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火车

2007-05-30 23:24薛媛媛
小说月报 2007年2期
关键词:纽扣胡同妻子

胡同接到主编要他赶回报社的电话已是深夜。

他提着摄影包,从牛家湾赶到六里路以外的一个小站去坐火车。牛家湾是个偏僻的山区,没有始发列车,只有两趟过路车。也没正规的火车站,只有一个临时停靠点。停靠点只搭了个木棚,木棚上头吊了盏煤气灯,下头是一张两米长两头钉死了的木板凳供候车人休息。胡同赶到这里,一列火车刚刚开过,他只追上了火车屁股上那缕黑烟。胡同颓然地坐到板凳上,心里非常窝火。就差那么一分钟,他要在这里等上两三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

胡同的屁股挨到板凳不久,头开始耷拉犯起困来。他不让自己睡着,睡着了不光会感冒,万一错过了下趟火车呢?胡同使劲摇头,扭了扭脖子,又将身子挺了挺。其实他是傍晚才赶到牛家湾参加聚会的。牛家湾是他的知青点,这次聚会也是知青们约了几年的一次聚会。知青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好容易聚到一块,他却要提前返城,令知青们非常扫兴。编辑部也巧,早不有事迟不有事,偏偏在他参加这个聚会时有事,害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等车。

胡同身后是一片田野,看上去很空旷。收割后的田野,剩下已脱了稻谷的稻草捆成一个个把子站着,就像幼儿园排排站的幼儿。月光隐进云层又从云层游出来,大地一片银白,更衬出了田野的空旷。田野应该是有青蛙的,可那些青蛙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四周变得没一点响动。其实这时候的胡同很想听到一点声音,哪怕小虫子唧唧叫也好。万籁俱寂,胡同只觉脑袋一片空白。

他连夜赶回去是主编要他赶在出报纸之前撤掉一篇稿子,空出版面来换上一位领导同志的重要讲话,这是一个怎样的领导又是一篇怎样的重要讲话呢?非得要自己赶回去,把别人的稿子挤下来,把他的塞进去。要是不急着赶回去,或许晚些时候他还能见到一个他多年想见到的一个人,可是他匆匆离开了。胡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支,点燃,抽着。他抽着烟,想着他想见的那个人。夜,往深处走,孤独开始在胡同的周身扩散。他习惯地摸了摸鼻子,点燃第三根烟时,一阵

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前面涌来。胡同凝神细听,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重,从田垅的拐弯处出现了一团黑影,那团黑影越来越近,黑影变成了一团暗红,暗红向他逼近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风掀动她的衣边,扬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下如一团跳动的暗火。胡同虽然看不清女人的面部轮廓,但从她走路的轻巧来看,女人好像三十来岁。胡同这样想的时候,大大伸了个懒腰。

女人走到板凳的另一端,缩着圆润但并不臃肿的双肩,窘迫地站着,望了望前面的铁轨又看了看板凳。胡同这才发现自己很霸道,他坐在这条板凳的中间,两只手臂又伸长撑在板凳两边,这样板凳的两头就不能再容纳一个人了,何况是个陌生的女人。胡同使劲揿灭手里的烟,下意识地把伸展的手臂收回来,身体向一头挪动。

女人也许走热了,她随手脱下风衣,可刚脱下来又马上穿上,这个动作极快,快得就跟没脱过衣一样。“或许,夜晚只是一件黑色的外衣,我们脱下又穿起,是为了适应不同的体温。”胡同突然想起某篇文章里的一句话,还感到女人在他面前穿衣服画出的一道弧线,宛如秋夜里的萤火虫把她的曲线融得柔和了。

女人安静地坐在板凳上,把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又伸开双臂把自己搂紧,这样好像在触摸自己的内心安抚自己的惊慌,又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防备外来袭击又不失坚硬的外壳。胡同不由也振作起来,将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双手抱胸,头向前昂着,一副傲慢的样子。

时间好像又恢复到刚才,从表面上看,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周除了草叶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外,仍然没有一点响动。远处的山,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突起的山峰仿佛像个仰卧的人,两条铁轨就夹在山谷之间,明晃锃亮。胡同想,这条铁路是什么时候有的?它又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当知青的时候,莫说铁路,就是宽一点的马路都没有,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道。每次回城,他都要走十几里的羊肠道去镇上搭汽车。现在回到这里,最大的变化就是通了火车。也因为有了火车,知青们才愿意来聚集。要不,谁还愿像当年那样走十几里羊肠道来聚这次会呢?现在,知青们也许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了吧!他们中有的带了帐篷,准备在帐篷里举行晚会,想找回当年知青开荒时住帐篷的感觉。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那是一种青春激昂,热血沸腾的感觉。胡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这种感觉的,只觉得青春渐渐隐去,生命越来越疲惫。

