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贾樟柯:威尼斯金狮奖告慰天堂慈父无声的爱

2007-12-29 00:00:00西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7年16期


  1992年,中国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凭借《秋菊打官司》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14年之后,2006年9月,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凭借影片《三峡好人》再次折桂,成为中国获此殊荣的第二人。
  手捧闪亮奖杯的贾樟柯热泪盈眶,他哽咽着道谢,声音激动而又悲伤,就在两个月前,最爱他的父亲在北京去世,金狮奖是贾樟柯献给天堂里的父亲最好的礼物,他知道,父亲在天堂里一定会感到欣慰。
  
  严父慈爱支持他最初的电影梦想
  
  1970年,贾樟柯出生在山西省汾阳县,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母亲是售货员。做语文老师的父亲爱咬字眼,翻了很多书籍字典给他取了一个浪漫而又古典的名字“樟柯”。在父亲眼里“樟木的斧头柄”,是有用之材,虽然作用不大,但也挺关键的。“既有用又不太露锋芒”是父亲一贯的表达方式,事实上它寄托着父亲望子成龙的殷切希望。
  贾樟柯还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姐姐,但父亲总是对他疼爱有加。父亲沉默寡言,只是在检查他的作业时,偶尔说一句“娃儿,这字儿写得可不咋样”,然后拿起钢笔在纸上给贾樟柯示范一遍,有时候还会手把手教他写。父亲的字写得很好看,父亲写字时非常用力,仿佛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钢笔上。在贾樟柯的记忆里,父亲最喜欢背古诗,在夜晚的烛光中,背着手正对着窗户以吕梁地区特有的方言大声朗诵:“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贾樟柯躺在炕上看着窗外满天繁星,在父亲悲壮有力的背书声中酣然入睡。
  小时候贾樟柯的理想是做一个有权有势的混混,小学时开始打架斗殴,每次打完架他都很害怕见到父亲,他怕父亲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一次,他跟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孩打架,男孩打肿了他的脸,他用褂子蒙住头回家,他怕父亲问起,但父亲只是看了看他,然后卷上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夜里他醒来发现自己的头上敷着毛巾,父亲在跟母亲说“你去给娃儿把毛巾热热”,贾樟柯躲在被窝里不停地流泪,幼小的他感受着冷峻外表之下细腻的父爱。
  贾樟柯的高中在看录像中度过,学习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竟然把立体几何与解析几何混淆起来。毕业的那个暑假他无数次跟父亲说他想工作,不想再上学。同龄的伙伴大多接了父母的班进了工厂。父亲更多的时候在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不说一句话,仿佛在冥想着一个世纪难题,终于在一天晚饭后,父亲沏了一壶浓茶,边喝茶边对贾樟柯讲:“娃儿,你要读书,要接受高等教育,将来才能有出息。”贾樟柯以自己数学太差为由推托着。父亲再次点燃一根旱烟抽了几口,厉声告诉贾樟柯,已经给他联系好了省城太原的学校,让他去那里学美术。贾樟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严肃。贾樟柯同意了,不是喜欢学美术,而是可以离开父母一个人到省城闯荡,自由了。“过几天送你到县城坐火车去太原,你到了那儿好好学习,外面不比家里,凡事要忍让着。”父亲掐灭了烟头重重地说。
  到了省城,贾樟柯依然经常光顾录像厅,这时他看了一部影响他一生的电影《黄土地》,电影里面一望无际的黄土,还有那些人的面孔,一个女孩在挑水,他看着那个女孩从河里用桶一荡,打起水来,挑着从黄土边上走,眼泪马上就下来了。走出影院,贾樟柯的心无法平静,他想当导演,想拍电影。于是他打电话给父亲说:“爸,我发生了一个事。”父亲问:“你发生啥事了?”贾樟柯说他想当导演,不想学美术了。父亲停顿了一下说,当导演挺好的。然后贾樟柯就去上课了,第二天下午他正画画的时候,父亲就来了,风尘仆仆赶到了太原,看到他在画画,好像放了点心。父亲到了贾樟柯租住的平房里,拿出两根香烟,给了贾樟柯一根,然后亲手给他点燃,贾樟柯知道,父亲已经把他当大人看了。父亲那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燃便着急地问:“娃儿,你怎么了?”贾樟柯说:“我看了部电影《黄土地》,不想学美术了,我也问了我的同学,电影学院考上以后可以慢慢当上导演。”父亲特别生气,觉得他脑子有问题,自己的孩子在发病,发疯了。父亲说:“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来的。”贾樟柯跟父亲说:“电影挺有意思,以前我喜欢文学,当时也发表了一两篇小说,再加上我学画画,这么一综合不就是电影吗?”父亲这时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就同意了。这是1991年,贾樟柯的父亲做出了一生中最担心的决定,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怎样才能当上导演。
  
