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韩宝生那样骄傲

2007-12-29 00:00:00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7年10期


  一韩宝生是不久前搬到我们对面的,是租的房子,一家三口,儿子和我女儿年纪相仿,八九岁的样子,虎头虎脑。
  开始,我当他是某家公司的白领。整齐的短发,黑西装,白衬衣,颜色不同的领带,皮鞋很干净,夹着公文包,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常常早上晨跑的时候,碰到他出门。想必,他上班的地方离住处要远一些。
  起初碰到,都是点点头。后来碰得多了,也会说上一两句话。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早就上班啊?
  他笑笑,是啊,洗浴城就是这么早开门的,有些客人喜欢早上洗澡。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某家洗浴城上班的。洗浴城是个现代化的名字,说白了,就是澡堂。不过现在的澡堂也不可小觑,很多规模很大很华丽的,如果做个前台经理,收入并不比真正的白领低。所以,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很诚恳地说,在那里工作真是很辛苦,早上营业早,晚上下班晚。
  他还是笑笑,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再说,我倒是很喜欢呢。
  然后两个人摆了摆手,他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天,又碰到他,问候一声彼此走过去,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折回身来从公文包中取出两张票,说,这是我们洗浴城的赠票,有空可以过去洗个澡,比在家里洗澡要舒服一些的。
  我接过来,连声谢他。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没什么没什么,反正我也用不着……
  二因为有了这样几次的交谈,再碰到就显得熟络起来。
  那天是周末,晚上看了球赛,早上就起晚了,出门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刚打开门,看到他也正急匆匆往楼下跑,看到我,说,真是真是,昨天晚上看球,早上睡过头了。说着飞快下了楼。
  看他衣衫整洁的背影,我不由笑,原来,他也和我有着一样的喜好。
  跑步回来,身上汗津津的,习惯地去冲澡时,忽然想起他送的两张票,刚好那家洗浴城也不是很远,索性拿了换洗衣服过去洗澡。
  的确是家规模很大的洗浴城,三层,有各种名目的洗浴项目。大厅和前台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孩,并没有他的影子。我把票交过去,一个服务生引领我去换拖鞋,送我进了浴室,并客气地说,您的票是带搓背的,不用另外付费。
  进了热气腾腾的洗澡间,几个人正在旁边的小床上搓背。搓澡工几乎是一样的姿势,弯着腰弓着背,很卖力的样子,不同的是,几乎所有的搓澡工都是光着膀子只穿着裤衩,只有一个,穿着白色的背心和白色的中裤,看着比较显眼。
  水雾中,恍惚觉得那个白色背心的背影有些眼熟,那样的小平头,那样的身形……原来是他。我几乎每天早上碰到的邻居。
  才真正意外起来,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他和一个搓澡工联系起来,他西装革履,行色从容,他拿公文包,并热爱足球……冷不丁地想,也许,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职业才做了种种掩饰?可是他又送票给我,并不介意我知道。我真正疑惑起来,甚至开始怀疑是水汽的缘故,认错了人。
  他却已经完成了手中的工作直起身来,爽利地拍拍客人的肩,说,好了老兄,保你舒服一个礼拜。
  男人站起来,他也转回身来,把手中的毛巾朝背上一搭,大声说,下一个,哪位?却忽然隔着水汽看到了我,笑起来,老兄,你来了!神情里并没有丝毫的掩饰。
  老兄这个称呼是他的职业习惯吧。我也笑起来,因为他坦荡荡的目光,心中的疑惑也打消了。却还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经伸手将我拉了过去,然后利落地换上新的罩布,泼上两盆水,指了指说,来吧老兄。
  三没想到,我和他竟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了第一次真正的交谈,称得上是“赤裸相见”了。才知道了他叫韩宝生,以前是国棉厂的维修技工,厂子倒闭以后开始自谋出路。他给个体的厂子做过维修工,还开过小饭店,都不太顺利,后来一个亲戚开了这家洗浴城,让他来帮着管理一下,工资不太高,活也不忙,可那点钱他拿得并不舒服,总觉得像是亲戚施舍的。后来他发现搓澡是凭着自己力气挣钱的,也公道,索性就做起了搓澡工……
  他说话并不耽误干活,手下的功夫很利落。我开玩笑地说,刚开始,我以为你在哪个大公司上班呢。旁边的另外一个搓澡工接话说,韩宝生臭美得很,每天晚上走之前穿好西装还得对着镜子把领带打好,弄得跟个大经理似的。
  他哈哈地笑起来,说,我这人就这点毛病,就是让我擦鞋扫大街,我也得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自己都弄不干净自己,还怎么去清洁别人?再说了,谁规定的搓澡工就不能穿西装了,我觉得干这个挺好的,也不比小白领少拿钱,还自在……
  韩宝生的话让我由衷信服,想这个文化不高的男人,说的话真是很有道理,曾经的潜意识里,我也是轻视一些职业的,比如他说的清洁工、擦鞋工或者搓澡工,而我曾经接触的从事这样工作的人,也都是大多带着卑微的神情。而韩宝生令我觉得,做一名搓澡工是可以很骄傲的,那份骄傲不是装出来的,是他骨子里带出来的。
  得知我是一名小学老师,韩宝生有些高兴起来,和我讨论起他的儿子虎子的教育问题,并说让我以后帮着教育教育孩子。
  为我的服务,韩宝生想必用去了双倍的时间,搓完澡,又进行了局部按摩。我笑说,可耽误你挣钱了。他说,就当我为儿子的教育投资了。然后习惯地在我肩上一拍,好了老兄。
  我站起来,觉得整个人清爽许多舒服许多,也能感觉出他这份工作的辛苦,要花费很多力气,尤其,他这样一个认真的人。
  走的时候,韩宝生又在继续他的工作了。雾气蒙蒙的空间里,他白色的背影用力地弯着,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他的工作。我没有打扰他,离开了。
  四又一个周末,韩宝生竟然真的领着他那个虎头虎脑的虎子敲开了我的家门。他难得的一次休班,想让我给他的儿子上上课。
  那是个很调皮也很聪明的孩子,还没等我张口,小家伙先礼貌地问候我,然后眨着眼睛说,爸,我知道,如果我以后好好学习,就会像叔叔一样做个有知识的人,当老师,如果我不好好学习,就会像你一样,去当搓澡工,对不对?
