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在美国耕耘中国音乐的作曲家

2007-12-29 00:00:00李吉提
人民音乐 2007年5期


  
  龙本科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他早年给我印象最深的乐曲,是1983年在第三届全国音乐作品评比中获奖的民乐四重奏《空谷流水》。该作以鲜明的中国五声性音响和颇具中国地方色彩的音调,与多调性、泛调性音乐技术相结合,让中国的笛、管、筝等丝竹乐器音响与西方的打击乐音响相结合,还有一些新的演奏法和音色处理等,在许多方面,都突破了长久以来我国民族音乐创作的思维定式。乐曲清新、流畅、洒脱,而又从容,不经意间,还透着某种中国文人气,不见晦涩,也不见张扬,但那轻松愉悦之情,已自然地流露出“春”的气息。这春的感觉,属于历经劫难后的中华民族,也属于青年时代的周龙。
   跨过20余年的时光,今又见周龙时,他已成为美国密苏里州立大学堪萨斯城音乐学院的全职作曲教授,同时也是享誉世界的作曲家。他的音乐已进入西方主流社会,为美国、德国、英国、俄国等多个著名乐团在欧、美多个城市演出、广播或录音。在亚洲,周龙的音乐也经常在中国、日本、新加坡等国演出,其乐谱也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专权出版。
   作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音乐艺术博士,和美国大学的作曲教授,周龙毋庸置疑早已把握了西方现代作曲技术。但令人特别感到兴趣的是,作为作曲家的周龙,却无论当年在国内,还是去美国后的近20余年,他都一直以中国作曲家的姿态出现在国际乐坛,他的作品也以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和新“文人音乐”①的气度,留给大家深刻的印象。
  
  周龙音乐创作中的中国题材
  
   周龙很少为大型活动写作,也不直接表现重大历史事件或个人的遭遇。他似乎更喜欢用冷静的目光和从容的写作态度去审视中华文明。即:滤去历史的泥沙,选择继承和创作那些经得起历史考验和真正代表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艺术珍品。因为,在周龙的眼里,中国古老的文明,是庄严、神圣和令人憧憬的。所以,周龙虽然已定居美国和获美国籍,却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以继承和发扬中华文明为主线的音乐创作道路。但这条路,在文化尤如同万花筒的纽约,走起来却有相当的难度。正如周龙所说:“美国有保守的一面,音乐上他们崇尚西欧的文化背景,认为那是传统。你不遵守它,你就出局。但在此基础上,他们并不排斥少数民族文化。”如何将“美国少数民族”的华人文化,做成一种能反映中华五千年文明的伟大民族文化,却需要一番“滴水穿石”之功。周龙却坚持要做这件大事。他似乎是受到了我们祖先盘古精神的感召——遥想当初:“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他奋斗了“万八千岁(即一万八千年),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而后“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继续奋斗不息),神于天,圣于地。 天日高一丈(每天长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又经历了一万八千年)。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②周龙在美国经历了数十年的磨砺,终于提炼、锻造和陆续创造出了一批相当不错的中国音乐作品,硬是在大洋彼岸开辟出了一条为东、西方世界都认可的、颇具个人特色的中华民族新音乐道路。
  周龙的音乐十分注重中国文化底蕴。如他的《禅》(为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而作)、《定》(为单簧管、打击乐与低音提琴而作)之类,都属于比较富于我国宗教或哲学意味的标题。前者获法国第五届国际室内乐作曲比赛首奖。后者获德国国际室内乐作曲比赛首奖。《玄》(为长笛、打击乐、琵琶、筝、小提琴与大提琴而作)获美国国会图书馆库茨维斯基音乐基金会委约奖。与这类题材比较接近的作品还有《和》(弦乐四重奏)、《恒》(箫、琵琶、扬琴、筝与打击乐)、《五行》(六重奏)、《魂》(为弦乐四重奏与琵琶而作)、《天灵》(获美国巴罗基金会国际作曲比赛首奖)等。
  
