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在夜班车上遇见的。
来广州许多年,未曾想到第一次乘夜班车是如此狼狈。跟向致远起了争执,她竟然冲动地跳下向致远的私家车,以至于跳上18路车后,才发现手提袋遗落在他的车里。
身无分文,她心里开始发慌,她听见冰冷的声音传来:到底给不给钱?零星的几个乘客齐刷刷地将目光扫过来,看戏似的。
她越发尴尬:对不起,没带钱……声音渐弱下去。便心生懊恼,抱怨那个日渐冷漠的男人,怎么不追上来?
竟真的不曾追来。黑色的车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映成一个黑点,再后来,连这个点也看不见了。
想来她在他心里也只是这么一个点,渐渐模糊,到后来,就什么也不是了。
2.
若不是那次争吵,恐怕也不会遇见立言。
素不相识的男孩,默默递过来三个硬币。她便记住了他清澈的眼神。
她道谢,他只是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鞋尖。洗得发白的球鞋,倒和眼神一般干净。她跟他要电话,日后还他钱。他睁着一双无辜且惶惑的眼,一开口,是四川普通话:对不起,我听不懂粤语。
此后很长时间,她都时常忆起这个片段。她想再过一百年,她也会记得他,记得那双清澈的眼。
3.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辗转等着电话,右手拇指一直摁着键盘。摁着摁着,天就亮了。
向致远果真没给她打电话。睁着酸涩肿胀的双眼,使劲地,想要收回成行的泪水。
过去他总是急于低头的。这一次,或许真坏事了。
收拾了妆容去上班,搽了很厚的粉,脸色煞白,但总算能遮住她不愿示人的憔悴与倦怠。
埋首在格子间,还在想要不要先妥协。朋友说过:妥协这事儿做不得,做开了,日后都是你的。
可还是做了。摁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手指是颤抖的。
听见他依旧淡漠的语气,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恨自己,怎么不听劝呢?
没事我就挂了。他不留情面地说。
她抑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原来不是谁先低头的问题,他根本,就不打算得到她的原谅。她学他的淡漠:我的手袋扔你那儿了。然后捂着胸口,觉得心都碎了。
他愣了一下:有时间给你送过去。
她蓦地又流泪,这一次,看样子是真的坏了。是她的错吗?她努力回忆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4.
再遇见立言,是签收一份邮件。
包裹是向致远寄出的,里面装着她的手袋,还有她送他的水晶杯子,在马来西亚买的,花了不少钱。
他开始还她东西了。她呆呆地看着手腕上套的镯子,是不是也该还给他?同一座城市,他可以当面还她的,不过数条街的距离,他竟不愿再见她了。心被什么抽痛着,想哭,哭不出来。
立言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个做错事却找不到原因的孩子,渐渐地,眼睛就蒙上了迷茫的雾气。
她在数秒后忆起这双眼,转悲为喜:对了,还欠着你三块钱。
他羞涩地摇头:不必了。
他曾往她公司里送过好几次快件,她竟不曾见过他。想想,是造化弄人。
她把水晶杯塞进他手中:送你了。想,这伤人的东西,留着何用。
他一脸惊慌,说道:我不能收。又递还给她。
推让间,杯子就落了地,支离破碎。她仿佛看见身体的某个角落也被摔碎了,那么痛。
5.
隔了两天,立言兴冲冲地找上门来,捧着透明的杯子,献宝似的递给她。
找了两个下午,才买到一模一样的。他说。
怎么可能一样?玻璃材质的,价格可想而知。想笑他的单纯,却挤出了两行清泪。空了几天的心,像被什么填满了,暖暖的。大概是感动吧。
杯子拿回住处,盛满纯净水,晶莹剔透,像他的眼。可以用的杯子,真好!之前那一个,只能摆着,太过金贵,舍不得用。什么东西,还是实用的好。
微笑着,脑海里全是那个脸庞清秀的男孩。
6.
见完客户,从写字楼出来。十月的广州仍是酷热难当。
跟立言约好了,一起吃午饭。那个清贫的男孩总是吃快餐,五元一份,饭粗菜少,哪来的营养?
在餐厅楼下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却看见向致远,大热的天,西装革履地挽着一个衣着清凉的娇小女子。
她看得见他擦身而过时露出的心虚和惊慌,刹那间懂得了他的决绝。不是她的错,真的不是,她却为此自责了好久。其实他想撵她下车的吧,幸好她自己跑开了。
是时候跟过去告别了,她对自己说。
7.
