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恩
父亲的遗体安静地放在地下的一块木板上,案头放了一张木桌,桌子上摆了几盘供品和一只香炉,桌角放了一本《封神演义》,里面隔了一张纸壳条儿,是一本没有读完的书。
母亲饭水不进,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已经第三天了。她没有睡意,没有话语,也没有眼泪。缭绕香烟卷走她的神志,只留下滞呆苦涩的眼神聚焦在父亲那僵硬的躯体上,一动也不动。我扶在母亲的身后怕她支撑不住,偷偷往下掉眼泪。
父亲与母亲朝夕相处了六十余年,半个多世纪的情缘突然离分,对母亲的精神打击太大了。无论我和邻人怎么劝她吃点饭或喝口水,稍微闭眼休息休息,她全都没听见,既不回话。也不挪地方,像被钉在了椅子上,滞目圆睁,不肯放弃与父亲最后离别的分分秒秒。
父母的爱情纯朴真挚,虽不如现代人这么冲动与浪漫,却比现代人更含蓄更深刻。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也有小小不然的嗑嗑绊绊,却都是动口不动手,激烈的“战争”,一生中一次也没有,包括大声嚎气的舌战。日子清苦,感情厚重。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家。父亲上过几天学,方块字认识千八百个,有一口爱看书的瘾,得空儿就看,下田劳动兜里也装本书,回家没事靠在一边还是看。买不起书到处去借,有一次为借一本书跑出三十公里。他喜读医书,增图本草从新、万病回春、增补寿世保元、黄氏医书八种、增补雷公药性赋解、御纂医宗金鉴、针灸大成等他都读过,还搜集许多民间药方。但他更爱读古典文学,三国、水浒、西游、红楼梦、隋唐演义、东周列国等,有的看过两遍。看得兴起,顾不上吃饭,故事情节也就写在了他的脸上:有时眉峰紧锁,有时怒目圆睁,有时拍案叫绝,有时泣然泪下……林语堂先生讲“读书不是美容术,但是与美容术有关”,读书使父亲容光焕发,充填了内在的学识与气质,在本堡子人眼里,他是第一明白人,身价高出半个格。谁家有什么事愿意找他参谋,妇女孩子们愿意听他讲故事,他也就酿出一份好人缘。有一次,邻居家小孩的手被开水烫了,孩子痛得直叫,妈妈急得直打转,父亲急忙去挖蛐蟮(蚯蚓)放在白糖里自溶后给孩子抹上,立马止痛,很快就好了。那年夏天,两户连脊邻居只为房后滴水檐的水沟打起来了,上坡先盖的房,下坡后盖的房,下坡盖房时上坡说连脊房房后水沟得让出,下坡同意了。三年后为孩子打仗大人翻脸,下坡堵死水沟,上坡房子后墙渗水,两家反目成仇,动起了武把操。父亲只拉仗不评理,竟给他们讲起了张翼德(张飞)在闹长坂桥的故事。讲完了他说:“张飞放过单骑救主的赵子龙(赵云)过河后断桥,是为了拦截曹操的追兵,各为其主,那是战争中的军事需要。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绝不能过河拆桥,那是衡量人品的标准之一,碗碰碟子是内部矛盾……”听完了故事,双方都觉得有理,消气后下坡主动扒开了水沟,两家重归如好。读书是父亲一辈子的爱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卧床不起了也没忘读床头上那本书。我受父亲的影响,至今也喜欢读书。
母亲没上过学,当然品不出读书的快乐,甚至说看那玩意儿有啥意思,还不如坐着歇一会儿。话虽这么说,父亲喜欢她从不反对。父亲读书忘记按时吃饭饭菜凉了,每次她都给重新热好。父亲端着热乎乎的饭菜,一脸歉意地望着母亲,母亲挂着一丝笑容。深情地盯着父亲,一对情真意切的眼神瞬间爆发激烈碰撞,却谁都一言不发。
父亲在田间劳动不管有多苦多累,心里时刻惦记裹脚半开、行动不便的母亲,回家经常帮母亲掏灰、抱草、拉风匣、做饭……有一次父亲干完大地活儿回家早,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看书。到做晚饭时,母亲麻溜下炕,歪拉歪拉去抱草。谁知一不留神崴了脚脖子,她惨叫一声倒在了院子里,脚脖子顿时红肿得像个发面饽饽。父亲闻声急忙放下书跑到院里,母亲疼痛难忍,心里发急,第一次抱怨父亲“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能当饭吃啊!”。父亲心里难过,安慰母亲说“你忍着点。都怨我,都怨我。”边说边把母亲抱回屋放到炕头上。没钱看医生,父亲搜集的民间偏方排上了用场,他烧了一把稻草灰,用白酒调和均匀,敷到母亲的脚脖子上,立马止痛,很快消了肿。
讨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是殡仪馆打来的,催促父亲上灵车。众人刚把父亲的遗体抬起来要走,母亲吃力地离开坐椅,抓起《封神演义》,“等等,把这本没看完的书给你爸带上,让他到那些神仙呆的地方看吧!”她望着父亲的遗体离开家门,“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爹呀,你走好啊……”我的心也伴着哭声和泪水被掏了出来。
[责任编辑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