  “本少爷说一不二,决无戏言,就看你有没有福气。”黄澄沧心里笑他:“阿乡憨大!”
  陆根荣上楼入室,轻轻一声咳嗽:“小姐呀,您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金枝玉叶,怎么饿得起?真叫人着急又伤心。”
  慧如先见根荣低着头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感于他救过自己,终于开口道:“我是百念俱灰,一准要死的了,还吃饭干什么?好端端一门亲事被活活拆散……”说到这里,眼泪又下来了。
  “这件事既然已过去了,就忘了它吧。”本是苏州人的陆根荣说起话来软绵绵、糯笃笃,娓娓动人,“好人必有好报,吉人自有天助。像小姐这样又漂亮又识字又贤慧的姑娘,打了灯笼也寻不到,何愁配不上如意郎君?大可不必轻言一个‘死’字。”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想不到这个平日里做事多说话少的佣人,如此地关爱人,话又说得那么委婉,态度又那么的诚挚,黄慧如感动之余,以惊异的眼光打量着他。
  根荣泡了几块饼干,放到床头柜上,“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小姐您吃几口吧,吃了喝了,才能恢复玉精神、花模样呢。”
  慧如既未拒绝,但也不吃。根荣急了:“小姐不听劝的话,大少爷要处罚我的。”
  “他要把你怎么样?”一听说“大少爷”,慧如的气又来了。
  “大少爷差我劝小姐,我怕讲得不中听您生气不敢来,他就要停我的工,还说劝好了就重重赏我……”他晓得下面的话是说不得的,煞住了话柄。
  慧如不知黄澄沧搞的什么鬼名堂,想从根荣嘴里骗出来,说:“他要怎样赏你?你照实讲了我就吃饭。”
  “真的?”根荣喜出望外,壮着胆子道:“少爷说若是劝醒了小姐,就把小姐嫁给我。”
  慧如的脸一下子红了:“真不是人!”
  根荣只当骂自己,吓得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说:“小姐息怒,我晓得大少爷在讲笑话,我是不忍心小姐饿死才来的,我是个下等人,哪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快起来,我不是怪你。”慧如问道,“根荣,读过书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根荣回话:“只念完了小学,家里有父母双亲,弟弟,还有……我自己。”
  
  只在一瞬间,黄慧如作出了大胆决定,含情脉脉地望着根荣:“我听大少爷的话,嫁给你。”
  “不,不。”根荣满脸通红,摇手不迭,“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小姐是千金上等人,我是下等人,哪有匹配的道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样定了。”慧如的口气十分坚决。其实,她是五分感激根荣,报答他的关心与救命之恩,五分是要黄澄沧难堪。
  根荣惊喜交加,这样的艳福,做梦也没有想到,如今已送到面前,又何必错过呢?
  “去告诉大少爷,我吃饭了不想死了。”慧如压低了声音,“这事只能我知你知,懂吗?”
  自后,小姐与仆人暗中恋爱,当着家人的面,主仆分明,趁没人时,亲热一番,但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及。
  
