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他唐僧,他就叫我妖精。
我说叫你唐僧是有道理的,看你白白嫩嫩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就流口水。他吭哧半天,才说你张牙舞爪,麻秆儿身材,怎么看怎么像电影里的白骨精。
一句话就点到了我的痛处,抬起手来就是一拳。从小我就皮包骨头,穿衣服总是买不到成品,什么衣服一穿到我身上就无比宽大,空落落的——这让我总是无比敏感。
他捂着胳膊作战略性撤退,说你的爪子跟粪叉似的,又尖又硬,戳人一把都疼入骨髓。
那时候其实我才十岁,他十四岁,但腼腆得跟个姑娘似的,三岁的孩子都可以欺负他一下。一开始我家刚搬到院里的时候,他妈妈拍着他的脑袋嘱咐:“别欺负妹妹啊,她还小。”不出两个月就是我妈妈追着我唠叨了:“别整天欺负小帆啊,人家是让着你。”
一直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他还是那个唐僧,我继续当我的妖精,明知道他是让着自己,可还是忍不住去捉弄他一两次,给他背上粘个长条的纸尾巴,口袋里塞只癞蛤蟆,还有一次我说请他吃雪糕,结果我把雪糕拿到手后撒腿就跑,把他留在那里当人质,一直等到天黑了他妈妈找到他付清钱才把他赎回来。
他已经站在那里吃掉了六根雪糕。
老妈也曾狠狠地批评过我,为我欺负宁帆的事剥夺过我的口粮,可总归禀性难移,更何况他又是那么一个柔软白嫩而又好脾气的大靶子。
我上高一的时候他已经上大二了,算起来一年只能见两次面——一次暑假,一次寒假。见了面,我照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去捏他的腮:“哟,还是那么有弹性。”他的脸腾地就红了,期期艾艾地嘟囔道:“你也还是那么妖精。”
突然就感觉不好起来。这小子太不像话了,一个大男人装出那么副腼腆样子来,非要把我衬托得跟女流氓似的。
他依旧跟在我屁股后面一起玩,同学问起:“谁呀?”“发小。”就起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干柴烈火?”他赶紧辩解:“不是啊。”
这不是抢我的台词吗?按理说辩解着洗刷清白的应该是我,在旁边嘿嘿笑的那个我,才应该是他呀。
看大家哄笑,没想到这个唐僧倒率先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真的不是啊。我妈说,就我这个唐僧样,罩不住她这个妖精。”
我狠狠踩他一脚,他哀号着跑得远远的:“真是这么说的呀。”
跟同学疯玩了一阵回家做作业,一到大院门口他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凑上前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别信她的。”
我早就把什么事都忘在脑后了:“别信她的什么?”
他搓着衣角低着脑袋:“我妈说的话,其实我是不信的。”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早忘了啊。
二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第一反应就是跑去找他报告喜讯,没想到阿姨出来说他留在学校勤工俭学,没回家。寒假回来又去找他,阿姨又说他在学校帮着导师做项目,没回来。
心里不禁气恼,好嘛,ce79384b99c82c02c680b1930dcc5f30存心躲着我是不是?
在写给我的信里他是一贯的一本正经:美国孩子十八岁家里就会让他经济上独立的,我真的是想利用假期时间熟悉一下社会。我在一张大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呸”,就塞进信封里邮寄给他。
虽然我一个字两个字的就算是一封信,但这丝毫没有打击到他写信的热情,每次还挺厚的,汇报思想,汇报学业,汇报发生在学校里的种种怪事。同一个宿舍的同学看了我随便扔在桌子上的信:“嘿,还挺浪漫的哟。”
我不屑:“拍完春天的马屁,就拍花的马屁,拍完花的马屁,就拍草的马屁,一片破草地就被他开发出那么多的含义。”
他在信里说:“哦,是该轮到你了。快把照片给我一张,好对照着,找个不硌手的地方拍。”
他坚持不懈拍了两年,等我上大三的时候,他的研究生也要毕业了,做论文找工作,空前忙。可是再忙也不能空着信封就寄过去呀,我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邮给他:“什么意思啊?”
他打来电话:“没时间写信不也得充个数嘛,好让人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我大怒,说你有病啊,盼着我嫁不出去才好?
他哼哼唧唧:“那年你妈妈怕你早恋,让我给出个主意。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来没有什么主意,最后只好说找人每周给你写两封信,好让人都知道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但是实在找不到人愿意担此重任,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原来如此,这好几年来他写给我的那几百封信竟然都是受人所托。我在电话里大声喊叫,估计他的耳膜都在剧烈震荡:“不是怕我早恋吗?我明天就泡一个帅哥去!”
三
决心是下了,其实作用有限。学校里的那些毛头小子还真是难以入我老人家的眼,就只好自我安慰:“还真不是就没比他好的,只不过咱立场坚定,说不早恋就不早恋罢了。”
同宿舍的阿玫嘿嘿地笑:“二十一岁也不小了,找不到就说找不到呗。”我垂下眉毛来看她一眼,杀得她落荒而逃。
再见面,已经上过两年大学了:“妖精,真的是你?”
我哼一声:“你该说妖精啊,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的骨头。”
他摸着后脑勺字斟句酌:“你的骨头我早就认识,可是现在加上了一些肉,就有点眼生了。”
真是的,本姑娘不就是比别人晚发育了几天嘛,又有什么不好,至少老起来也比别人慢。他目不转睛看着我,花痴一样只知道嘿嘿笑。
研究生毕业,他竟然分到我们学校当了老师。老天啊,从此就是师生啦?
宁帆却似乎只喜欢温柔如水型的,陪他看球的女孩子,秀发飘飘,文静秀美,我见犹怜。
宁帆得意地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徒弟。”又拉一脑袋尘土的我过来:“这是妖精。”
这个唐僧什么意思呀,找了个大徒弟保护着,就不怕被妖精抓走了?
