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那个皱巴巴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儿时,他皱紧了眉头。对妻说,咱们把她送人吧!妻的眼里立即蓄满了泪水,说,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狠心?
他不耐烦地说,现在只能生一个,我想要个小子!
他是独子,一直就想要个男孩延续香火。
找好了人家,他便要把女儿抱过去,那时女儿刚满一个月,快到那家人门前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他怀里,眼神清亮地看着他,忽然弯了嘴角,向他笑了。他的心登时软了,在别人家门前转了一会儿,还是把女儿抱了回去。
女儿长得很快,在他还没感觉到什么时,她能说话了。
他在机械厂上班,下班后有时他会在院里和伙计们下盘棋,女儿常颤颤地走过来,抱着他的裤脚,弄得他裤子上都是口水,一边口齿不清地告诉周围的人,介(这)细(是)我大大(爸爸),大大(爸爸)抱抱……
众人哄笑,他一向很男人,没想让一个小丫头弄得没有脾气。他只好抱起女儿回家,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一种欣喜。
二
厂里效益越来越不好,妻早就失去了工作。而女儿自上中学后,开销越来越大。每每想起这些,他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仿佛这样才能一口口地把愁绪吞进肚里。
女儿学习还争气,在班里总是前十名。有一天下班回来,他在屋里躺着,就听到女儿对妈妈央求着要买一辆女式自行车。妻说家里没什么钱,你不是有一辆车骑着吗?女儿嘟囔着,那个二八破车谁还骑呀?妻说二八车怎么啦,丢你人了吗?家里没钱你爸不会给你买。
女儿哭起来,哭得他心酸,女儿边哭边说,好,你们不买,那个车那么高,骑上老撞车,我爸不给我买是吧,我撞坏了你们高兴吧!然后哐的一声,女儿摔门走了。他的心感觉被揪住了地痛。那天,正是厂里说整顿的日子,他们满厂的老工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他,为孩子这一个小小的愿望不能实现而感到内疚。那个旧车是他骑的,车座太高,女儿个子低,骑着很不舒服,他知道该给女儿买个新车,但是他没有这个闲钱。
从那以后,他就戒了烟,妻子和女儿为此倍感惊奇,因为以前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不戒。现在说不吸就不吸了,他就是这么个人。一下子戒掉多年的习惯嘴空得真的很难受,他就去买一毛钱几十颗的糖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往嘴里填一颗。下班后,他经常会往大院外的修车铺子里跑,看着修车的老王忙得不可开交时,他会帮上一把。
过了两个月,他送给了女儿一辆八成新的女式车。女儿激动得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他自豪地说,我是谁呀,我是你爸爸。
女儿上初三时,他终于下岗了。对下岗,他早就有了准备,他开了一家修车铺,挣得反而比上班时多了一些,只是活儿脏,累了些。有一天,老师要求开家长见面会。女儿回来让他去,他有些犹豫,女儿上的是重点中学,大部分学生家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怕给女儿丢人。
女儿不管那么多,拉着他就去了,见到老师和同学,都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爸爸!老师跟他握手,夸奖他把孩子教导得自信又懂事。他搓着洗不尽油污的两手,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
女儿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城一家进出口公司,有一天打电话说要带男朋友回来。据说那个小伙子是个研究生。他和妻都激动万分,提早把家里收拾一遍,他还嫌不够干净,又重新把地拖了一遍。刚收拾完,两个人就回来了。见过女儿的男友,吃过饭,他的脸就开始沉了下来。等那个小伙走后,他对女儿说,这个人我不同意。女儿还没说话,妻先吃惊地问,咋啦,这小伙人长得又好,还是高干子弟,工作又好,哪点儿配不上你家姑娘啊?他闷闷地说,就是因为他处处都好,才不能让我姑娘找他。他条件这么好,万一将来当了陈世美,咱姑娘上哪哭去?
女儿又气又笑,说爸爸,你怎么把你女儿看得这么差啊,你女儿怎么说也是外语专业的高才生呢,不要拿旧思想来想新事物好不好?
他说,我是你爸爸,当然为你考虑,男人要找个疼你的会过日子的,实在。
可他还是拗不过女儿的软言细语,只好同意了他俩的婚事。只是在婚礼上,他闹了个笑话,司仪按常规问双方父母有什么话要说,他就直视着女婿说,你可不要欺负我女儿,也别想做陈世美,你敢欺负她,老子不会放过你。
身边的妻再三拉他,还是被他说出了这番话,大家一时都僵住了,还是女婿转念快,马上回答道,您老放心,我会一生爱护她。如果我欺负她,您拿大耳刮子扇我都成!