胡同把宽阔的胸部略向后靠,这样的姿势有些僵硬,又用一只手撑住面颊,一只手抱胸,两道鱼尾纹因了内心的不寻常从眼角爬过太阳穴。这样没坚持多久,感到有些不自在,又将撑面颊的手放下来,双手抱胸,搁着的两条腿也换来换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的一条腿不是搁在另一条腿上,而是压在胸口上一样,胸口闷得难受,于是那头就像被一只手正在扳动一样,那头就转了过去,脸对着了女人。这时,胡同便有个惊奇的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年轻,但是很漂亮。女人的鼻梁像是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一样,不但直而且挺,把整个脸部衬托得格外生动;敞开的风衣里是件开心白毛衣,紧绷身上,胸部衬得山高;齐耳的蘑菇发型似乎已经过时,于她却十分相宜。特别是盖住额头的那排刘海平添几分妩媚。胡同不由想起奶奶的马桶盖。在他乡下称这种刘海叫马桶盖。看到马桶盖留在这个漂亮女人的额头上,胡同有种莫明的愉快和喜悦。不是光线暗,他可能要偷拍这个瞬间了。

女人默默望着乌黑的铁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于是胡同也盯着面前的铁轨看。火车没来,胡同已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难受。也许有了个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跟他同样的遭遇,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实,何止是心里好受,应该说有几分惊喜。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胡同和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人并排坐在一块,这绝不是同妻子并排坐在一块儿吃晚餐,或看电视的那种感受。

吊灯,发出幽幽的光,像荡秋千一样,在他们身上荡来荡去。胡同又点燃一支烟,吐着一串串烟圈。这时,他总想看清什么,但又有些看不清,他将身子不露痕迹地移了点过去。他发现女人的脖子和肩之间非常匀称,头发自然地拢在耳垂,随意而优雅。耳边的细发在柔和的月光下泛出的银色,更是一种奇妙而又不可捉摸的感觉。胡同还想看清一点什么,又神差鬼使地移了些过去,只差一公分就和女人连在一起了。女人的胸部起伏伴着轻微的呼吸,略厚的嘴唇微微上启。那嘴唇一定是鲜红而温热的,胡同一点点收集女人的信息,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嘴唇和女人的嘴唇粘到一块还要多少时间。一想到自己的嘴唇很可能与女人粘到一块,胸口就突突地往外蹦,他双手按胸,想让往外蹦的胸口沉下去,然而,沉下去的胸口又在突突地往外蹦,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也不由自主地鼓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也在这时,女人突然转过头。胡同一惊,赶紧低下头。胡同不知道自己脸上写着什么,但

从女人果断而持久的逼视中发现,自以为藏得很深的东西全部暴露在女人面前了。胡同多么希望女人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道理很简单,当女人发现他向她挪动身子说不定把他当成了一个流氓,这一想法又使胡同觉得困惑。噢,自己和女人之间是什么?只不过是狭路相逢的等车人,千万别干出愚蠢可笑的傻事来。胡同开始安慰自己,只要火车一到,这样就会摆脱面临的困惑。可是欺骗自己也未免愚蠢,眼下使他害怕的是他内心的某种东西。

胡同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长长吐出个烟圈,脑海里想起当兵时的一些事情。他是从知青点上走进军营的,没想到,军营里是清一色的男兵,偶尔有个首长的女朋友或家属探亲,他的目光都会跟过去。有人说,军营里看见一头母猪走路都是漂亮的,这并不夸张。没有女人的军营,男人都会变得更加粗野和放荡。后来他从部队到报社,与社会直接接触,特别是他成为名记者以来,那种压抑的东西得到某些释放。只是现在做起了报社副主编,有些东西不敢随意而有些收敛。