  周龙说:“……时至今日,盛唐时代的辉煌穿越千百年时空,依然对我的创作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周龙的另一些音乐,则属于与中国文学直接相关的作品。如他2006年10月带回北京公演的交响音乐会作品《唐诗四首》,采用弦乐四重奏代以古琴,与管弦乐队协奏的形式。四个乐章分别取材于唐代四位诗人的诗。其中的第三、四乐章还曾以管弦乐曲《唐诗二首》的形式,获首届国际作曲大师奖。而在他的声乐作品集中,还有《诗经四首》(1《关雎》;2《桃夭》;3《芣苢》;4《汉广》);两部直接涉及到音乐内容的唐诗《琵琶行》(白居易)、《箜篌引》(李贺);宋词《声声慢》(李清照)以及屈原的《离骚清唱剧》(女声与室内乐)等。他认为:“中国古诗古韵的品质,是当代市场文化不可取代的。”他2006年在北京室内音乐会公演的大提琴独奏曲《野草》,则是根据鲁迅的《野草》集献题为依据创作的,可以用于大提琴独奏,也可以由朗诵伴以大提琴。
   中国古代音乐,也让周龙魂牵梦绕。从琴曲,丝竹乐,到宫廷的钟鼓乐、大曲还有民间的器乐曲、民歌等,也都在他的研究和表现范围之内。早在1982年,周龙创作和在国内弦乐四重奏《琴曲》即取材于古代琴曲《渔歌》,他后来创作的中西混合室内乐《幽兰》也与古代琴曲《幽兰》直接相关。大型乐队作品如琵琶协奏曲《霸王卸甲》这部充满戏剧性的作品,源于同名琵琶古曲,2004年获选为二十一世纪音乐经典。《鼓韵》(管弦乐队)和《大曲》(打击乐与乐队)以及获哈佛大学弗朗姆音乐基金会作曲委约奖的《金石丝竹》(为中国笛、长笛、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与打击乐而作)等,它们或表达了作曲家对中国盛唐时代的鼓乐和歌舞套曲的向往、或反映为作曲家的中国传统音乐的理解和发挥。周龙为我国出土编钟赴美展出的闭幕音乐会创作的《钟祭》,与其说是为某一特定活动而作,倒不如理解为是他一贯崇尚中国古代灿烂音乐文化情结的继续。
  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作品还包括,取材于敦煌绘画艺术的《石窟传奇》(为胡琴与打击乐四重奏而作)曾获美国文学艺术院利伯森音乐奖,美国科普兰音乐基金会及纽约凯里基金会唱片录音奖金;2006年10月在北京国际音乐节首演的室内乐作品《钟鼓楼》,连同前文提到的《空谷流水》等,虽然都更直接地抒发出作曲家的个人情怀,但其由中国钟鼓楼所引发的丰富联想或《空谷流水》中水墨画般的山水意境等,又都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联系。
  周龙说:“乡情是旅居海外人们的一种特有情感……我的音乐大多表达一种个人情怀,也有思古人之幽,感怀大自然……”
   最后一类是作曲家结合自身经历,抒发个人情怀的作品。从童年、少年,直至当今,音乐中都留有他对生活感怀的印记。如关于《钟鼓楼》,他在说明书中即提到“我自幼生长在鼓楼大街钟鼓楼脚下的四合院。在元、明、清几个朝代,钟鼓楼是报时中心。……在乐曲《钟鼓楼》中,我想象着风中传来的阵阵鼓声……最后,萦绕的钟声在微风中飘荡。”周龙的青少年时代,经历了“四人帮”的十年浩劫。他的家庭和个人也是历经坎坷,但他并不甘于仅仅是被动地受命运的摆布,而是从中提炼出了一些积极的精神财富。这首先从管弦乐作品《忧思》中得到体现。《忧思》是一部对20世纪中国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赞礼。周龙说:“生长在一个艺术家庭,我个人体验了人们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磨难但仍然为理想而奋斗的精神。这一切对我记忆犹新。我想通过抽象的音乐语言以表达对他们的崇敬。”此外,“文化大革命”期间,十六岁的周龙也曾被分配到远离家乡北京的黑龙江北大荒建设兵团,经历了五年的务农生活。但留在他音乐中的东西却并不是北大荒的艰苦生活,而是另一些积极的精神力量。他说:“严冬后,我们放火烧荒准备春耕,干燥的春风会引起跑荒。那咆哮的风和凶猛的火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火焰在我少年时的心中燃烧,终于萌发了作曲家创作一首关于火的交响诗——《未来之火》,它象征年轻一代对未来希望与和平的向往。”在这部作品中,周龙借助于陕西民歌《三十里铺》大跳的音程特点和浓郁地方色彩的高亢性格,以空前的率直和热情涌动,向听众表达了他对年青时代火一样热情的精神向往和对未来的希望。这种写法出人意料,却令人感动。《启迪》是《忧思》的姊妹篇,表达作者对当前世界环境的领悟。他希望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的思想,即“和平、光、爱”。
  
  
  
