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之夜

　　一个深秋的夜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大宁河河水陡涨，上游的洪水像猛兽一般扑下来，早已沉睡的大宁厂突遭袭击。此时，王家湾一家制盐灶房前的吊脚楼里忽然传出一声大喊：“洪水来了！洪水进屋了……”
　　喊叫的是个寡妇，她已瘫痪多年，并且双目失明。老妇人是“富贵灶”的主人，她家有两口盐灶房，大儿子和小儿子各经营着一口。几天前，小儿子去大昌贩盐时，被土匪挑死在大宁河中。小儿子死后，她将一把竹椅搁在小儿子的盐灶房里，用自己聪慧的头脑和超人的记忆，教小儿媳桂花撑持着制盐作坊。此时，她拽住木栏杆，一边呼喊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双膝。忽然，她听到有人撞进吊脚楼来，那是大儿子的声音。
　　大儿子大毛手里舞着桐油火把，跑到老人跟前，他要把母亲转移到严家祠堂去，可被赶来的老婆一把拽住：“快把家里的皮箱和木柜抢出来再说！”
　　大毛是个害怕老婆的主子，他知道自家的皮箱里有银票和珠宝，若不及时抢出，马上将被洪水吞噬。大毛犹豫着，见母亲的一双小脚已浸在了水里，可他顾不上了，拽住老婆转身而去。
　　老妇人听到大毛两口子的脚步声消失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合十，祈祷神灵的庇护。忽然，她把自己脚上那双青布缝制的长统棉靴脱下来，抱在怀里。那棉靴是她丈夫在世时，去巫山城里花高价给她订做的。老人摩挲着那双精致的棉靴，泪水无声地滚落而下，这时，洪水已经淹上了她的膝盖。
　　正在此时，老妇人听到一声呼喊：“妈，我来晚了！”是小儿媳桂花摸黑扑进屋来，她一下抱住了婆婆。
　　桂花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自身行动都十分艰难了，可她要背婆婆出去。老妇人大喊一声：“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快回家去抢东西，抢出一点算一点！”
　　桂花一听急了，嘴里喊道：“妈，是你重要还是那些破东西重要？”桂花早已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母亲了，她的生命就是老妇人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桂花刚出生几天就被家人扔在一个茅草棚里，是老妇人把她抱回家中喂养成人的，她长大后就做了老妇人的儿媳……
　　眼下，桂花心中没有其他念头，她拼死也要从水中救出婆婆。桂花不顾婆婆的挣扎，背上婆婆就朝屋外跑去。忽然，一个闪电刺下，只见婆婆怀里的一只棉靴落在水里。婆婆顿时大叫：“快！我的棉靴！”
　　桂花听到婆婆的喊叫，却没有理会，依然挣扎着朝暴风雨里冲去。婆婆见桂花不放她下来，急了，便在桂花身上捶打起来，她这时一声大喝，跌下水中，她要去寻找那只棉靴。
　　桂花急了，不知婆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肯放弃那只旧棉靴？她见婆婆在水中摸索着，只好艰难地俯下身子去，帮婆婆在水中寻找。
　　桂花终于摸到了那只棉靴，她将棉靴塞在婆婆的怀里，然后背上婆婆撞出吊脚楼去。只听“轰隆”一声，她们前脚刚跨出门，板壁就倒塌了，洪水猛地卷进屋来。
　　到了严家祠堂，里面已有许多老人和孩子在哭喊着。桂花寻了一个草墩，让婆婆坐下。她对婆婆说：“妈，你坐着别动，我去看看就来。”说罢，返身冲进了暴风雨中。
　　老妇人知道桂花要去家里抢救值钱的家什，她急得大声呼喊，要桂花千万别去冒险。可桂花已滑下了石梯。老妇人急了，抱着自己的那双棉靴，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圆，急忙喊来一个男人，让他背上她去寻找桂花。
　　那男人手持火把，顶着暴风雨将老妇人背到桂花家的屋后，便听到桂花在雨中撕心裂肺地哭喊。老人顿时流泪了。桂花为了救出婆婆，除了穿着一身衣服外，就只剩下肚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了。
　　桂花也听到了婆婆的喊声，她转身朝那男子吼道：“谁叫你把她背来的？快点回去！”三人回到严家祠堂，桂花见嫂嫂在门边哆嗦着，屁股下坐着一口大皮箱，怀里搂着三岁的儿子。
　　老妇人听到了两个儿媳的说话声，连忙问大毛怎么没来。大儿媳说大毛又去家里抢搬东西去了。老妇人听罢，大骂一声：“几只破箱子竟比你们的狗命还值钱？”