胡同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眼睛的余光感到,女人仍在看他,看他的时候,好像是用眼角看的,眼里有一层他看不清的东西。胡同想看清这层东西,又怕引起她的怀疑。胡同想,女人是不是在寻找保护?男人应该保护女人,可是女人需要什么样的保护?在还没有弄懂之前,不敢鲁莽。胡同又想,说不定,女人依然把他当成流氓?胡同不想成为流氓。他又挺了挺身子,去看两条永远走不到一块的铁轨,脑海里突然想起那个北方兵。那个北方兵比南方兵长得高大,他仗着自己的高大欺负南方兵。胡同是南方兵,他为保护自己曾用狠毒的一招制服了那个北方兵。那是他和北方兵进澡堂就和北方兵比私处,突然间有个惊人的发现,北方兵虽然牛高马大,私处却没有南方兵大,这个发现连那个北方兵自己都感到意外。从此,那个北方兵再也不敢欺负他了。胡同想起自己狠毒的一招,不由地笑起来。空旷的黑夜,他的笑声显得很亮,笑过之后,突然发现,女人正吃惊地望着他。胡同赶快收住笑,目不转睛地去看面前的铁轨。

胡同的这种姿态很快被破坏了。实际上,他意外地陷入这种异常境遇,要他保持一种寻常的状态是非常不容易的。碎银般的月光,毫不吝啬地洒向他们。胡同趁着月色,又毅然地转过头。这次他发现,女人的眸子里意外地有一点令人颤栗的光,虽然女人的眼里只泄露出一点点,那是一种欲望之光。胡同突然想起布告上的那些强奸犯。也不知为什么,他会在此时此刻突然想起那些强奸犯,这让胡同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他的确想到了那些强奸犯。他从懂得男女私情起,就想女人如果不愿意,男人怎么会去那样做?后来他结婚生子,走到今天四十六岁,他还是那样认为,只是比以前更深刻了。他认为女人如果不愿意,男人怎么做得来那种事。那事要命的是需要女人配合才能完成呀。而那些强奸犯竟然做下了,他们是怎么做下的?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这个谜,胡同又觉得有些怪异。怪异的是,同是男人,他们比自己狠。

女人换了一下腿,将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抱胸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放到了身子的两旁。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女人也偶尔侧视胡同一眼。胡同觉得这个时候女人楚楚动人。这个时候胡同只对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这是一个让他这样的男人喜欢的女人。

男人永远抗拒不了女人,对胡同来说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烟雾在胡同的指缝间飘忽不定,胡同不再盯着女人看,而是违心地去看前面的码头。码头是由一块块青石板叠成。他自言自语地数起来:1、2、3……24!随即一个声音回答:25!胡同猛然转头,与女人的目光“砰”地碰了一下,像触电似的,又各自转过头。胡同又开始数第二轮,1、2、3、4……数到尽头果然是25,胡同心里咯噔一下,目光的牵引,又转过头,却不料与女人满含期待的目光遇了个正着。这下,胡同反而变得张皇失措,为了掩盖这种张皇失措胡同连抽了几口烟,直到女人对他莞尔一笑,像是帮他解脱窘困,又像有亲切的东西在里面。胡同想,女人为什么对他笑?她完全可以不笑的,她却笑了。而她的笑对胡同来说又是那样的突如其来,引人入目,以及把胡同整个人都激活了。胡同不得不承认,他自以为能够逃脱的欲望,实际上他已无处可逃。“当心‘怦然而动,就意味着内心的欲望已无声地张开了,脆弱的神经已抵达破碎的边缘,原始的本能正扩展充塞到每个毛孔。”胡同又想起某篇文章的一段话。

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变得神秘起来。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

