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
学习超女,投票决定我能不能留下。
10个人里有9个投了反对票。杜宇唯唯诺诺地把手勾在耳朵上,看着我。“你到底什么态度?”受到呵斥,他把手放下又立刻举起来。唉,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哪。
这群人和我一样都是在北京活得灰不溜秋的小白领。我们的那点可怜薪水和时间全是像周扒皮一样积攒起来的。在城市里住惯了,就想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讨论到后来,一群人决定去新疆的罗布泊。
在去往罗布泊的飞机和车上,我还是兴高采烈的,可是一接触到风沙,我该死的过敏性鼻炎立刻就犯了,不停地打喷嚏流眼泪。不停地用纸堵住滔滔不绝的鼻涕。我红着眼睛,抽着鼻子,像只伤风感冒运气不好的兔子。
现在好了,这只倒霉的兔子不用接受风沙全面的考验,因为该死的鼻炎,我以绝对的优势票数被留在进入罗布泊的最后一站。他们走的时候,我拍拍杜宇的肩膀:“希望你们都渴死在罗布泊。”
事实上,在他们上路的半小时后,我就偷偷用对讲机联系上了杜宇:“呆瓜,我就在你后方1000米。”
北京
我认识杜宇快四年了,他一直都是这么呆呆的模样。北京城长大的孩子都知道一到冬天就要去后海滑冰。我喜欢穿军大衣,这样万一摔倒也不至于很痛。就有那么一次,滑冰的时候,有个自以为可以吃到我豆腐的小男生想来拉我的手,我甩开他,他便用京片子骂人,我也不是一般的年轻气盛,挥手就给他漂亮的脸蛋一拳头。
他的一伙狐朋狗友立刻围过来,以我势单力薄的身材,完全会被扔进冰窟窿。情急之下,我拉住旁边一个同样穿军大衣的替罪羊,对那群嚣张的人说:“有本事你们和我男友比试比试。”
杜宇这个人一点也不可爱,尤其是被打成酱猪头以后。那天下午他要我请他吃KFC,他抓抓两手空空的口袋:“刚才保护你的时候都被撕坏啦。我的钱都没有啦。”我们真的不认识,但现在我只好混在穿羽绒服的队伍中为他买一杯热牛奶。
那一年我大四,工作有了眉目,便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常常去后海玩串吧。如果我不寂寞,我一点也不会想起杜宇来。但事实上,每一次放纵地玩乐过后,我总是很寂寞。我拒绝所有不怀好意的邀请,一个人坐着末班车回学校。那么长的夜路,经过石景山,经过西单,经过西直门,经过国图。我会在路上给杜宇打一个电话,让他唱歌给我听。这么大的城市,实在很难有声音这样清澈的人了。
他唱:“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我听着听着眼泪就滴滴答答地落在夜行的公交车上。
罗布泊
罗布泊这个名字完全是个笑话。蒙古语的意思是多水汇集之湖。《汉书》也描述它“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但很显然这个多水的地域早在一世纪前就成了黄沙一片。沙尘淹没了丝绸之路,淹没了繁华兴盛的楼兰古国。曾经烟波浩渺的罗布泊,现在已是一片干涸的盐泽。从卫星相片上看是一圈一圈的盐壳组成的荒漠!
我们就在这片荒漠里行走。只要有风沙,我该死的鼻炎是彻底没有救了。发疯地打着喷嚏,每一次喷嚏过后鼻子都会吸进更多黄沙,于是引发更剧烈的喷嚏。我拖在队伍尾巴后面,有个红头发的女孩听着我嘶嘶嘶嘶抽鼻子到底忍不住了,愤愤地折返过来,挑衅地看着我:“你到底行不行?”
我没有力气和她吵架,一屁股坐在沙丘上。她喋喋不休地说我会影响到整体。一遍又一遍。
“够了,我们是旅行,不是军训。”杜宇终于也忍不住了,站出来护着我,“大不了我们单独走,不拖累你!”