  珠胎暗结 情奔苏州
  
  那日,老太太与朱氏去亲戚家吃寿面,因是远亲,小辈可以不去,黄澄沧去交易所上班,家里只剩下了慧如与根荣。
  天赐良机,主仆俩亲热起来。“小姐,有件事没告诉你呢,我在家里是有娘子的。”根荣一副认真模样。
  陆根荣如此的一本正经,慧如以为是开玩笑:就说:“你即使真有娘子,我仍然和你好。”说着,再次搂住根荣。主仆俩卿卿我我一阵后,偷尝了禁果。
  只几度春风,慧如春潮不来,珠胎暗结。她知道世俗偏见,人言可畏,主仆相爱为家庭不容,未婚先孕更会招致社会非议,她一心想请医生打胎,又恐怕泄露天机,只好偷偷去买了药堕胎。不料再怎么吃药,胎儿还是不落掉。无奈之下,她只得告诉了根荣,商量应对办法。
  根荣一听紧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慧如生气地说:“你怎么不讲我们结婚呢?”
  “不是不愿结婚。”根荣眼皮下垂,“上次我讲过乡下已有娘子,小姐又不相信。”
  慧如呆若木鸡,半晌无话。
  “都是我不好,害了小姐。”根荣难过得要哭了。
  “这样吧。”慧如咬咬牙说:“时下有钱有势的人都有三妻四妾,平民百姓多娶一房为什么不可以?我俩结婚。”
  根荣点点头说:“也好,乡下的娘子本是父母包办的捆绑夫妻,所以来上海后我从未回过家,我把她离了,和小姐吃喜酒……”
  “根荣,根荣!”黄澄沧突然回来了,在楼下穷喊。他见根荣慌慌张张一路小跑着下楼,问道:“你在楼上干什么?”黄澄沧鹰隼般的眼光紧盯着他。
  根荣不敢正视他:“在小姐房里揩玻璃。”
  黄澄沧厉声呵斥:“小姐房里的事特别高兴做,满地垃圾为什么不扫?现在,你跟我去交易所里当差去。”
  “……我准备一下,过两天就过去。”根荣虽然极不情愿,却又不敢不听。
  黄澄沧冷笑一声:“舍不得离开吗?告诉你,要么现在就走,要么立刻卷铺盖滚蛋。”黄澄沧所以这样急要根荣走,是因为他在蛛丝马迹中觉察了根荣与妹子的暧昧关系。今日,他从根荣慌慌张张的神情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他当机立断,用意在切断两段情丝。
  当天,根荣去收拾行李时,告诉慧如这事,慧如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去别的地方打工。
  慧如眼泪汪汪地说:“肚皮一天天大起来了,快瞒不住了,带我一起离开上海吧。”
  根荣为难地说:“眼下苏州乡下是去不得的,先去别处吧,小姐好吃好穿惯了,没钱寸步难行啊。”
  “钱由我想法,先找个地方生了孩子再说。”慧如与根荣商量事不宜迟,就在明天动身。
  当天晚上,慧如趁着母亲去邻家搓麻将的机会,拿了一只首饰盒连同自己的一点私房钱和衣服装进皮箱,藏在楼下小间的杂物堆里。
  第二天东方欲晓时,一夜没睡的慧如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下楼取出皮箱出了门。在弄堂口,她叫了一辆正准备回家睡觉的三轮车,坐上它直接去了南京路的一家银楼,用首饰兑了些现钞。然后赶往约定地点与根荣会合,上了开往沪宁线的火车。
  主仆两个在苏州下车,去阊门租房住下,对外称是夫妻关系。没想到这个房东见慧如打扮入时,而根荣却是粗衣布鞋,还好几次偷听到根荣叫“小姐”,这使他起了疑心,吃准这一对男女肯定是露水夫妻。房东有心赚一票。于是大涨房租,只一个多礼拜,竟然连涨了三次。
  根荣与慧如忖度,房东已看出了破绽,不断地敲竹杠,两人商量后便去护龙街另租寓所。这一来,原来的房东怀恨在心,暗地里跟踪。
  再说,上海黄家因慧如不知去向,又发现少了一只首饰盒,黄澄沧判断,是妹子随陆根荣私奔了。于是他向巡捕房报案,称男仆陆根荣诱拐小姐、盗窃金银首饰后逃走。巡捕房受理后派员侦查,并行文各地协助查拿。
  
