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是在一个夜晚想起二宝的。她躺在激情过后的白床单上,看着许落尘穿衣服,点烟,然后对她摆摆手,甜腻腻地说宝贝再见。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而二宝就在此时此刻,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从记忆的废墟里一点一滴鲜活起来。
二十八岁的苏离离想起的是十七岁的二宝。
爱我的请举手
苏离离曾经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那时她刚刚站在十七岁的起点上。穿着松松垮垮的大一号校服。近视眼但恐惧眼镜,所以总是眯缝着眼看人。每天早晨用力举着胳膊将马尾辫扎到尽可能地高。课堂上咬嘴唇,双手支着下巴溜号。对肥胖嗤之以鼻但仍然无法抗拒美食。
就是这个校园里一抓一大把的平常女生苏离离,却不小心步入了早恋的行列,短短半个月时间,一只脚还没站稳,又被莫名其妙地踢了出去。
失恋的苏离离同时失魂落魄地做出许多惊人之举。她把失恋日记当成散文小说一页页散发给同学们传阅。自习课上鬼使神差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良久憋出一句,爱我的请举手。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产生的严重效果,整个教室先是鸦雀无声,然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她被尴尬地晾在原地,狠狠地红着脸缩着脖子,越发不知所措。直到他走到面前,众目睽睽下缓慢举起右手,缓慢静止在半空中。笑声停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包括苏离离自己。可那只右手却倏地落在她的头顶上,苏离离,你病得可不轻啊!哄堂大笑。
囤积了许久的眼泪在体内汇聚成河,一下子将苏离离的眼睛柔软地淹没。她冲出教室,跑到操场上,蹲在明媚的阳光下,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那个举起手但表意暧昧的男生就是二宝,大名高继旭。因为名字绕嘴,又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同学们都叫他二宝。他是苏离离从未正眼瞧过的矮个子男生。
苏离离失眠了。她努力睁着其实早已睡意蒙■的双眼,恶狠狠地研究镜子里看似有些陌生的自己,然后她终于看见了与许落尘有关的寂寞、不快乐,以及在许落尘眼中微不足道的压抑。她开始搞不懂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沦落在情人的角色里,还可耻地自鸣得意。这个流淌白月光的夜晚,许许多多像萤火虫一样的小忧伤,层层叠叠,将她覆盖。
于是她狠下心,在绝对不应该的时间,给许落尘发了一条短信,要不你娶我,要不咱们分手。
你真是人高智短啊
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痛哭,苏离离终于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黑色七月随后而至,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她考上了一所向往已久的大学。当她看见榜单上和自己紧挨着的那个绕嘴的名字时,突然感到一抹蒙■的希冀,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小天使,异常欢悦地盘旋在头顶。
结果大学生活刚刚拉开序幕,还没来得及放眼周围的风景,苏离离就被二宝速战速决捕获。她又恋爱了。
恋爱后的苏离离喜欢和室友研究减肥时尚星座偶像以及爱情男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边啃着苹果,边假装身经百战地谈论爱情和男人的关系。
也喜欢缠着二宝追问,你早对我虎视眈眈,为何不早出手?你早出手,我是不是就不用失恋了?二宝笑,用力拍她的头,苏离离,你真是人高智短啊!