换了手机号码,辞了工作,在网上找到需要合租房子的人,照着留下的电话打过去。
是个爽快的女孩,便择日搬了过去。
女孩叫安琪,圆脸圆眼,一头清汤挂面。从四川来,跟立言一样。
刚满20岁的女孩,还不懂人情世故,在一家不成规模的喷画公司做个接接电话的小文员,已是满心欢喜。人要是能单纯些,再好不过。只恨自己不复单纯了。
新的住处有个小厨房,便时不时煲些老火汤,广东人,都好这个。煲多了,叫上安琪一块儿喝,那女孩却说喝不惯,于是叫了立言过来。
他给足她面子,喝到喝不下去,她开心,总是希望有人陪她喝汤的。
来的次数多了,安琪竟一改常态,原本大大咧咧的小女生,开始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有时飞快地看立言一眼,便已满面红云。
她是细致的人,不久就看出了端倪。挺般配的人儿,年纪相当又是同乡。她倒是乐见其成。
奈何立言总是无动于衷,吃饭时从来目不斜视,就算偶尔乱了视线,也只落在她身上。
8.
陪立言去进修学校找适合的课程。他才高中学历,在这座城市很难立足。知道他学过画画,她又带他去美术馆参观。他不安地问:为何对我这么好?
问了几次,她都不答。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遇见过去的同事,是个好事之人,看到立言便面露暧昧之色:新男朋友?这么嫩!
她只是笑,不相干的人,她不需要辩解什么。
那人又絮絮叨叨地说:听说向致远跟那个女人也分了,那个女人背着他又勾搭了一个更有钱的。
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心又抖了一下。分别才数月,竟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却很快恢复平静,淡定地对那人说:要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静默地走着,立言跟在身侧,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向致远,是谁?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她轻声回答他。
9.
也料到的,向致远会千方百计地找寻她。只不料来得那么快,还在住所楼下,便被堵个正着。
他低声下气地求她,不复往日的趾高气扬。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好,却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可她又不是垃圾,可以捡了扔,扔了捡。
冷冷地拒绝,他还要纠缠。她一把拉过立言:我男朋友。神气十足,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
他吼:怎么可能?这个穷小子,他能给你什么?
给她专一,给她尊重,给她爱!立言极其配合地,清净的眼神扫过去,便让人不忍起疑。
看见向致远悻悻离去,她松一口气:谢谢你,立言。
他却低下头去,良久,听见他说:刚才那些话,我是说真的。
说罢已转身离去。
她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但愿是她听错了。却听得自己一颗心,扑通乱跳。
10.
回到屋里。
天都黑了,灯还没亮。安琪不在,她着手收拾桌子。一张白纸从桌角滑下,她拾起。上面画着两个精致的卡通人物,男生高高瘦瘦,眼睛明亮,看得出那是立言。而相牵的女生长着翅膀,是个天使,直直的长发,下巴尖尖,似笑非笑。
安琪果真是爱着立言的。犹豫了一刻,抽出画纸,迅速折好放进口袋里,做贼似的。想起立言那段不明朗的话语,她陷入沉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还没留意他,他就已经驻在她心底了。可是那怎么可以?她长他四岁,他还是个孩子……有什么不可以?他总会长大,况且她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
如此反复着,她跟自己辩论了许久,一直到整座城市暗淡下去。
11.
立言再来时,两个人倍感尴尬。若是安琪在还好一些,会拼了命地找话题,不至于令她在沉默中难堪,哪怕只说些日韩偶像剧的肥皂剧情。
她素来不看电视剧的,所以那样的时候也插不上话,只能呆坐着听他们聊,聊得起劲,她心里就涌出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如此看来,她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黯然走回卧室,郁郁地想吐,没有胃口。吃了两天药,还不见好。药房的店员劝说她去医院看看。
12.
领到化验单,她完全没了走动的气力。
怀孕了。向致远的。她的心被什么揪着,那么疼。
手机不断地响着,是立言打的,间或有信息。
她看着他发过来的温暖字眼:你在哪里?做了好吃的,等你回来。
或者心急如焚:为什么不接电话?到底去了哪里?
收拾了情绪,好半天,给他回电话。他焦急地,又哭又笑,像个孩子:我还以为你失踪了。
她努力挤出笑容,就像他能看见似的,悄声地问:今天有没好好上课?
当然。
她想问他,他是真的爱她吗?哪怕她怀过别人的孩子,也至死不渝吗?可都不是现在的她该问的。电话挂断的瞬间,她已泣不成声。立言,她念着那两个字,竟然比失恋之初更为心碎。她知道他的好,但他的纯洁,又岂是她配得上的?天使注定要跟天使在一起的。是她,错过了爱的华年。
13.
又一次收拾了金银细软,回家乡,彻底地告别这座城。
请了朋友开车来帮忙。
立言紧紧跟在她身侧不断地追问:你要搬去哪儿?
看见她的朋友,又问:他是谁?
她挽着友人的手,空洞地笑:男朋友。
他在瞬间颓然:那我呢?那我呢?
她当做没听见。
过了这一天,整个广州就会在记忆中散去。她跟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一开始,她的念头就是对的。她会记得他,再过一百年,也还记得。只是记得。
坐在车厢里,风景在倒退。膝上摊着偷来的画纸,早已被泪水打湿,只能看见模糊的两个轮廓。男生还是立言,长着翅膀的却不是她。安琪,angel,她知道即使她离开了,也会有天使替她爱他。
编辑 / 海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