  深夜被捕 脱离家庭
  
  那是个黑夜三更天,在慧如和根荣新租的寓所,敲门声夹杂着吆喝声,警察一拥而入,扣押了黄慧如与陆根荣,并在他们的随身行李中搜出金银首饰多件,合现款就有2万余元。
  苏州市警察局通知上海黄家速来认领。朱氏母子赶到苏州,一见慧如的面,黄澄沧就骂开了:“不知羞耻的贱货,面子塌到苏州来了。”
  慧如央求朱氏:“姆妈,木已成舟,只能从一而终了,让我做陆家的人吧,望妈成全。”
  “做梦!”黄澄沧一副凶相,“主仆私奔,世上少有,还想嫁给他,叫黄家的脸往哪里放?”
  慧如再也按捺不住了,满脸怒火地说:“我就是喜欢根荣,你管不着!”
  朱氏对女儿又气又怜:“慧如,你是聪明人,上等人怎好嫁给下等佣人?听妈的话,与姓陆的一刀两断,妈原谅你这一次。”
  “根荣是好人,我不能抛弃他。”慧如执拗地说。
  “他是好人?”黄澄沧恶声恶气,“他是流氓加贼坯,这次要送他进监牢。”
  慧如横下一条心,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嫁根荣嫁定了,他吃几年官司,我就等他几年!”
  “不见棺材不落泪。”黄澄沧拂袖而去。
  警察局按黄澄沧要求,将陆根荣移交吴县地方法院究审。慧如等在警察局门口,要与根荣同去法院。警察劝不住,为她喊了一辆黄包车,她不要,与根荣并肩同行。所经之处,观者如潮,指指点点,主仆情奔的事顷刻传遍了姑苏城。
  在法院门外,慧如拉住法院大门,哭着说:“是我害了根荣,我愿与根荣同坐班房。”
  黄澄沧暴跳如雷,挽起袖子威吓:“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慧如冷不防一掌打去,正中他的面门,“所有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和你拼了!”说着又抓又打,黄澄沧左躲右闪,狼狈不堪。
  院方无奈,只得让慧如暂时住在苏州司前街的姨妈家里。
  黄澄沧来姨妈家见慧如,一反常态地以关心的口吻说:“我与妹妹毕竟有手足之情,只可惜好心得不到好报,或许是我错了,这样吧,我陪你去陆家看看,你认为嫁过去住得惯的话,就随你的便。”
  慧如信以为真。两人一同到了陆家,只见笆墙草屋,鸡鸭屎满地,粪坑就在山墙边,随风飘来阵阵臭气。只片刻工夫,“陆根荣上海姘头娘子来了”的消息传遍了全村,男女老少成群结队赶来陆家,如看猴子做戏“叽叽喳喳”指点说笑,还有讥讽辱骂的。
  慧如尴尬无措,又羞又气。黄澄沧赶紧拉着慧如匆匆离去了。
  实际上这是黄澄沧使的计,他先去过陆家,向陆家的人晓以利害,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是想让妹子望而却步。回来后,他问道:“去陆家该看的看到了,该听的听到了,又穷又脏又臭还要挨骂,你这个大上海的千金小姐受得了吗?还想嫁给姓陆瘪三的话,我今天就吹吹打打红灯花轿把你送过去,怎么样?”
  听着这刺耳的话,看着他洋洋得意的神态,慧如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恶毒用心,她口气坚决地说:“我不嫌根荣家里穷,也不怕人家闲话,我嫁定他了。”说着,慧如拔出钢笔写了一张纸条:“为了个人婚姻自由,不受家庭约束,自今日始,我黄慧如与家庭脱离关系。一切后果自负。”
  