好大一阵风!胡同说。

好大一阵风!女人说。

突然,俩人又相对一望,似乎双方得到了某种信息,俩人又心照不宣地转过头。胡同想,接下来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毕竟胡同是文人,首先想到的是语言交流,语言是带动他实现欲望的先行,然而说什么好呢?胡同一下子哑了。他不想一味对女人唱赞美词,那是少男少女玩的把戏,对中年男人来说是一种幼稚,而面前的女人也超过了这个幼稚的年龄。要不问她在哪里工作,干什么的?这样问俗不俗?好像来了个政审干部。然而女人是干什么的?她像个坐机关的,或中学老师?似乎都不是。像个大公司的白领丽人,又不完全是。胡同就这样猜来猜去,然后觉得自己很无聊。他觉得他根本没有必要对女人了解这么多,也许对方也不愿对自己了解得那么透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部密不可封的历史,何必捅破它?胡同又想从关心的角度出发,问她冷不冷?问她怕不怕?问她肚子饿了吗?他袋里有饼干。胡同自己心里暗暗笑了,觉得这样不光是做作还有点下作。正当胡同没想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手机嘀嘀响了两下,有个短信息进来,打开一看,是妻子发的。妻子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家。他赶紧回了个信息,我还在荒郊野外等车。妻子又回了个短信息,只你一个人吗?胡同觉得怪了,深更半夜她怎么会问只你一个人吗?难道她有三只眼,有一只千里眼?胡同正在不知怎样搪塞过去的时候。妻子的电话打进来了。妻子说你不会有什么情况吧!胡同说会有什么情况呢?妻子说比如安全呀。胡同说一个大男人在外会有什么不安全的。妻子说那也不一定。胡同说放心,我不会少胳膊少腿回来。妻子说,有时你给别人造成不安全。胡同怔了下,平常大大咧咧的妻子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敏感?直觉,是直觉,女人的直觉相当可怕呀。胡同只好说,呀,手机没电了,回来再说吧!胡同边关机边对手机嘀咕:你这巫婆。胡同这样说的时候,发现身旁女人并不回避,一直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女人的眼睛里仿佛有话要对他说,又仿佛有双小手要把他拉过去。然而他的思维好像又有点被另一个女人牵制。

胡同比妻子大八岁,他和妻子在同一个编辑部上班。妻子可以说是编辑部最漂亮又是最有才华的女人,当年报社有很多人追她。胡同追她可是使出了全部激情才追到手。现在也不知那些激情跑到哪里去了。和妻子结

婚有女儿后,激情渐渐淡化成了一种亲情,俩人躺在床上就像一池平静的秋水,就像两棵没燃烧完的枯木。胡同承认,他爱他的妻子,也珍惜他们共同筑建的家,可是家和激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两码事。有时胡同想继续点燃这股激情,可又感到非常的吃力。妻子有女儿后妻子不再像妻子,倒有点像他的母亲了。妻子除了对他和女儿像母鸡呵护小鸡式的关怀,再没有别的关怀了。其实胡同有时候还是需要她是个妻子,而她恰恰忽略了。而今天,在这荒郊野外他的激情却一发不可收地点燃,现在他觉得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样一种突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激情,那些高尚和理智的东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女人不经意地叹了口气,胡同听见了,虽然是不经意的,还是被他听见了。胡同蓦地站起,走到女人面前。接着没有来头地脱下自己的外衣,试探性地披到女人身上时,女人的眸子里有晶莹的东西往外溢,脸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些都使胡同蹦跳不已,于是,他给女人披衣的手从肩膀下来连衣带人抱到了怀里。胡同再看怀里的女人,发现女人脸上没有丝毫的羞色,而是蕴含着一种特有的和无节制的兴奋。这样,更加激发了胡同的斗志,胡同将自己的脸向女人埋下去。女人热欲充盈,反手把胡同勾住,亲吻胡同时像要将他活活吞进去。胡同抱着女人大步离开座位,向田野走去。女人像条鲜活的鲤鱼在他怀里蹦跳不已,胡同边走边感觉到身体里某个部位在不断膨胀。突然,火车一声巨响,他站住了,望着怀里的女人。女人正惊讶望着他,然后俩人回头去看火车,那只是一列开往胡同知青点方向的火车。胡同再回头,女人舒心地笑了。笑得很亮,亮得天上的星星都失了色。星星失了色,胡同的胸膛却亮起来了。

旷野是森林和田野连成一片的银色世界。胡同把女人平放在田坎上,自己疯跑起来。他想把那些草把子挪到一堆,然后打散做个“金丝床”。胡同铺一层稻草就望一眼女人,女人在朝他笑,眼里的柔情,把月光都搅成了一团浑水。胡同热切地希望女人一直这样笑,事实上女人一直这样笑。胡同就边铺稻草边享受着女人的笑,女人的笑很妩媚,妩媚中带点不易察觉的淫荡,往上启的嘴唇快和耳朵连在一块了。不知不觉,女人的笑幻化出一个小姑娘的笑。胡同知道女人不是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代替不了女人,然而,小姑娘的笑却意外地突现在胡同眼前,那是一盘珍珠落地的清脆。

