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2007-12-29 00:00:00王明新
今日文摘 2007年19期


  那一年他和她大学毕业,他学的是地质,分到钻井队,在这片海滩上打井;她学的是中文,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个南方城市。半年后她写信说要来看他,知道他工作的地方是个油田,问他缺什么,想要点啥。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有一年他外出做地质考察,回来给她捎回一块石头,说不出是黑色还是褐色。她放在寝室的桌子上,与同宿舍的姐妹端详,正好附近一所美术学院学雕塑的学生来玩,看见石头惊喜地说,像个胖娃娃呢!她们寝室的人都不信,经美院学生指点,再看就真的像个胖娃娃了,一个卧床而眠的胖娃娃,而且越看越像,憨态可掬,她稀罕得不得了。他说那是蕴藏于玄武岩中的橄榄石,是油田一位前辈送给他的。油田基地是一座城市,真正的油田是一片荒原。他回信说,什么都不缺,只缺树,这里连一棵树都没有,你能带来吗?看得出他是在调侃。一棵树都没有,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她想象不出来。
  她真的带了一棵树,是一棵古榕,当然只是一棵才一米多高的树苗,树的根部用塑料纸裹着一团湿土。她想象着等这棵树长大,他坐在树下看书品茶的情景,竟有一点激动。坐汽车,挤火车,她精心地护着它。树栽在海滩上,她浇下了第一碗水,几乎全队人都象征性地浇了一点水。水是送水车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很珍贵。他和她每天都来看这棵树,钻井队的工人也每天都来看这棵树,希望它发出芽来,长出叶来,给这片色彩单一的海滩增添一点颜色。那时候春天已经快过去了,满地的盐碱像下了一场雪,在太阳底下亮得刺眼。她在钻井队住了十天,没等她离开,树干就先是变黄,然后就在海风的吹拂下一天天变干了。
  临走的那个夜晚,他们在海滩上散步。月亮躺在云层里,犹抱琵琶半遮面。她说还是回城市吧,这里的环境不适合人类居住。他说,我是学地质的,回到城市能干什么?他说,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当一名地质工作者,走遍祖国的山川。钻井队虽然离我的梦想还有距离,但城市离我的梦想更加遥远。最后他们约定:在今后五年里她每年都来看他一次,并带来一棵树苗,只要有一棵树苗活下来,她就来油田工作并嫁给她;如果一棵树苗也活不了,他必须跟她回城市。
  第一年她带来一棵木棉树。春天,海滩上没日没夜地刮风,木棉树种下去三天就成了干柴棒。第二年她带来一棵水杉,水杉只适合在水边生长,在这个满是盐碱又缺少淡水的地方,水杉当然没法成活。其实她不是故意的,因为她对植物并没有多少了解。第三年她带来一棵木槿,第四年她带来一棵法国梧桐,这两棵树也与前面两棵树的命运一样。在惋惜这些树苗生命的同时,她也觉得离自己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五年,也是决定他们胜负的最后一年,她又带来一棵树苗。她知道带也是白带,这棵树也不可能活下来。这次她带的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柳树。他们一起把那棵死掉的法国梧桐的根挖出来。有人从她手里接过了铁锹,是指导员。指导员把树坑挖得又深又大。她看见很多职工提着沉重的旅行包走过来,走到树坑前,他们将旅行包打开,里面盛的竟是土。原来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把与她的约定说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是钻井队队长了,工人们都不想让他走。再回家探亲的时候,工人们回去的时候旅行包里盛的是给老人孩子买的吃食,给妻子买的衣服化妆品,回来的时候旅行包里就装了土。工人们的家乡在全国各地,因此他们带来的土有黄土、黑土、红土……这些土都是经过多年耕种的肥沃熟土。他们把土倒进树坑,仔细栽下那棵柳树,用脚踩实,浇上水,柳树就一天天在春风里摇曳着。他和她每天都来看这棵树,钻井队的工人也每天都来看这棵树。这棵树的命好像格外大,没有黄也没有干,而是一天比一天更绿了。不等她离开钻井队,青青的枝条上就拱出了绿芽儿,那绿芽儿一天一个样,当她离开的时候已经长出了绿叶。她不死心,说树活当年不算活,如果明年我来看你,这棵树还活着我就遵守自己的诺言。
  又是一年雁南归,她来了。她来的时候那棵柳树已经长出了好几根细细的枝条,满树嫩嫩的绿叶,像个装扮一新的小姑娘。有柳絮吐出来,在春风里飞扬。柳絮其实就是柳树的种子,它们一边飞,一边宣布着对这片海滩的占领。
  她说你赢了,我们结婚吧,回去我就办调动手续。
  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油田正在改革,主要是改制分流,减员增效,除了急需专业大学本科以上的毕业生,别的人一个也不要。
  她一个学中文的能干什么?
  如今这棵柳树已经长成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高高的树干,巨大伞盖一样的树冠,突兀地立在海滩上。因为有了这棵树,这个油田被命名为一棵树油田,后来又有了一棵树车站,一棵树小学。而他们现在仍然天各一方。■
  (刘国元荐自《佛山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