  父亲无声的力量是地下导演的精神支柱
  
  1993年,贾樟柯第三次出现在补习班的课堂上,他已经经历了两次考导演系的失败,父亲对他说:“娃啊,不行咱换个系考考?”贾樟柯说:“好。”于是改报了相对报名人数较少的文学系,并顺利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拿到通知书那天,贾樟柯立刻买了从太原到汾阳的火车票,下车后一路飞奔到父亲的学校,贾樟柯见到父亲立即眼含热泪地说:“爸,我考上北影了。”“啊?什么……”父亲诧异地看着他。“我考上了……”父亲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接过贾樟柯递上来的通知书,父亲看完之后说了两个字:“好啊!”然后把通知书还给贾樟柯,缓缓地向办公室走去,贾樟柯看见父亲的眼角湿湿的!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多了一只鸡,一瓶山西汾酒,父亲破天荒地让贾樟柯喝酒,那天贾樟柯第一次看见父亲喝醉,黝黑的脸庞变得黑红,打着呼噜睡着了。
  学文学的贾樟柯没有放弃做导演的梦,大二的时候他联合不同系的学生组成了青年电影摄制小组,开始拍短片,贾樟柯既是导演又是编剧。1995年,贾樟柯与小组的其他人要凑钱拍一个录像短片叫《小山回家》,但贾樟柯拿不出钱来,他想到了父亲,他和父亲交流很少,但每有大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在他眼中父亲见多识广,什么事情也难不倒父亲。一个月后他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五千块钱,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相当于父亲两年的工资。贾樟柯知道,父亲为了这笔钱一定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他仿佛看见父亲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汾阳县城穿着羊皮袄来回穿梭着,父亲从不轻易求人,贾樟柯从不轻易落泪,收到那笔钱的夜晚,一定有人听见北影宿舍被子里一个25岁男人的抽噎声。
  父亲打电话对他说:“娃儿,好好拍戏,钱的事情爹会给你想办法。”贾樟柯在父亲的鼓励声中拍完了《小山回家》,没想到就是这个录像短片获得了1996年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故事片金奖。贾樟柯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了父亲,说:“爸,我获奖了。”父亲在电话那边平静地问:“啥奖?”贾樟柯甚至无法让父亲明白这奖的重量,父亲只说了一句“别骄傲,电话费贵”,然后便挂断了电话,但贾樟柯明白,父亲越是激动的时候越会极力表现得镇定,这是时代在父亲身上刻下的烙印。过年回家时贾樟柯把奖杯带回了家,作为送给父母的新年礼物。
  《小山回家》为贾樟柯与他的电影小组赢得了30万的奖金,于是他们酝酿开始拍摄另一部电影《小武》。《小武》为贾樟柯赢得了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青年论坛大奖、第4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亚洲电影奖等8项国际大奖,从此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的名字开始走进观众视线。一部投资只有30万的107分钟的影片获得了如此多的荣誉,贾樟柯创造了影坛神话般的奇迹。当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时,对贾樟柯说的还是那句“别骄傲”,只是增加了几分年迈的沧桑感。
  贾樟柯成了名人,他一直有个心愿:拍一部片子献给父亲。他始终认为,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父亲对他的包容和无声的教导,他在青春期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一个“疯子”或者一个像“小武”一样的小偷都有可能。2000年,电影《站台》拍摄完毕,贾樟柯在影片的开头,打上了一行字:“献给我的父亲。”在《站台》拍摄中,有一幕过场戏,几个人吹笛子拉手风琴,朗诵“风流啊风流”,那个时候,贾樟柯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当年的父亲,看见了他站在油灯下读“浊酒一杯家万里”,站在讲台上朗诵“大雪压青松”,摄影机在转,他感觉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看到了父亲,没有办法控制,他任性地一边哭一边拍。
  
  《站台》同样拿了2000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正式竞赛作品最佳亚洲电影奖等8项国际大奖。之后贾樟柯又拍摄了《公共场所》、《任逍遥》等作品,但遗憾的是,这些影片都没能在国内上映。贾樟柯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下”导演,父亲对他的“地下”生活说得最多的就是“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在贾樟柯理解,父亲是让他“坚持和坚守自己的理想与信念”。
  