众人都大笑起来,算是过去了。
后来妻子禁不住埋怨他,女儿却说,我爸是疼我。
他笑,还是女儿最懂我。
四
有一天晚上,他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说我想你了。他听着女儿的声音不对劲,问她到底怎么了,女儿在那边哭了起来。一问是小两口吵架了,女婿打了女儿一巴掌。挂了电话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老伴儿拉住他,说这么晚了你上哪去,事情问清楚了再去不迟。他却不听,犟着脖子走了。
坐了去省城的夜班车,到站后是凌晨,他在候车室坐到天亮,就急急忙忙地去了女儿的家。开门的是女婿,看到他,女婿当场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爸,这一大清早的你咋来了?他瞪着女婿,抖抖地伸手给了女婿一巴掌,吼道,我这么多年的心肝宝贝,一辈子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你竟然敢打她,你个陈世美……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女婿的鼻尖上。
女婿眼睁睁地看着他,任他咆哮,任他的愤怒像洪水一样决堤。你答应过要爱护她的,我才舍得给你,怎么可以欺负她啊……他忽然掉下了泪,像一个失去了利爪的老兽。
一声“爸爸”传了过来,他扭头,看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流着泪站在身后。
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听两个人讲了事情的经过。女婿在美国的姐姐给他做了担保,女婿打算去美国。女儿不想让他去,因为不知道会去多久。两个人吵起来,谁也不让谁,都急眼了才动手。
想了一会儿,他对女儿说,你们一起去吧。女儿立即反对,爸,我不愿意丢下你跟妈妈。他叹息一声,小孩儿大了都要走的,再留也没用。听说美国就在脚底下,你没事儿给家里写封信就好了。反正在这儿跟在美国一样,都离我们不近啊!
妻在女儿走后一直抱怨他,说把自己的亲骨肉往外推,他低低地叹气,说你懂什么,小两口要是分开了,以后都难聚了。咱们还能活多久啊。
他意兴阑珊地往外走,有人跟他打招呼说,听说你家姑娘女婿都到美国那花花世界了。他立即来了劲,说,我姑娘,当然哪好往哪去了,过几年还接我去享福呢。
五
他把修车铺子关了,老两口只靠他的退休工资生活,女儿走之前给他们办了养老和医疗保险,足够用了。现在老伴儿吃完饭就跟着一群老太太扭秧歌,他就去院里跟人下棋。下了一会儿没赢,感觉没什么意思。看看花开了,就想又是一年了,女儿那边不知道是春天还是冬天。听说这儿的白天是那儿的黑夜,女儿还正睡着呢……百无聊赖地回到家里,处处冷冷清清,他又转到女儿房间里,屋里还是老样子,这摸摸那看看,都擦过一遍了,干干净净的。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是女儿的课本,随手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他想,这个杜老头,咋恁明白人的心理呢。我这个国可不是破了吗?让那个臭小子把女儿给我拐美国去了。
六
女儿打电话说已经怀孕了,他和老伴儿万分惊喜。听老伴儿在那里和女儿絮絮叨叨说注意事项,他夺过电话就说,要生个男孩儿啊!一定得生个男孩儿!女儿嗔道,这事谁知道呢,男女都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了,男孩就不会嫁出去了。
女儿沉默了,老伴儿又夺过电话,说别听你爸的,他现在糊涂了,你得注意身体呀!又开始唠叨起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在旁边听着,忽然站起来翻箱倒柜,妻打完电话,问他找什么,他瓮声瓮气地问,你那香呢?快上香!保佑我姑娘得个儿子。
七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电话铃声刺耳地大响起来,他一个警醒,旁边老伴儿也醒了,说不会是女儿打来的吧?他立即心跳不已,女儿从来不这个时候打电话,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客厅拿起电话,那边问是老姜家吧?原来是打错了。他的心放了下来,回到卧室对妻说没事儿,是打错了。说完,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在妻子的惊叫声中他软软地倒在地上。
他得了急性脑出血,在医院急救了三天后,算是活了下来。只是手足不再灵便,脑子也不中用了,口齿不清楚。他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头发斑白的老伴儿在面前坐着。老伴儿问他要不要跟女儿说说这个事,让女儿回来。他摇头,瞪眼。这时候,女儿身体怎么受得了飞机的颠簸,精神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呢?
老伴儿把他接回家,他就躺在床上,除了一边手脚能动外,什么都动不了,全都要靠老伴儿伺候。他偏瘫了。
夏季的一天上午,天气很好,老伴儿把他放在阳台上的竹躺椅上,把一张放大的照片放在他胸前,说,这下好了,咱们有个外孙女啦,姑娘生了。
他急得指手画脚。老伴儿问,是要放大镜吗?他点点头。
老伴儿把放大镜拿给他,他用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看着那张照片,多像女儿啊,胖胖的,眼神清亮,嘴角弯弯地在对他笑。
他似乎又看到了小时候的女儿,香香软软甜甜蜜蜜的小女儿抱着他的腿,对人说,介细我大大……原来女儿并没有离开他呀。其实从女儿第一次对他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辈子,他只能给女儿当爸了,当个最好的爸。虽然当初,他想要的孩子,不是她。
看着照片,他笑了,皱纹泛起菊花,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女……儿,我是你……爸,爸,快叫爸啊……他深陷的眼窝泛着混浊的泪,大颗大颗地向外涌出,仿佛看到小小的女儿张着手向他走来。
编辑 / 海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