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只隔一堵墙

2007-12-29 00:00:00易江南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7年2期


  他
  
  他坐在从邮局开往住处的公交车上。夜深了,车窗外的街道冷冷清清,他靠着车窗玻璃。车厢里开着灯,外面的路灯亮得有气无力,分外惨淡。于是车窗玻璃便有了两重功能:第一重,可以看车外的街景;第二重,可以看车内的乘客。一动不动的乘客身影,叠加着向后退却的街景。他的视线,不知不觉被玻璃上的影像吸引。
  手机嘀嘀响起,那边的声音是个编辑。他是个靠写字为生的男人,平时不大出门。每个月末,他去信箱收一次汇款单,去邮局将汇款单兑成钱。编辑说,他的一个稿子过了终审。是个热心的编辑,不仅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还约他多多写稿。
  放下电话,视线再转至车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影像里多了一个女孩的侧影。转过脸,女孩坐在他右边另一排座位上。女孩在看一本杂志,看得入迷。他主要的撰稿对象便是杂志,他的眼睛,条件反射般跳到女孩手中的杂志上。是本他经常发稿的杂志,凑巧的是,女孩看的,正是他写的稿子。再转过脸,女孩的侧影,便和外面的街景融在一起。女孩的下巴略有些尖,有些翘,就像他一向喜欢的周迅。女孩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梳到脑后,扎成一个长长的马尾辫。
  夜更深了,路上看不到行人,公交车开得越来越快。捧着杂志,女孩一动不动。偶尔疾驶的公交车遇到什么障碍物,她的侧影便在玻璃里晃动一下。已是深秋,纵是南方,天气也慢慢凉了。他的心,却在这微凉的天气中,慢慢浮上来几丝温暖。那篇稿子,他是用心写的。女孩阅读的样子,让他收获了一种异样的尊重。
  离他的住处还有四站路,女孩下车了。他还在恍惚,女孩站起来,将手中的杂志合上,放在包里。他有种莫名的慌乱,这个城市这么大,天知道他和女孩还能不能见面。慌乱中,他举起手机,将带摄像头的手机调到拍照状态。这时候,公交车停了,女孩向后门走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女孩的背影瘦小纤细,像个精灵。车厢里寥落地坐着几个乘客,他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迅速按动了手机的拍摄键。
  
  她
  
  从公交车上下来,她依然沉浸在那篇小说带来的感动中。是篇情节非常简单的小说,却写得细腻动人,字里行间,有种玫瑰花浸过的香。话是男主角说的,正是这话,成了男主角不懈寻找的后盾。昏黄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长。她一边走路,一边反复想着这句话。
  她并不是在往自己的住处走。她的住处,离这里还有几站路。今天跟平常有些不一样。她在一家业务不多的公司上班,平时都很清闲,到了下班时间就下班。她有一辆自行车,平时爱缓缓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今天早上,她起迟了,来不及骑自行车上班。下班的时候,临时有点事,又加了两个小时的班。加完班,她还接了一个好友的电话。好友和男友吵架了,心情不好,让她下班了过去陪着说话,她答应了。
  好友的话,当然跟好友的男友有关。无非是鸡毛蒜皮的矛盾,琐碎零乱的争吵。她附和着女友,女友情绪激动,她却附和得非常平静。男女之间相处,难免会有摩擦,相比她刚看的小说,相比那个执著的男主角,女友和男友的争吵,实在算不了什么。这样想着,从包里掏出杂志,一页一页,将杂志从头到尾地翻。翻着翻着,最后一页的小字便吸引了她。小字上说,欢迎读者给编辑部打电话,谈谈对本期杂志的看法。她突然有种冲动,她想给编辑部打个电话,问问这篇小说作者的情况。
  小说的作者,应该是男的吧。作者的名字非常大气,女孩子不会有这种名字。她爱看杂志,她在杂志上看过他的小说。看得不多,有限的几篇,还是轻而易举让她记住了他。直到电话打通,响了许久都没人接,她才回过神来。墨泼似的夜色,四四方方盘踞在窗子上。她不由笑了,什么时候了,怕是深夜十一二点了吧。放下电话,她暗暗决定,明天,明天她一定要将电话打通。
  