  威尼斯金狮奖等待天堂父亲的微笑
  
  2004年6月,贾樟柯被国家广电总局解禁,他导演的电影《世界》也顺利通过审核,此时的贾樟柯已在世界影坛声名鹊起。
  贾樟柯每年都要回两次家,春节一次,八月一次,春节只待在家里陪父母,八月到不同村子的同学家体验生活。他爱汾阳的每个村庄,一如他爱着父亲一样,62岁的父亲身体还很硬朗,如果不是花白的头发甚至看不出他的苍老,父亲已经退休,待在家里看些报纸,没事和邻居大爷们下棋解闷。2004年春节时贾樟柯回家,无意中看见父亲坐在炕沿上翻看一个厚厚的本子,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看完一页便用手在嘴上抿一下,然后慢慢地翻页过去,父亲看得那样仔细和认真,佝偻着的身躯已经快挨到本子上,不时他嘴中还念念有词地小声朗诵着。贾樟柯很想知道父亲在看什么,父亲只有在备课或者给学生批改作业时才会这样认真。贾樟柯怕打扰父亲,远远地看着,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父亲发现了,急匆匆地合上本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色微红,伸手把本子塞到抽屉里。贾樟柯装作没有发现,转身离开了。第二天,他在抽屉里找到了那个本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他惊呆了,厚厚的本子上全都是关于他的报道,有《人民日报》、《中国广播电视报》、《山西日报》、《汾阳晚报》、《吕梁日报》等,有的是大篇幅的报道,有的是很小很小的豆腐块,整齐地粘贴着,看上去像一幅幅美术作品,大方而美观。贾樟柯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痛遍全身,他曾经以为,尽管父亲很爱他,但并不过分关心他的事业,现在他清楚地看到,从1995年《小山回家》获奖的报道到任何一篇父亲能看到的关于他的新闻,一篇不落地排列在本子上,这是怎样一种动力支撑着一个人不厌其烦地做着如此枯燥的事情?是父爱,让贾樟柯这个当儿子的都有些忽略的父爱,它是那样的悠长,又是那样的深藏不露。
  2005年《世界》上映时贾樟柯已经开始了另外两部影片的拍摄,一部是纪录片《东》,另一部是故事片《三峡好人》。2006年4月,正当他把《三峡好人》拍摄完成进入忙碌的后期剪辑时,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大意是“你父亲病了,现住在县城医院,医生说是肺癌,晚期”。万箭穿心,五雷轰顶,贾樟柯拿着电话说不出话,停了很久很久。父亲身体一直很好,春节回家时步伐矫健的父亲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呢?由于自己长期以来忙于拍电影,很少和父亲在一起,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很少尽孝,在他内心深处认为父亲仍然体格硬朗的时候,父亲却轰然倒下了,猝不及防,贾樟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如果早点带父亲去检查一下身体,如果早些关注一下父亲的健康,如果早知道父亲的身体已如此脆弱,他一定会把工作放一放,可是……贾樟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父亲身边,他订了当天的航班飞到太原,然后打车到了汾阳老家,直奔医院。父亲打着点滴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着,看见贾樟柯进门,微微地抬了抬身子,想坐起来,贾樟柯赶紧按住父亲的肩膀让父亲别动,父亲紧紧地握着贾樟柯的手,慈祥地盯着他说:“我没啥事,你不好好拍电影,回来干啥啊?”贾樟柯几乎哭着对父亲说:“爸,儿子不孝,没能早点给您看病……”说着,他哽咽无语,想起了2006年过年在家时的一幕:
  那次,贾樟柯说好了要初九返京的,父亲就在初八的晚上喝醉了酒,走到他的房间里来,默默地站在他身后。贾樟柯说:“爸,您有事吗?”父亲说:“没什么事,你明天走吗?”他说:“走啊,不是早就和您说了吗?”父亲“噢”了一声,慢慢地走出了他的房间。不一会儿,父亲又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问他:“你明天走吗?”贾樟柯有些不耐烦了,头也没回,只顾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大声地说:“走啊!”父亲又“噢”了一声走出门去,就这样反复了很多次。
  直到现在贾樟柯才恍然间明白,父亲是不想让他走啊!
  “我要把父亲接到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贾樟柯对自己说,然后他把父亲带到北京治疗,为了不影响父亲的身体,他戒了烟,每天往返于片场和医院之间,3个月的时间,贾樟柯瘦了20多斤,但他还是没能留住父亲。7月,在《三峡好人》角逐威尼斯金狮奖之际,父亲匆匆走完了他的最后时光,没有留下一句话,沉默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贾樟柯醉醺醺地走在北京街头,锥心刺骨的痛袭击着他。
  悲伤过后,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峡好人》上,他想把沉甸甸的奖杯送给最爱他的父亲,让父亲在天堂里不再感到孤独。
  2006年9月9日,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只剩下最后一个“金狮奖”没有颁发了,贾樟柯快要窒息了,他有些不敢想象,会是我吗?当主持人高喊“Still Life(三峡好人)”时,他的一颗心都跳了出来,快步走上舞台,高举金狮奖杯,他声泪俱下,说着谢谢,心中默念:“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会为儿子感到自豪吗?”
  无论有多大成就,贾樟柯永远不会忘记父亲,不会忘记他无声的爱。
  
  编辑 / 程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