  周龙何以使自己的音乐立足于今天
  
  在21世纪,全球音乐文化的对话与沟通已成为一种发展趋势。但是,在文化如万花筒般热闹和花样翻新的美国,周龙要选择并坚持从事中国音乐创作,不仅需要修养、定力,还需要从内容到形式的理性的思考和足够的创新能力。如果将周龙的音乐创作比作一种中西音乐文化沟通的桥梁,那么“桥”的一头,是他必须借助于西方人比较熟悉的音乐形式来向西方人介绍古老和灿烂的中华文明,同时,将中国传统音乐中那些最独特和迷人的旋律、音色,鼓琴弄箫时的“吟揉绰注”技术,音乐陈述过程中的“似断还连”,或由“散起”而后“逐渐加快”的音乐结构技术,以及由此传递的表情、语态和诗画意境等,都巧妙地“融”进去,请他们细细品味,以逐步培养起他们欣赏中国音乐的兴趣,并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独特的审美取向;而“桥梁”的另一端是东方和中国。对我们而言,最关切的,是如何有效地汲取外来音乐文化的营养,使中国的传统音乐能以全新的面貌在新的世纪获得更多样化发展问题。周龙的音乐作品,能以“新面孔”回到中国并受到业内人士欢迎,也恰好是在这些方面给了我们许多新的启示。我们可以看到和听到他如何将西方的乐队和音乐体裁形式、多调性、无调性、音块或微分音技术和配器技术与中华民族的语言、语态、乐器音响、音色以及演奏技术结合起来,并且成功地获得了中国韵味等。周龙的大型乐队写作技术和各种中西混合乐队写法,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有不少长处,也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在我的印象中,周龙是一位既富于幻想、激情,又比较善于理性思考的作曲家,他对音乐创作的态度比较从容,作品也大都写得细致、严谨,经得起推敲。他的另一个特点是,对认定的目标,能够坚持不懈,不断超越自我。以《唐诗四首》为例:该曲最初的雏形只有即发表于1982年的《琴曲》。但由于对用乐队表现唐诗的设想还意犹未尽,因此出国后,在继续学习和知识技术不断更新的基础上,他又将原《琴曲》的构思从一首扩展到四首和四个乐章,体裁也由单纯的弦乐四重奏,改为由弦乐四重奏模拟古琴的演奏、代替古琴与交响乐队协奏的新形式。1998年,终于,摘自第三、四乐章的《唐诗二首》在伦敦巴比坎中心的庆典音乐会上,成为英国广播公司、英国唱片公司、伦敦交响乐团及BBC音乐杂志等联合主编的首届大师奖Masterprize获奖作品之一。同时,他的几乎每一部优秀作品,都会对自己的创作提出新的目标。如,写《野草》时,他就要求乐曲能发掘出大提琴的极大可能性,以达最大限度的表达。又如,周龙发现国内外写唐诗的作曲家不少,但愿意选择像白居易《琵琶行》那样比较长的叙事诗写成声乐作品者,却未见其人,同时考虑到白居易的《琵琶行》与李贺的《李凭箜篌引》都是历史上描绘音乐的诗作名篇,所以就将这两部诗作选入了他的声乐创作设想。1991年,周龙应女高音歌唱家饶岚之邀,将《琵琶行》谱写为一首女高音和琵琶曲。后,又加写了大提琴声部,体现出他创作精益求精的一贯态度。《箜篌引》也于1995年完成、演出,并都收录在他的声乐作品专集中。
  
   周龙能在美国耕耘中国音乐,也与海外各方友好人士的支持、特别是华人音乐家们彼此间的相互支持有很大关系。美国的纽约长风中乐团,即一个以中国传统乐器演奏中国古典和现代音乐的团体。周龙及其伉俪——作曲家陈怡也参与其中,经二十余年的共同努力,他们推出了大量华人作曲家的现代民乐作品,终于赢得了美国听众对中国音乐的普遍了解和热爱。又如马友友等著名的演奏、演唱家也经常与他们合作,还包括旅居欧、亚各国华人音乐家们的共同努力,才使中国现代音乐的“海外兵团”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今天的影响。而更加可喜的是,在海外,不仅是华人乐团在演奏、演唱中国音乐作品,还有许多西方的指挥和演奏家们也加入了演奏中国现代音乐作品的行列,并且能够比较好地把握中国现代音乐风格;海外听众也越来越多,这更是海内外华人音乐家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周龙说:“虽然我现为美籍,但美国乐评仍旧称我为‘中国作曲家’,对我而言,这个称谓反而亲切。其实我也并没有改变,我们身上的中国传统是根深蒂固的,是永远改变不了的。”我想,无论走到哪里,中国都是周龙的第一故乡。这里不仅有他的亲人和他所熟悉的文化,还有一大批才华横溢、热心中国现代音乐建设的音乐家和广大听众。所以,我很关注周龙,同时也希望他能经常回来走走,看看国内音乐家们所获得的成绩,并把自己的新作和心得,带回来与大家交流与分享。北京大学著名学者季羡林早在上个世纪80年末90年代初,就对21世纪世界文化发展趋势做出两点预测:一、东西方文化的发展规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21世纪东方文化将再领风骚’。季先生还郑重声明,他的上述看法,绝非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也非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心理,图一时的痛快,为受压迫的东方民族出一口气,而是“几经考虑,慎思明辨,深信不移的”③,如若世界文化的发展果真呈季先生的预测,那么,相信周龙及其所有为中国音乐发展做出贡献的音乐家们,都会继续走在前面。
  
  ①“文人音乐”是指我国历史上那些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阶层人士创作或改编的音乐作品。如琴曲、琴歌或、诗词吟诵歌曲,以及器乐合奏,如《弦索十三套》等。
  ②见《艺文类聚》卷一引《三五历纪》。其括弧内的文字,为本人的理解。
  ③引自卞毓方的文章《季羡林的免战牌》。刊于《北京晚报》2006年12月6日第5版。
  
  李吉提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