大学三年,苏离离的海拔一高再高,但二宝却始终纹丝不动。她一米七时,他也一米七。她一米七四时,他还是一米七。他再拍她头时需要微微踮起脚,因为这个小劣势,他只得暴露出大男子主义的专制。他要她减肥,说骨感才是性感。要她穿平底鞋,说平等才是爱情。他说,苏离离,我可事先声明,将来生男孩两个人养,生女孩你自己养。她就狠狠地打击他,八字的撇还没画好呢,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他同样对她好,那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每个月的那几天,他总是很照顾她,不让她吃冷食,不让她累着。她想,一定要给他生个儿子,因为他是可以陪她一生的男人。
只是他的锦上添花
许落尘第一次出现在晨曦的初暖里,她嗅到他强压的怒气。她知道他不是来说娶她的,也不是来说分手的。她要的答复太尖锐,尖锐到他不想给,也不会给。
许落尘说,你是不是犯糊涂了?开什么玩笑?幸亏她没发现。苏离离很想说,她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但她最终只说了句对不起。他揽她入怀。他的白衬衫一尘不染,有隐隐约约的薰衣草香。
他是被物质和爱人照顾到无微不至的男人,她于他,应该只是单纯的锦上添花吧。他说,离离,别胡思乱想了,看你的黑眼圈。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只要我能给你的,都会给你。
他这样说,她就一下子卑微进尘埃里。大学毕业,她和二宝满腔热忱地选择留在这座繁华都市。租了一间小单室。奔波几个月才各自找到不太理想的工作。她每天帮这个打字,帮那个送文件,还要常常被男人婆主管骂得狗血喷头。只有下班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时,看见二宝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才会感到星点的暖。可那暖,像泡沫一样经不起时间。她抱怨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房子太小。抱怨他的矮个子,他的不得志。抱怨多了,她就想逃了。
所以多金的许落尘一出现,她即刻以一个溺水者的姿态,毫不迟疑接受他的搭救,甚至不敢多想他究竟是船,还是浮木,她只知道自己游累了。她还记得搬走的那天,收拾了整个上午,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箱,还是空空如也。二宝坐在床沿看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骆驼。最后,还是他说了,这些破旧的东西拿走了,你也不一定用得上,就留在这里吧!像留下我一样。也许有一天,你会如梦初醒般发现丢失的好。
在泪流满面之前,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
多金的许落尘对她一掷千金。市中心繁华地段的豪宅、车、钻石、花不完的零用钱。在物质的满足里,她却真的开始慢慢怀念起丢失的好。
或者是他鱼缸里的鱼
夏天摇摇晃晃临近时,又有一个大学同学打电话说请满月客。
放下电话,她跑去孕婴店,一眼看中一条淡蓝色的孕妇裙。店员殷勤地询问她几个月了,她回答不到两个月,店员说你太瘦了,需要好好补补,孩子生下来才会漂亮饱满。她笑了,欢天喜地买了孕妇裙,还有店员介绍的孕妇奶粉。
回到冷清清的家,她穿着肥大的孕妇裙来回走着。一直走到天黑,她忽然蹲在角落,哭了起来。
许落尘不是船,也不是浮木,他只是一个鱼缸,她是鱼缸里的鱼,她寂寂而卖力地演出,用他看得见的美丽和青春,用他看不见的眼泪和忧伤。她还是在游着,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
苏离离参加过许多次大学同学的婚礼等聚会,但从未见过二宝。其实她也从未想过见他。她开跑车,化精致的妆,上上下下全是名牌,每次出现都在赞美中飘飘然到忘记自己是谁。可这次,她找到一双前年准备晨练时买的运动鞋,还有江南布衣的上衣和牛仔裤,抹了一点乳液,扎了一条干净的马尾辫。坐在公交车里,她嗅到了熟悉的阳光味道。
在酒店,她看着女人怀里抱着的那个粉嫩嫩的小东西,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疼爱。捏捏小鼻子,拍拍小脸。女人说,那么喜欢就赶紧生呗。她笑,想说,不知道找谁生?又马上硬生生咽回去。忽然头顶就被狠狠地拍了一下,她回头,真的是二宝啊,那个特别喜欢拍她头的二宝。
那么长时间不见,二宝的脸上依然有她熟悉的温暖,因为岁月的洗涤,还多了一些成熟的味道。二宝仿佛看穿她似的说,干脆你和我生一个吧!但前提条件是,生男孩两个人养,生女孩你自己养。那么熟悉的打趣,却让她心里泛酸。她是真的想点头,却只能说,去你的,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这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笑容满面地往这边走,穿着一条淡蓝色孕妇裙,和苏离离买回的那条一模一样。她远远地走过来,二宝马上一阵小跑迎过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边走边说,上厕所这么长时间,都担心你了。女人胖,步伐蹒跚。但在苏离离眼里,她是那么美。
不过是一场眼泪的狂欢
苏离离打电话给许落尘,骗他说自己怀孕了。另一端先是轻描淡写地说,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做掉吧!我不方便陪你去,自己小心点。苏离离说,可我要留下他。他意料之中地沉默了,连呼吸都急促而浓重起来。良久,他终是什么都没说,挂掉了电话。
苏离离把钥匙放在床上,只带上那条孕妇裙,就离开了。去了一座北方小城,租了一间小单室,并打算开一家孕婴用品店。买家具时去银行取钱,发现卡里多了五万。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敏感的数字,突然想起自己和许落尘刚好在一起五年。五年,一年一万。她一直摸不着的某处死角凄凉而钝重地疼了起来。所有的往事都只不过是一场眼泪的狂欢,包括她的丢失,她的出卖。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