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转了好几个学校,曾经同桌的同学就更多了。一位编辑朋友命题约稿,一定要我随便选一位来写。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写他,但不知道是否会给他带来某种不方便,因此只得在名字上稍稍做了一点手脚,就叫他王佳铭。
王佳铭成绩不好,是留级到我们班的。任何留级生一开始总是很有地位的,因为他年纪比大家大,这些课又全听过,下了课还能对我们做些辅导,但他应付不了测验,三星期后,他的成绩又是全班最差的了。但我觉得他测验成绩不好还有一种特殊原因,坐在我们前排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梳了两根长辫子,习惯动作是喜欢时不时地捋一下辫子再往后一甩,一甩就甩在王佳铭的桌面上。
有一次小组会,讨论学习成绩,我犹豫半天,红着脸说了王佳铭的干扰。没想到长辫子女同学是个爽快人,立即决定将功补过,晚上拉着我们几个一起到王佳铭家里集体温课。王佳铭支支吾吾地说,他爸爸是个干部,很严厉,不准有同学到家里吵闹,我们不能从正门进去,只能爬窗到他的小间。当晚,大家都照此办理。长辫子女同学个子高挑儿,不怎么用劲也就一脚跨进窗户来。我们温课时尽量不发出大声,避免他爸爸听见,但有时也忍不住哧哧地笑个不停。居然也没见到他爸爸来干涉。让人难过的是,温了几个月课,王佳铭的成绩仍不见起色。这也难怪,温课时主要在没完没了地闲谈,有时一直谈到半夜。
我们的班主任周老师是个旅游迷,成天变着法子带同学们玩。这天突然宣布,星期天到无锡去玩,愿去的同学每人交四元钱,当时四元钱对很多同学的家庭是个大数字,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八个报了名,包括那位长辫子女同学,我和王佳铭都没有去。那天晚上温课很是没趣。周老师好心,星期一回来后就在课堂上讲述无锡之行,让没有去的同学分享。他还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怪字,两个“呆”字并一起,说是在无锡看到的,他和八个同学都猜不出来,回来查字典才知道。我当即举起了手,站起来说,那应该是梅花的“梅”字。我是在过去随手翻阅家藏印谱时知道的,但着实让老师和同学们大吃一惊。
王佳铭由这件事对周老师产生了很大意见。说无锡之游故意制造同学的贫富界限。他甚至怀疑,老师在黑板上写两个呆字是讽刺我们这些没去的穷学生。正好有一天周老师来上课时左右手腕上奇怪地各戴着一只手表,王佳铭也认为是摆阔,居然写了一封“人民来信”到《解放日报》,题目是《戴两只手表的奇怪老师》,很像侦探小说的开头。
信转回到学校,校长找王佳铭谈话,说已经调查过,那天周老师上课前正巧有一位老师要去游泳,临时叫他保管手表,他就随手戴上了,没什么大问题。但王佳铭从此忧心忡忡,怕周老师报复。只要周老师上课,他总是低着头。
自从我认出两个呆字合并的字,王佳铭对我开始由衷佩服。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家都在挨饿,我家因弟妹多,更加严重,中午回家喝一碗稀饭,长途步行到学校就又饿了。王佳铭每天用手指在我手背上按着,不断说,你看水肿了,水肿了。他也没有办法帮助我,只动出一点脑筋,中午不要来回跑,在学校附近找一个食堂。从此他每天走街串巷打听,终于找到一家全部菜价都在五分钱以下的居民食堂,还陪我吃了几顿。
后来没再联系。只是去年有一天,他风风火火找来,要我在我的一本著作上签字。说有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年轻台商追求他认识的一位中学女教师,两人谈起我的书,台商声称能以我的签名本相赠,王佳铭就出了一个坏主意,要女教师在台商洋洋得意的时候也拿出一本签名本来嘲弄他一下。我说被嘲弄的还有我,到处签名。他说那两人不般配,但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急匆匆走了,连地址电话也忘了留下。两小时后,果然有一朋友受台商之托要我签名。
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王佳铭,我有点想念你了。
(李云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