  法庭受审 上诉加刑
  
  8月25日,法院开庭审讯陆根荣。其时大上海主仆情奔之事早已传遍了姑苏城,各式人等不期而来观审。
  
  慧如身穿旗袍,梳着披肩长波浪,由于受刺激悲伤的缘故,雪白的脸色略显憔悴,愈发的凄楚动人。
  陆根荣按法官的问话,把私奔前后的事情和盘托出,只是对黄澄沧指控的拐诱慧如、盗窃金银首饰矢口否认。
  法官又问慧如,慧如直言不讳:“与根荣是两相情愿的真诚相爱,私奔为逃避家庭束缚,求自由恋爱,又因为有了喜了,更为家庭所不容。首饰盒是我拿的,根荣事后才知道的。”
  “陆根荣家里已有娘子,你晓得吗?”法官又问。
  慧如答道:“他曾向我讲过,我以为他开玩笑,没有相信。”
  法官再问:“你为什么要与陆根荣相好呢?他有没有强制你?”
  “我已是21岁的大姑娘了,自己有主见,不愿做的事谁也强制不了。根荣良心好,救过我的命,知恩必报,所以我会爱他。我和根荣要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大哥许嫁的。”慧如手指原告席上的黄澄沧,“这就是我的大哥,本就是他把我许配给根荣的,但一下子变卦了,硬要拆散我们,逼我离家出走,与家庭断绝关系。”
  听到慧如的这些话,观审席上议论纷纷,都把憎恶的目光射向了黄澄沧,更有人指骂:“恶兄作孽!”
  8月28日,法庭宣判,以拐诱罪和帮助实施盗窃罪,判处陆根荣有期徒刑2年。
  判决这天慧如因病未曾到庭,当她从姨妈嘴里听到判决结果后,痛哭了一场,然后坐上黄包车去见根荣,表明她将尽一切可能向江苏高等法院提起上诉。她同时还安慰根荣说:“即使上诉驳回,我一定在苏州等你出狱,熬过两年,我俩就可比翼双飞了。”
  果然,她随后就聘请了律师宋铭勋,呈状江苏高等法院,请求复判。又每个礼拜去探监,给根荣送去爱吃的东西,每次总要说许多宽心的话。根荣也信誓旦旦,出狱后马上与原配解除婚姻,明媒正娶慧如,永不分离。
  10月22日,江苏高等法院复审。观审席上又是人满为患,大家都想来看看桃色人物靓主俊仆的仪容风采,连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邵力子,也从莫干山疗养所赶过来观审。
  宋律师引用法律条文,说明了陆根荣诱拐、帮助盗窃罪不能成立,要求法庭勿以原告一面之词遽作采纳,应改判陆根荣无罪。
  顿时,观审席上掌声四起,大家显然支持律师的辩护,同情王陆二人的命运。
  转眼,27日复判的日子到了,慧如以为根荣一定能开释。她既兴奋又激动,与陪她去法院的姨妈有说有笑如孩子一般。她还向姨妈透露了未来的计划:为根荣补习教育,夫妻同谋职业,建设美满幸福的小康之家……
  陆根荣也以为官司能赢,他穿着整齐,出庭时脸带笑容,还向观审席上的熟人点头招呼。
  下午2点正,法官摇响法铃,示意肃静:“被告陆根荣不服吴县地方法院判决,提起上诉,本院第一刑事庭经传集全案人员复审,今日复判。”
  原判决撤消。陆根荣意图奸淫、诱拐一罪,处有期徒刑3年;又帮助盗窃一罪,处有期徒刊2年,两罪合并,执行有期徒刑4年。
  喜鹊不叫乌鸦叫,满心希望化成灰。陆根荣大呼“判决不公”,黄慧如泪如泉涌。
  三天以后,慧如给根荣送过冬衣服,流泪眼对流泪眼。
  
