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歌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多水,因此,常常有救人和被救的故事发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季,武汉某工厂组织青年职工到东湖游泳。就在年轻人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中嬉戏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位女工不留神游进了深水区,由于水性不好加上慌乱,腿部抽筋。就在她一边挣扎一边呼救的时候,同厂的另一位男青年游了过来,试图将她拖离深水区,而求生欲望使得这位遇险的女工将男青年紧紧抱住。其实男青年的水性也不太好,被她抱住之后,两人同时往下沉,情况十分危急。
这时,一位正在附近水域游泳的小伙子发现了这情况,他带着手里的救生圈,奋力划向了素不相识的那两个男女。他的游泳水平也不高,惟一能做的是让那两位溺水者抓住他的救生圈,不至于沉下去,这样可以争取时间被人救起。
可是,一只救生圈承载不了三个青年人的分量,三个人很快一起往下沉。就在生死存亡的这一刻,小伙子做出了一个后来让这座城市无数市民震惊和崇敬的决定——他果断地松开了自己的双臂。
结局在他松开双臂的同时定格,他青春的身躯悄然沉入湖底,换回那一对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同样年轻的生命。
那一天,夜幕已经降临了,被救起的两位年轻人和他们的同事仍在湖边守候着,守候在湖边的还有众多得知此事过程的游客们。直到深夜,东湖公园的打捞人员终于找到了他。已经停止呼吸的他,生命从此定格在21岁。
开追悼会的那天,被救起的两位青年哭着跪倒在他悲痛欲绝的父母面前,他们说,从此我们就是你们的儿子和女儿,我们一生都要报答他的恩情,一生都要像他那样为人……
英雄见义勇为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后,传遍武汉三镇。在和平年代让出一只决定生死的救生圈,和战争年代的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炸碉堡的壮举具有同样的生命震撼力。
岁月如梭。生活中每天都有新闻发生,关于救和被救的各种报道也层出不穷。同样在这座城市的这个湖泊,有位工人为抢救一个溺水的少年,头部不幸撞到了湖底的石头,造成下肢瘫痪。但是被救少年的父母为逃避承担责任,不肯认可那位工人的义举。一向身体强壮的救人者因为那勇敢的一跃,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终年躺在轮椅上无法站起。他拒绝人们怜悯的目光,他说绝不后悔那天生死攸关的一跃,孩子能获救就是最大的慰藉,惟一心痛的是被救者父母的良知却溺入水底。
显然,世上所有救人和被救的故事并不因当事者的生死结局而戛然而止……当我看到这则报道时,突然想起十八年前发生的那则新闻。时过境迁,曾在英雄的父母面前发誓的那对年轻人,十八年来他们能否实践当初的诺言?于是我萌发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去寻找两位当事人。
根据当年那则报道的线索,我找到被救的两位当事人所在的工厂。毕竟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工厂早已停产,工人大都已下岗自谋职业,只剩下些留守人员,而且已走马换将好几拨。后来终于找到干部中的一个知情者,他从人事部门翻出了这两位工人的档案,告诉说他们也已离开工厂多年了。
正在失望之余,这位热心的干部提供了一条线索:听说那位男青年在外面干得很不错,发大财了。而且发财的过程又是一个很戏剧性的故事。他离开工厂后,揣了点路费南下去广东找工作,半路遇见一起车祸。当时他乘坐的长途车正巧停在路上,有辆小巴士翻在路边,眼看车里的人都不行了,人们都围着看热闹。他拨开人群将伤者送往医院,担心医院不抢救,还将自己的那点盘缠垫付了医药费,又守在那里等到伤者醒过来,帮助他和家人联系上。
行善者必有好报。厂干部笑道,哪晓得这位伤者不是一般人,而是香港一家企业的老板。那人苏醒过来得知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轻人不但救了他,还将去谋工作的盘缠垫付了医药费,感动得不得了。他拉着年轻人的手激动地要付给他一大笔感恩费,还要让他从此留在身边,一生不为衣食发愁。
这些都被男青年谢绝了,他说,我救你是因为我也被人救过,那人为我把生命都献出了。老板听了他的讲述更加感动,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他。年轻人想了一会儿说,我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本事,留在你身边也不妥。正好我在找工作,你给我介绍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足矣。