那年秋天,队里要他们知青把田里的草把子挑回队屋码成草垛,以备耕牛冬季的粮食。知青们都到田里挑草把子去了,只有胡同一个人在队屋码草垛,忽然,一个穿红衬衣的姑娘牵着一头牛站在他面前。胡同眼里一亮,从哪里冒出个这么标致的小姑娘?以前从没见过。她望着胡同码的草垛格格地笑,草垛在她的笑声中塌了。这时,小姑娘不笑了,把牛拴到一棵歪脖子树上,她纵身一跳,跳到那堆草上,很有经验地帮他把草堆重新码起来,她不是按当地的乡俗叠成一个宝塔而是铺成一个像床样的长方形。小姑娘从草垛上下来,又格格地笑着,小脸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胡同后来才知道,小姑娘叫桃花,是队长的女儿,也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去区里读高中的学生。她读的是寄宿,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后来胡同也就半个月看到她一次。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村里有个乡俗,哪家要造新房了,都要请个最漂亮最纯情的姑娘系红绳子吊到主梁上,以示吉利。这根红绳子都是由她来系。她十五岁还是十六岁,胡同那样想的时候他已在农村五个年头了。

时间变得美好起来,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潇洒去了,只剩一抹清灰。胡同终于叠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金丝床”。他把女人放上去,女人在金丝床上滚动,脸上有种难以遏止的欢愉。她仿佛在告诉胡同,他所营建出的浪漫是她的快乐,她只愿赶快燃烧起来。胡同毫不犹豫地脱了她的风衣,顿了下,又解开了第一粒纽扣,胡同在第一粒纽扣里看到了女人白细光滑的脖子,他只用手摸了一下就解开第二粒纽扣,他看到了女人深陷的乳沟;解开第三粒纽扣,他看到了一对小山似的红乳罩;解开第四粒纽扣,手颤动了一下,但还是解开了。解到第五粒纽扣,也是最后一粒纽扣,胡同愣了一下,手有些哆嗦。偏偏在这时,胡同听到了从遥远地方发来的声音:“你下次什么时候来?”“你下次来,我就长大了。”胡同眼前又突现了那个草垛。那天胡同要返城,突然间就有了种说不清的留念。他一个人坐在草垛上看村庄,看屋檐上冒出的缕缕炊烟。这时桃花悄悄爬上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块看炊烟,一直看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桃花突然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胡同没有回答,因为他也说不清下次什么时候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桃花重复这句话时,胡同竟意外地发现她泪珠流到脸颊上。胡同最不忍看见女孩流泪了,赶紧回答,“会很快的!会很快的。”桃花突然起身说,“你骗我,你根本不会再回来了。”桃花迟缓地走下草垛,头也不回地又说了句,“你下次来,我就长大了”。

胡同没有解开第五粒纽扣,而是自己抓住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以至把指甲嵌进手背的皮肉里。打散的思维怎么也收不回,心里的欲念也随着扩张的思绪慢慢散去,身体的某个部位在一寸一寸地萎缩。他把第四粒纽扣扣上,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第四粒纽扣扣上,但他还是扣上了,一扣上他的心也跟着像是被一根细细的针扎了一下,不是痛,却比痛要难受。接下来他扣第三粒纽扣,或许是因为扣眼有点紧,也或许是手的抖动,他竟然没有扣进去,这时,他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女人的脸,女人的眼睛微闭着,但他仿佛看到了女人眼中的迷惘,这种迷惘像涨上来的潮水,正在将她刚刚涌上的幸福节节败退。他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胸口舒缓了一下,这下他扣进去了。然后是第二粒。也就是在他扣上第二粒的时候,女人猛然睁开眼睛。当他准备扣上第一粒纽扣时,女人翻身坐起一把推开他,背过身去,自己扣上第一粒纽扣。胡同被女人这一推,倒到“金丝床”的另一边。他抬起双手,在空中做了个类似拥抱的动作,然而又垂下手来,抓了一把稻草,盖在自己脸上。

火车终于来了。胡同拉着女人上了车。车上人多,没有看见空座位。胡同对女人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座位。当胡同找到座位再返回来时,女人却不见了。蓦地,一种不悦的感觉突然抓住了他,他几乎用奔跑的速度进入每一节车厢,直到他跑遍整个车厢,都没有找到女人的踪影。

原刊责编梦天岚

[作者简介]薛媛媛,女,湖南桃江人,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研究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我开始烦恼》、《六三班的成长报告》、《我是你老师》,散文集《那个女人那个雪夜》、《城郭外的喊叫》等。曾获“五个一”工程奖、湖南青年文学奖、草原文学奖。作品被译介到日、韩等国,现为长沙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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