　　桂花知道婆婆心里惦记着大毛，她连忙对大嫂吩咐一声：“你把孩子放下，我们都去看看大哥吧！”可大嫂抹着一脸雨水说：“没事的！没事的！大毛马上就会上来。”桂花见嫂嫂竟如此冷酷，顿时，一股寒气透过她的心房。忽然，她抱着肚子呻吟了起来。
　　老妇人急了，惊恐地问道：“孩子，你没事吧？”
　　桂花拼命地拽住婆婆的双手道：“我没事的，苦命的女人天会照应的！”
　　老妇人抱着桂花祷告着：“天马上就亮了！天亮了菩萨会显灵了，大毛也就回来了，桂花和宝贝就没事了！”老人的泪水和着桂花的泪水一起滚落着。
　　在苦苦的等待中，天终于亮了，暴雨也停了。老妇人又喊来个男子背她去找大毛。大儿媳把孩子放到桂花身边，也跟着去了。到了大毛家，老妇人的身子猛地一抖，她在一堆瓦砾里摸到了一个脑袋，“大毛！我的大毛！”
　　大儿媳以为婆婆疯了，她的瞎眼睛怎么看得到大毛呢？她恐惧地扑到婆婆身边，果然见瓦砾边的木板下压着自己的丈夫大毛。大毛身边还有只大皮箱，已被一根木棒砸瘪，里面露出一把黄幽幽的二胡。陡地，大儿媳呼天喊地号啕起来。
　　老妇人听着大儿媳的哭喊，她的心都碎了。她摸到了皮箱里探出来的二胡，身子一抖，怒喝一声：“这是我屋里的那只皮箱？是你叫大毛去拿的吧？快给我扔了，扔下河去！”
　　大儿媳听着婆婆的咆哮声，更是惊奇了，哪里舍得扔了皮箱。她拾起一块木板，当做皮箱扔进了水中。老妇人以为大儿媳真的扔掉了皮箱，便对赶来的几个帮工道：“把这畜生抬到祠堂去吧。”
　　这时，从一夜噩梦中醒来大宁厂人都赶来了，大家出手把大毛抬到严家祠堂那石梯上搁着。老妇人刚跪在大毛身边，只听得大儿媳号哭着扑了上来，她一个踉跄，手里那只破皮箱“哐啷”一声摔在石梯上。皮箱开了，只见箱子里的二胡和一些衣物滚落出来。
　　这一切被赶来的桂花看见了，她双眼发直了，这些东西全是自己的丈夫小毛的啊。她上前攥着那把二胡，大声问道：“妈，小毛的东西怎么都在这箱子里呢？”
　　老妇人没想到大儿媳竟将那只皮箱提了上来，她再也没有说出话来。惊奇不已的桂花拾起一张从箱子里飘出来的草纸，她不识字，对身旁一个叫莽子的男人说：“快，念给我听听。”
　　莽子的念道：“妈，你不会想到吧，大毛暗中勾结了土匪，包围了我的木船。他们要抢夺我船上的两箱珠宝啊。可这是我给别人运送的货物。没想到害我的竟是自己亲生的哥哥……妈，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不在人世了，请你照看好桂花，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莽子没念完，桂花的身子猛地一抖，眼前一黑，便倒在了一位大嫂的怀里。
　　老妇人吐出一口鲜血，咬牙说道：“大毛，你不是成天想得到我的皮箱吗？可你哪里知道，我值钱的东西不在皮箱里，却在这儿呢！”老妇人从身上抽出一把刀子，众人大吃一惊。
　　只见老妇人脱下棉靴，用刀子“唰”地剖开，从里面扯出薄薄的几片用锡箔包着的东西，那是她家买盐灶的文书和两叠银票。她摸索着把两口盐灶的文书分开，再把银票一分为二，把一份放在大毛的脸上，另一份放在了桂花的手里。忽然，她惊叫一声：“孩子，别动！你要早产了！”
　　桂花见鲜血从双腿间汩汩地流淌而下，她双眼死死地盯着婆婆，忽然大喊一声：“妈，您的眼睛复明了？”
　　众人大惊失色。顿时，严家祠堂内外没了一点声息。老妇人听到桂花的呼喊，也惊醒过来。她哪会想到，自己的眼睛真的复明了：“老天啊，我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东西了！”老妇人喊罢，立即对围观的几名妇人喝道：“请你们帮一帮我和桂花吧！快把她扶进祠堂去。”老妇人听着桂花的哭声，抹着泪水叫一位妇人快去找来木柴来生火，千万别让桂花冷着了。说完，她又吩咐黄家媳妇把刚才那只破皮箱提来，一下把它扔进了火中……
　　没过多久，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桂花竟顺利产下了一个胖胖的儿子。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桂花瘫倒在地，她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妈，快来看看你的孙子吧！”
　　没有应答。
　　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在“噼里啪啦”地炸响着，还发出了一股浓烈而奇异的香味。老妇人依然双手合十，一头白发已经烧没了。黄家媳妇急了，跑过去喊道：“阿婆，桂花生了！”她顺手一推，老妇人便轰然倒在了地上，她那双三寸金莲埋在火堆里，棉靴也早已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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