  他
  
  他又坐在从邮局开往住处的公交车上。一切和半个月前一样,夜深了,街道冷清,车窗玻璃里有乘客的身影和窗外的街景。
  从公交车上下来,他失魂落魄地往住处走。这半个月,他过得一点也不平静。他写不出字,无法读进去任何东西。他脑子里有一根弦,这根弦一下一下,轻轻地提醒他,应该去信箱看看。信箱是他在邮局租的,从邮局到他住处,怕有三四十分钟车程。他告诉自己,应该一个月去看一次信箱。可是,这天下午,他还是决定去邮局。出门之前,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白衬衫。天气凉了,他在白衬衫里面加一件T恤衫。他不喜欢将衬衫扎起来,任凭衬衫的下摆放着。走在路上,迎面的风钻进衬衫。他的衬衫和风一起,哗啦哗啦地大声歌唱。
  他并没在邮局下车。离邮局还有几站路,他突然记起,女孩上车的时候,他在接听那个编辑的电话。从车上下来,他足足混沌了半个月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平静了,他并不想去看信箱,他真正想看的,是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
  他上了一趟车,在女孩上次下车的站台下车。他坐车返回,返到快到邮局的站台。然后,他又上了一趟车,第二次在女孩下车的站台下车……
  就这样,周而复始。夜色慢慢降临。夜色越来越浓。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少趟车。每一趟车,他都坐立不安。每到一个小站,他都巴巴地睁着眼睛向前面的车门望。他坐立不安,他巴巴地望。结果,结果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直到最后一趟公交车,直到公交车驶过最后一个小站,那个下巴略尖略翘的女孩,依然没有出现。
  
  她
  
  她在跟那家杂志的编辑部打电话,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第一个,第二个,那篇小说的责任编辑不在。接电话的人说,对那篇小说没有印象,对小说作者的情况,也一无所知。谢天谢地,电话接通,是那篇小说的责任编辑,有一口好听的女中音。女中音告诉她,那篇小说的作者,的确是男作者,那篇小说的男作者,还和她同一个城市。她心里一跳,她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她对女中音说,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
  说完,她自己也愣了一愣。一愣过后,她的脸飞快烫起来。她要他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他的小说写得好而已,谁知他是怎样的人?他会是怎样的人?老年人?中年人?还是和她相仿的年轻人?她内心响着无数声音。可是,还是有一个尖锐的、独特的声音,在大声抗议着这些群声。都说文如其人,她相信,字里行间能浸着玫瑰香气的男人,一定是心中有爱、信任爱和善待爱的人。想到这里,她的脸烫得更厉害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将这个男人和爱联系在一起。
  失望的是,为他着想,他的电话号码,女中音不能给她。她能得到的,只能是他的联系地址。她有些怅然,也有些高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可以写信给他。拿过笔,女中音报着地址,她飞快地在纸上记。记着记着,她再次愣住。他的地址,是一个邮局的信箱地址。这个邮局,离她上班的公司,只有几站路远。
  
  他
  
  他沮丧地从公交车上下来。下车的地方,当然是那个女孩曾经下车的站台。时间很早,下午四点半的样子。周围人声鼎沸,各色表情的各色男女,在他的身边来来往往,各种款式的各种车辆,在他面前的马路上川流不息。望着这些人,这些车辆,他突然觉得,他这段时间的行为过于固执。
  一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每天下午,他会准时出门。他穿着白衬衫。他在邮局的前面几站下车,然后坐在回来的车上。他在女孩下车的站点下车,然后坐在开往邮局方向的车上。就这样,反反复复,一天一天。他似乎跟自己拧上了,不看到那个女孩,决不放过自己。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他拧上了。任凭他怎么反复,怎么来回,他就是看不到那个女孩。
  前面来了一趟车,是开往邮局方向的车。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搭乘这趟车。车离他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迟疑。车到了站台,哧的一声刹住,底下等车的人,蜂拥着挤向前门。他的大脑,还在迟疑,他的身体,却已经惯性地挤在蜂拥的人群里。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费力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没想到,手机刚掏出来,一只有力的手抓了过来。他没明白怎么回事,手机已不见了。他的心一沉,手机值不了多少钱,可是手机里的照片……他早将女孩的照片,设置成手机桌面,这段时间,有事没事,他喜欢拿出手机,望着照片上女孩的背影出神。他飞快地转过身,用力地从人群中往外冲。随着他一起往外冲的,还有一个凶悍的男子。一边冲,男子一边回头,凶狠地盯了他一眼。他没有被男子的盯打倒,他用最大的力气,最快的速度,向男子的背影赶去。一边赶,他嘴里一边喊,小偷,抓小偷,抓小偷呀!
  