心里好恼,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哼了一声就跑回场上,朝着对方前锋就是一个飞铲。那哥们儿捂着脚踝躺在地上喊:“姐姐,无冤无仇的,下脚怎么这么狠啊。”
狠?本妖精狠的地方还有的是呢。
晚上宁帆找到我的宿舍,把我拉出来看了我半天:“有一句话我琢磨好久了,今天决定鼓起勇气来向你说。”
我的脑袋嗡地就飞转起来,像把光盘塞进了光驱,一分钟五万转之多。这家伙想说什么?爱我?就说跟你的大徒弟爱去吧。分手?还没有拉手分什么手,你是自作多情了吧?
令我措手不及的是,这两套方案他都没有选,而是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出第三套方案:“你该向我求爱了。”
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话有这么倒过来说的吗?你得好好求我,请我考虑考虑,才能有点成功的希望吧。
他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学校有规定,老师不能追女学生。”
他嘿嘿一笑:“但是没有规定,女学生不可以追老师。”
四
恼了,彻底恼了,伤自尊了。寒假放假,我都是一个人走的。但是等我上了车,却发现他正洋洋自得地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别忘了,是学校统一给代买的学生票。而我,又恰好争取到了这个为您效劳的机会。”
整个寒假,他整天泡在我家。我出去,他礼貌地跟我挥手说拜拜。我回家,他跟我老爸推掉棋子:“伯父,我跟猫猫说话去了。”
实在忍无可忍了:“你为什么一直在我们家?”
“你回来,就做你的追求工作,你不在,就做二老的思想工作,再过半年你就大学毕业逃出我的视野了,留给我的时间可就一个假期了,时间不等人啊。”
一把把他推出去,插上门:“继续陪老人家下棋去!”
可老妈的最后通牒都下了:“快出来吃饭,磨磨蹭蹭干什么!”我只好赶紧开了门坐到桌子边上。
“糖醋鲤鱼,宁帆做的,你尝尝?”我摇头。
“红烧排骨,也是他做的,你尝尝?”我继续摇头。
“不,本师太现在开始吃素了,这盘白菜豆腐我包了。”
宁帆的一张脸笑得阳光灿烂:“那也是我做的。”我瞪他一眼,夹一筷子鱼,夹一筷子排骨,自己家的饭,总不能让我绝食吧?
老妈找我谈:“我看这孩子就不错,毕业以后就嫁给他吧。”
您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啊,我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我点头了吗?”
“哦,忘记征求你的意见了,不过我们都已经点头了。好了,虽然没有提前征求你的意见,但现在已经把决定通知你了,就这样吧。”
我都急了:“有这样当父母的吗,卖儿卖女也没这样的吧。噢,通知我一声就算完啦?我还没表态呢。”
“没必要,没你表态,我们家里也已经是三分之二多数同意了。”
寒假过完,新的一个学期又要开始了,我酝酿着感情正想在站台上跟老妈表演一场依依惜别时,她老人家却拉着宁帆的手:“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宁帆连连点头:“您一万个放心。”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车,跟逃脱魔爪重返人间似的。跟这样已经成功叛变了的父母在一起,忒没安全感了,如果他非礼我简直能搭把手似的。
五
真恨自己不争气,睡觉就睡觉呗,干吗要把脑袋歪在他的肩膀上。
看我醒了,他嘻嘻一笑:“该我了。”
他眼睛一闭,毫不犹豫地就把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赶紧推他:“请自重。”
“自重什么呀,地球人都知道咱们俩的事了。”
到底唐僧斗不过妖精,我大睁着眼睛时刻保持警惕,一连三四个小时他想借我的肩膀,都未遂。熬到后半夜,我终于熬不住了,眼皮打了几场架,趴在小桌子上把脑袋埋在矿泉水和面包、烧鸡之间,就鼾声大作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明明摆好的坐姿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半倚半靠,一双脚还横在了他的怀里,暖和得跟当年被窝里趴了只小猫一样。勾勾脚丫子,他的小肚皮软软的,真舒服。
叹口气,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搭在肩膀上。他忽然转个身,紧紧抱住了我。
唉,抱就抱吧,好歹人家抱了咱半宿的臭脚。就一抱还一抱吧,下不为例。
下了车,却一眼看见他的大徒弟就站在站台上,怀里抱着鲜花。
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绿了,刚温软下来的心情一下子就冷硬起来。扭头看他,目光如箭如刀如剑,倒想看看这个小贼该怎么收场。他却不看我,朝着大徒弟努努嘴。
飞吻吗?太不要脸了。
大徒弟欢快地迎上前来,把鲜花捧得高高地递过来——没有递到他手里,却塞到了我的怀里:“师母,这是代表我们班献给您的。”
我蒙了。他搂过我的肩膀嘿嘿地笑:“高兴吧?”我咬牙切齿:“你就知道把事做绝,就不怕我不给你面子?”
“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字的喜欢?”
他嘿嘿地笑:“当时给你介绍大徒弟的时候,我就闻出来了你爱我。”
“闻出来的?猪呀!”
“是啊,醋味。”
他使劲地搂紧我,我在他的怀里奋力挣扎,未遂。好不容易腾出只手来,就顺手在他的腮上捏了一把:小伙子,你好可爱呀。
他的脸跟脖子一如当年,一下子红成了熟虾米,大徒弟的嘴巴更是张得好大,看着我如外星来客。
终于长出了一口气,NND,可算是报复回来了一下。咱要是再不争取点主动,让他为所欲为下去的话,那就真弄不清谁是唐僧,谁是妖精了。
还不白白坏了本人的妖精名声。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