  乡下受苦 拟入影界
  
  陆根荣要坐4年牢,囊中空空的慧如无法长住苏州,不无勉强地听从了根荣的话,去吴家乡下待产,开始了凄凄惨惨度日似年的生活。吃住艰苦自不必说,更有那可畏人言。为了根荣,为了苦尽甜来的一天,她忍辱负重,有泪往肚里咽。
  11月底,上海影戏公司老板顾无为及其影星夫人林如心摸到陆家,他们自我介绍并表示同情后,顾无为道明来意:“我俩专程至此,想请黄小姐加入影业。”
  慧如始料不及,但毕竟天赋聪慧,猜得了几分,对方意在利用她的“名人效应”。于是婉言辞谢:“生性迟钝,与影戏界无缘,也免得再生议论。”
  “请黄小姐加盟,并非为一个‘钱’字。”顾无为态度认真,“家庭压制、社会偏见、司法昏庸,陷王小姐于万劫不复之地。你的辛酸经历,是现成的最佳剧本,由黄小姐自己演自己,既是对吃人封建礼教的控诉,又可激励世人。”
  慧如被顾无为的言词打动,又为日后有个职业,态度上有了些松动。“感谢你俩的盛情,容我好好想想。”
  林如心里里外外转了转,皱着眉头说:“这地方很不卫生,又没有好吃的,黄小姐就在这里生产?”
  慧如喟然而叹:“不瞒二位说,我已与家庭脱离关系了,财路断绝,只能将就了。”
  “我们与苏州志华医院的顾院长是知交,到时候介绍黄小姐去医院待产分娩,一应费用由我们负责。”林如心拍板说。
  顾氏夫妇情真意切,慧如只得领受了这番好意。她当即表示:“待生育之后,可考虑来上海拍电影。”
  不久后,慧如腆着肚子探监,向根荣讲了应邀入电影界的事。
  “这不又要惹人笑话了?你受得了?”根荣不太同意。
  慧如不胜悲怆:“早已名誉扫地,为了今后,也就顾不得了。”
  根荣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讲的也有些道理,总之你自己拿主意吧。”
  1929年1月初,黄慧如进入志华医院待产。顾院长热情接待,安排她住在二等病房,并亲自为她作了检查,还调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护士看护照料,配给营养膳食。
  1月中旬,一家小报称,黄慧如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的意愿了。上海《申报》记者为明究竟,打通了顾院长的关节,获准采访,嗣后以问答形式发表了采访录。
  问:小报报道,是否是黄小姐的真实思想?
  答:此种说法何来,不得而知,如外间种种谣传一样,均属捕风捉影。
  问:黄小姐与佣人恋爱意志甚坚,究竟出于何种动机?
  答:原因有二,受封建家庭压制,作报复与反抗;根荣良心好,人也聪明勤劳,只是少了些教育。虽是主仆,但爱情同样宝贵,理应追求,至死不渝。
  问:有传黄小姐在乡下精神上受折磨,是吗?
  答:确是一言难尽,我真是有家难归,有苦无处诉。我甘愿抛弃大上海优越生活,来乡间苦度,陆家的人不接受我,旁人也多有讥讽羞辱,不堪入耳,能不心痛?
  问:陆家这样的对待黄小姐,黄小姐今后去向如何?
  答:将来与根荣远走高飞,自谋职业,自立于社会。万一根荣受家庭压迫变心,则抱独身主义,誓不再嫁,
  问:黄小姐答应投身电影界的事,社会已有传扬,听说黄小姐上海家人极力反对,对你的决定是否有影响?
  答:我早就声明与黄家脱离关系,他们的干涉纯属无理,于我而言,则不屑一顾。
  采访行将结束时,记者要求:“社会各界对黄小姐的态度甚为关注,可不可以把今天的谈话记录公布报章?”
  慧如爽快答应:“可以呀,正好消弥谣传,以正视听。”
  社会上毕竟好人多,看了《申报》的报道后,纷纷向黄慧如伸出援助之手,赠钱赠物外,表示理解、鼓励、敬佩的信函如雪片般飞来。吴县妇女协会还派代表携带礼物来医院看望慰问,又与上海妇女协会联名向社会呼吁:救救这茫茫人海中孤苦的弱女子。
  