  大家都笑起来,韩宝生照着儿子的小脑袋就是一巴掌,胡说八道,你要不好好学习,当搓澡工都没资格,跟你说小子,你爸的同事有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做得还没你爸好呢!然后看着我说,张老师,这小子是得教育吧。
  说说笑笑的,妻子留那父子俩吃了午饭,孩子的母亲还在工厂,中午不回来,韩宝生也没有推辞,卷着袖子去厨房帮忙了,并不客套。言谈中,他偶尔会流露出一些骄傲来。在那家洗浴城里,他是赚钱最多的搓澡工,也是看书最多的搓澡工。只是他的儿子虎子,不时地因为他的骄傲撇嘴,因此小脑袋上挨了许多巴掌。
  两家渐渐有了一些来往,他每个月都会送我两张票,有时候也一起吃顿饭,谈足球,谈国际形势,高兴了还喝上几杯。而我也慢慢习惯了在周末的时候去他那里,洗澡,接受他的服务。身体和心理都很放松。
  韩宝生始终不卑不亢的,每天依旧西装革履,骄傲,但是很诚恳,交往起来很舒服。
  五转眼做了大半年的邻居,快到年尾,工作忙碌起来。有几天因为晚上加班,早上没有起来跑步,也没有碰到韩宝生。那天下班回家,却看到虎子正背着书包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到我,站起来喊了我一声。
  以为小孩子忘记带钥匙,问了才知道他是在等我。
  我将虎子领回家,他吞吞吐吐地半天才说明白,原来周五开家长会,韩宝生要去,可是他想让妈妈去,原因是他不想让同学知道,他的爸爸是个搓澡工。所以,他要我劝住韩宝生。他说,爸爸最听你的话,因为你是老师,说的有道理。
  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心里也是有身份歧视的,我当然不能助长他这种心理,教育了他半天。小孩子却还是苦着一张脸,没办法,我说,爸爸只是开家长会,他不会说什么的。
  他会!虎子大声说,他会说的,老师让家长发言,他一定会演讲的,我知道他。
  可是那又怎样,爸爸工作那么辛苦供你读书,爸爸从来不觉得他的工作不好,他用劳动换钱他为此骄傲,你也应该为此骄傲才对……我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他太小,并且固执,而韩宝生也很固执。
  看我坚持的态度,虎子嘟着嘴低下头,说,那好吧。但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不情愿。但我真的不能帮他,因为这件事,韩宝生没有错。
  六第二天下午,我心里惦记着虎子家长会的事,回到家后想到对面看看。没等出门,韩宝生却带着虎子先登了门。进来,韩宝生就训儿子,这小子,刚才在路上才跟我说昨天去找你的事。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说,爸,我不知道你有那么棒。
  我本来就很棒。韩宝生得意地说,还敢不敢小瞧你老子了?
  虎子拼命摇头,再也不再也不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直到虎子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了家长会的事。原来,韩宝生在儿子的家长会上准备了充分的发言,以一个搓澡工父亲的身份,给儿子和一个班的孩子上了一课。小孩子都拼命地给韩宝生鼓掌。虎子兴奋地说,连李冬妮都说我爸爸很帅很棒。李冬妮的爸爸是公司的经理,他让他的司机来开家长会,她都不好意思了……还是我爸好。
  你爸本来就好。韩宝生拍拍儿子的脑袋,玩去吧,爸爸跟张叔叔出去喝两杯。
  韩宝生真的扯着我出去喝了几杯。因为一点酒,这个男人的话更多了起来,从小时候当作家的理想,说到在工厂鼎盛时的热闹,说到现在为给母亲治病,连房子都卖了,只能租房子住的处境……韩宝生说,我觉得,有时候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失去,工作啊,健康啊,甚至房子,可是就一点不能丢,那就是,不管怎样,一个人得看得起自己,就算做个搓澡工,心里也得充满骄傲……老兄,你说是不是。
  我认真地点头。相识的一年中,韩宝生的确让我这个读了很多年书,并正在从事教育工作的老师懂得了很多新的道理。韩宝生是个出色的搓澡工,韩宝生是一个认真诚恳的人,韩宝生也是个骄傲的人,可是他的骄傲,不值得我们尊重吗?
  编辑 / 海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