  她
  
  她在邮局前面的报刊亭买杂志,一口气买了五本杂志。每本杂志,里面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她掏出手机,翻开一本杂志,找到这家杂志编辑部的电话。她不相信,这五家杂志的编辑,都会固执地为作者保密。
  她不能再等了,她已经等了一个多月。她给他写过信,写了好几次。可她不知写什么,她有许多话说,真正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在他的信箱前等他。这一个多月,每天下班,她都会第一个往外面赶。赶到邮局,赶到他租的信箱旁。就那样,一直一直等。等到邮局关门,等得她骑着自行车回住处的路上,没有一点好心情。
  第一本杂志,没人接电话。第二本杂志,他的电话,对方还是不愿给她。第三本杂志,她急了,她撒了个谎。她说她是他的朋友,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她用哀求的口吻说,她想和他联系,能不能给她他的电话号码。也许是她的谎言起了作用,也许她的哀求实在动人,那个接电话的编辑,想也没想,一口将他的手机号码给了她。她脑子一热,长舒一口气,用笔抄写号码的手,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电话打完,收好杂志,她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迫不及待按下一长串跟他有关的号码。她深呼吸一下,再深呼吸一下。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号码终于拨通了。失望的是,电话嘀嘀响着,没有人接电话。电话每响一下,她的心就会绷得紧紧地跳动一下。一下,两下,三下。不知道响了多少下,她听见耳边长长地嘀了一下。然后,然后电话便断掉了。
  
  他
  
  他躺在病床上。病房里的灯光很明亮,照在他脸上,照得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苍白跟他的手机有关。那个男子跑得很快,快得跟刘翔一样。他打小就不喜欢运动,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一刻,他跑得比男子还快。他后来赶上了男子,他以准确无误的姿态,将男子扑倒在地上。男子挣扎着起来,他不让。他抱着男子的脚,抱得比溺水的人抱住救命的草还紧。他只知道,他要将男子抱紧一点,再紧一点。哪怕松动一点点,被男子夺走的手机,就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胸口,什么时候被男子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手忙脚乱找手机。一只手将手机递了过来,手机开着,桌面是那个女孩的照片。他舒了口气。然而,很快,视线顺着这只手往上看,他舒下去的气又提了上来。站在他面前的,将手机递给他的,正是手机桌面上,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女孩一动不动,用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他。
  
  她
  
  接到他回拨的电话,是两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接听电话,她听到的,是一个火急火燎的声音。这个声音告诉她,他出事了。他被人偷了手机,为了将手机夺回来,他被偷手机的人捅了一刀,捅得他晕了过去。幸亏热心的路人将小偷抓住,报了警,还将他送到医院。给她打电话的,就是一个热心的路人。因为她是他手机上最后一个未接电话,这个路人不假思索找到了她……
  赶到医院,他已经从手术室出来。医生说,手术进行得很成功,疗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那个路人将手机还给她,她愣了一愣,他的手机桌面上,竟然是她的背影。路人再领着她去看他,推开病房的门,她愣在门口,半天没有回过神。
  她曾经遇到过他,遇到过很多次。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在她上下班时,在上上下下的楼梯间。是的,那天因为要去陪好友,她提前下车了。沿着她下车的站台,往前走四站路,就是她租住的那幢房子。她住在四楼,405号房。他住在她的隔壁,406号房。只不过,每次遇见他,她都对他视若无睹,像对待任何一个跟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比她更视若无睹,脸上的表情,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她不由想到了他小说里的话,幸福只隔一堵墙。她和他之间,的确隔着一堵墙,一堵厚厚的、由冷淡由漠视构成的墙。她心甘情愿让自己困守着这堵墙,从没有想过从这堵墙走出来。
  他还没醒来,她轻快地向他走去。她冷漠,她困守,她不是热爱生活的人。但是,好在,她还是敢于行动的人。为了他,她打了那么多电话,她在他的信箱前守候了那么久,她甚至还为了见他而撒谎。这样想着,笑意不由慢慢爬进了她的眼睛。真要命,他伤得那么重,他还没从昏迷中醒来,她竟然有心情笑。她这样斥责自己。这时候,他的眼睛就猛一下睁开了。她听见他脱口说出一句话。他的这句话是,手机,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在哪里……
  
  编辑 / 尤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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