  产子得病 红颜薄命
  
  3月7日,黄慧如分娩,生下9磅重的一个男孩,取名永年。慧如将儿子视作掌上明珠,连睡觉都不愿放在摇篮里,日夜搂在怀中。顾院长为确保母子平安健康,将她移入头等病房,又马上通知了上海黄家与在狱中的陆根荣。
  黄家既无人来,也无回音,慧如失望而又痛苦。
  陪伴慧如的护士张蕴玉出于关心问道:“根荣在吃官司,陆家的人若是不要永年呢?”
  慧如回答说:“可怜我的儿子呀,来到世上就只见娘不见爹。”慧如的眼泪如断线珍珠滚落,“再没有什么好办法了,我只能带他去上海托人照料,自己进电影界后赚钱养活儿子。”
  然而,红颜命薄。慧如的身体那些日子突然每况愈下了。她生产时失血过多,又长期精神压抑,产后变得神思恍惚起来。医院为她配制的营养品她根本吃不进去,夜里又频频惊醒。顾院长亲自诊治,针药齐下,但还是没有好转,三四日后,她的心脉渐渐衰弱。
  
  苏州的姨妈急忙赶去上海报告,哥哥黄澄沧无动于衷,口出恶毒之言:“这种现世宝早死早好!”
  毕竟是心头肉,母亲朱氏赶到医院时,母女相见,泣不成声。母亲不顾一切地要女儿回上海疗养。这一次,慧如并未拒绝。面对病重的慧如,顾院长无论如何要她们母女在医院再呆上几天,等病情有了稳定后再启程,但这一次母女俩意见是一致的,只想快点回上海。
  3月19日,昏睡中的黄慧如被抬送上一条租来的船上。朱氏不愿意把婴儿带走,说是先在医院里寄养几天,等回上海安顿后再差人来抱。
  细心的顾院长为了慧如的安全,还指派2名护士随带急救针药跟去上海。
  船开出不久,慧如醒来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丧魂落魄地大呼:“永年呢?我的心肝呢?”她歇斯底里了一阵后,竟昏厥了过去。急救的护士对朱氏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再次醒来的慧如变得异常清醒,她拉着朱氏的手惨然地说:“姆妈,你可要原谅我呀,不然女儿虽在九泉,也难眠目。”
  朱氏老泪纵横地说:“囡啊,勿要悲观,回上海后阿拉就去大医院医治,一定会把你的病看好的。”
  “女儿初涉人世,即遭受如此不幸,活在世上,徒添笑料,不如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反倒清静。”慧如说这几句时,语调哀怨,泪流满脸,侍候在侧的护士,也都低头拭泪。
  船至阳澄湖时,天变风起,船颠簸起来,下午4时许,慧如呼吸急促,四肢抽搐,重又昏了过去。
  在大家的一声声呼唤中,慧如终于睁开双眼,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大哥杀心,世道不公,做女人难啊……”说完,她头一偏,香销玉殒。然而,她的口眼久久不闭,似有满腔怨恨未及倾诉。
  船抵上海,黄家雇人用大幅被单将慧如包裹得严严实实,悄然送往殡仪馆,既未发丧,更无吊唁,连送葬的人也没有一个!
  “黄慧如惨死船上,生前死后至为悲叹”……黄浦江畔,虎丘山下,报童的叫卖声一阵又一阵。狱中的陆根荣得到慧如死讯后潸然泪下,他咬着牙说:“这起悲剧的造成,是因为本人无权位,无金钱。慧如为我而死,心痛之至!”
  无巧不成书,黄慧如死后的次日,最高法院以“上诉人指谪原判认证不当,自非全无理由”为词,撤消了江苏高等法院原判,发回重判。
  不久,陆根荣无罪开释。他在法院前徘徊不去,呼天抢地:“还我慧如!”
  就在慧如死后不久,上海各大剧场争相上演“轰动苏沪之时事新戏”《黄慧如和陆根荣》,继而又有《黄慧如产子》、《黄慧如死后》等剧目上演。明星影片公司还将他们的事拍成了电影《黄陆之爱》。一家烟草公司更是出品了“黄慧如牌香烟”……
  黄慧如这个不幸的人物反倒成了商家赚取金钱,以及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了。黄慧如的命运正如正义的人们所言:“她是时代的牺牲品!”
  (责编/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