“我还不是为了她好。”红头发很生气地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对着队友喊,“别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北京
我毕业了,顺利进了一家单位坐办公室,每天聊聊天,打打牌,上网玩泡泡糖和连连看。工资一般,也算是人模狗样。
杜宇呢,他低我一届,在我都快混成老油条的时候,他初入职场。我教他打领带,如何对付那些刁钻的面试官,直到他一路绿灯进入一家外企。是人都会以为我们会发生点什么吧,可是没有。我不习惯他的热情和暖和,他的短信我从不回,他的嘱咐我只当耳旁风。我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会不分场合地给他一个电话:“喂,呆瓜,陪姐姐出来逛街。”
我用这样的放肆来对抗那些柔顺的生活。生日的时候,有人给我送很贵的紫玫瑰,还有电话约请吃晚饭。杜宇也打电话约我吃饭,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至少能肯定杜宇是真心实意的,我便答应他去吃烤鸭。
他不可免俗地送我生日礼物。小心地呈上来,满眼期待,是一个精致的八音盒。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个跳芭蕾的小人偶,在上面一圈一圈地跳舞,动听的音乐叮叮咚咚响起来。“那个小人像不像在后海滑冰的你?”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你找死!”我合上八音盒,不领他的情。事实上,小时候,我有很多次机会学舞蹈,但爸爸不允许,他希望我做点正事,于是我坐到了办公室,于是我和他们的关系总不是那么好。每一个冬天在后海的滑冰的确让我感觉像一场舞蹈,哪怕穿得再笨重,我依旧可以轻盈地滑出各种花样。
杜宇越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就会离他越远。只是那天喝醉了,靠在他肩上,我一边玩八音盒,一边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罗布泊
某一个时刻,我的记忆会很恍惚。
风沙割在脸上,我感觉是在后海滑冰,黄沙就是北京冬天的风。如果我闭上眼睛,可以幻想出白塔和一些牌坊。在北京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和杜宇热烈讨论着罗布泊的种种美丽,绝对没有想到会遭遇大风暴。我的脚步一点也不轻盈,天气预报是不能信的。
我的鼻子和嘴用布包着,咳嗽开始让我不能呼吸。队友们气鼓鼓地撇下我们后,浓重的沙土越来越严重。我开始后悔。
“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先躲起来吧。”杜宇搀扶着我来到一个被风化的岩石后面。这里风轻了一些,他打开背包给我取水。
我真想一直休息下去啊,风沙灼灼的,我们坐在地上不动,腿上就堆起了一层土。我已经没有力气咳嗽了,只好紧紧地靠着他。我的包里还有八音盒,杜宇取出来,打开,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可是,渐渐地我听到的音乐越来越小,听到杜宇叫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姐姐,姐姐,你千万不能睡啊。姐姐。”
恍惚看到黄沙里一座依稀的城,海市蜃楼一般。那个男孩清俊的眉眼如此迫切,又渐行渐远。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简易的床上。队里的人都在,红头发依旧气鼓鼓地看着我。我晕倒在岩石后面,直到那个嘴巴讨厌内心还算善良的红头发回头找到了我。但所有人都没有看见杜宇,也没有看到我的八音盒。
亲爱的杜宇,亲爱的呆瓜,你就这么丢下我,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吗?
北京
我记不得杜宇的QQ号码了,但知道他的网名——俗人一世。我在QQ里查找,一下跳出来一百多个,都怪他用了这么普通的名字,那些人在昆明,在上海,在杭州,在日本,在任何地方,我一个一个地加起,问他们:“你是那个去过罗布泊的小呆瓜吗?”
现在,我的QQ里有121个俗人一世,他们都知道关于那个黄沙淹没的故事,但121个俗人一世都不是那个我要的俗人一世。
亲爱的杜宇,你在哪里呢?
2006年11月25日,星期六,我加班到晚7点。在车载的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国内部分最后一条是罗布泊发现了神秘湖泊。那片发现的神秘湖泊离我昏倒的地方不到一公里。
我好端端地坐在车上,却突然被记忆蜇了一下。
其实我知道,在我回北京到现在的一年多里,我都知道。那一天,在我昏迷的时候,杜宇,你去寻找队伍。没有找到后,折回来又没有找到我。你怕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一直回北京,然后就开始躲着我。你以为我很强悍,你就这么忍心让错误一直错下去。
现在的北京真冷,可以把下巴和耳朵冻下来。后海都结了冰,还记得吗,杜宇,我们穿着军大衣来后海滑冰。以打架的方式开始了遇见,却以沉默的方式说再见。
如果我的记忆一直好下去的话,我会记住在青春的江湖里,我们像军绿色的企鹅一样相爱过。那些浓得像雾凇一样化不开的温暖挂在了青春那棵树上,晶莹剔透,装点了一个没有你的冬天。
只是在东经90度、北纬40度的罗布泊,那个掉落八音盒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寂寞。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