后来,他就在老板广东的一家企业里打工,由于勤奋好学再加上老板的提携,没几年就创下不小的家业,现在人在国外发展。
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一段传奇。我感叹之余还是关心他当年的承诺实现了没有。还有那位年轻的女工。厂干部遗憾地说,男青年的情况仅知道这么多。女青年离开工厂后,在家门口守着一个电话亭,听说境遇也一直不太好。至于怎么找到他们,厂里实在无能为力了。
这样,我手里仅剩下一个线索,那就是英雄父母的家庭地址。说实话,我一开始不愿意直接拜访这个家庭,是担心两个被救者若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事隔十多年的这场寻访,会给因失去儿子的两老陡添更多的痛楚。
在失去被救者线索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去找两老,寻求一个答案。
时隔数日,我找到了英雄的父母所居住的一个军队离退休干部休养所。当紧闭的房门开启后,我看见了两张沧桑却不乏慈祥的面孔。他们将我迎进了儿子当年的住房,十几年来一切都按原样摆放着。儿子是在夏天走的,天冷的时候,父母不忘在他床上添棉被,怕他着凉,在这间朴素的小房里,我见到了他们永远21岁的儿子,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阳光。他从黑色的镜框里向我微笑着。我问他的父母,他可曾谈过恋爱?
年老的父母告诉我,爱过,也被人爱。他去世前正谈着恋爱,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两老还告诉我,当年媒体来采访的时候,他们不愿意让媒体披露那个女孩的名字,想到她还很年轻,将来还应该有一份幸福的爱情和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望着镜框里的小伙子,如果他健在的话,如今已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了,那么这个家还会活泼着一个可爱的男孩或响着女孩银铃般的歌声。
我不忍心但还是问了,问了那两位被救者的情况。两老平静地说,他们年年来。男青年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每年的清明节都要赶回来去墓前祭扫,去年还将墓地重新修葺一遍。他还在广州买了一套房子,请二老去住。平日里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回到武汉就来探望。女青年也时常来帮忙做家务,挡都挡不住。
两人十多年来没有间断。
也巧,就在我们谈论那两个被救者时,男青年打来了长途电话,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喊他们“爸爸妈妈”,而两位老人呼唤他的小名“斌斌”。父亲高兴地说,斌斌又要回来探家了。母亲说,对做父母的来讲,亲生儿子的死,是世上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但是两位年轻人十几年来把我们当亲生父母看待,让我们感到莫大的安慰。
后来,我见到了叫斌斌的男青年。不,如今四十多岁的他已不是青年人了。他说那次东湖被救事件影响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是教育了他如何做人。他还谈到了英雄的父母,他们从未向他提过任何物质上的要求,倒是十分关心他的人生道路。英雄还有一个弟弟在广州工作。他提到,有一次他们在广州见了面,已经成为老板的他带这位弟弟逛商场,让他任意挑选礼物,但弟弟怎么也不愿意,后来他生气了,认为没有把自己当兄长看,弟弟才选了一件最普通的T恤衫。
最近,他在广东捐建了一所学校,想让英雄的品质一代代传下去。
后来,我又根据两老提供的地址,在汉口一条拥挤的小巷里的一间小房里,见到了当年那位被救的女工。提到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她仍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说自己活得平平淡淡,很抱愧没有干上一番大事业告慰那位用生命换取她活下来的人,但是,她一直坚持着做一个好人,也教育她的孩子这样做,将来有了孙子,也会如此。虽然守着一个电话亭,生活比较清苦,但她从不多收顾客一分钱,收费公道在这一带是有口皆碑的。
谈到对英雄父母的孝敬,她又哭起来,觉得自己能报答二老的能力和那位男青年实在无法相比。每次去二老家里只能抢着干点家务,但二老总不忍心让她干,把她冻红的手焐着,还说看见她来就已让他们快乐和舒心。我告诉她,二老说得有道理。
我还对她说,古人虽云“滴水之恩,当作涌泉之报”,可是能从沙漠里捧滴水回赠恩人,也足以证明人心的泉眼并没有堵塞,这滴晶莹的水珠能获得天下人同样的尊敬。
她的窗外就是长江。这座城市多水,每年救人或被救的故事仍在继续。
紫烟摘自《文化博览》2006年第12期编辑/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