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来
自愿被拐卖的卓玛(之四)
机村的女人,有好多个卓玛。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这个卓玛。
卓玛走在春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的,树上那些枝桠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动,身上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那些光斑、那些阴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见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总是在梦境与现实边缘闪烁的眼神,会让身体内部热烘烘地拱动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么都在萌发,在蓄积,在膨胀,都有些心旌摇荡。
一个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着什么的姑娘走在路上,万物萌发的山野在她身后展开,就像是女神把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披风展开了拖在身后一样。卓玛不是女神,就是机村好多个卓玛中的一个,身上带着牛奶与炒青稞的味道,带着她在春天苏醒过来的身体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复,总是无端地消失,又总是无端地显现。这样的小路并不通往一个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里也不会有一个特别要去的地方。
卓玛和村里的女人们循着小路在林子里采摘蕨菜。
机村的树林曾经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还显得稀疏,树叶刚刚展开,轻暖的阳光漏进林中,使肥沃松软的土变得暖暖和和,蕨菜就从土中伸出了长长的嫩茎。过去,蕨菜抽薹时,人们也采一点儿来尝个鲜,那并不需要专门到林子里去,就在溪边树下,顺手掐上几把就足够了。这两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山外的贩子,好像闻得到山里冻土融解,百草萌发时那种醉人的气息。蕨菜一抽薹,他们的小卡车上装着冷气飕飕的柜子,装着台秤,当然,还有装满票子的胀鼓鼓的腰包就来到了村前。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么多年,没有把机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长出很多东西:药材、蘑菇和蕨苔之类的野菜。现在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来一些人,四处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东西就又可以卖钱了。过去,机村人是不认识这些东西的。外面的人来了,他们也就认识了林子里的宝贝,还用这些东西赚到了钱。先是药材:赤芍、秦艽、百合、灵芝和大黄;然后是各种蘑菇:羊肚菌、鹅蛋菌、鸡油菌、青杠、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样生长的野菜也开始值钱了。第一宗,就是蕨苔。将来还有什么呢?女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但她们很高兴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随便走进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赚钱的东西。男人们呢,伐木场撤走了,他们拿着锯子与斧子满山寻找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树,好像他们不知道这山上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大树了。更重要的是,砍木头换钱还是犯法的。但是,男人们就喜欢挣这样既作孽又犯法的钱。即使盗卖木头的时候没有被警察抓住,这些钱也回不到家里来。他们会聚集在镇上的饭馆里,喝酒,然后,闹事,最后,还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们不懂男人们为什么不愿意挣这稳当的钱。卓玛却不必操心这样的事情。她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四处闹腾的劲头了。卓玛也没有哥哥与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着要孩子的父亲前来迎娶。这些年的机村,没有年轻男人的人家里倒可以消消停停过点安稳日子。
卓玛走出林子的时候比别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脚没有人家麻利,而是这阵子她常常一个人出神发呆。蕨苔采得差不多了,她坐下来,用抽丝不久的柔嫩柳条把青碧的蕨苔一把把捆扎起来。捆一会儿,她望着四周无名的植物发一阵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样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想着想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刚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东西,像一头小野兽蹲在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只要稍一放松警惕,它就探出头来。卓玛不喜欢这个东西,不喜欢这个感觉。自从这东西钻进了心头,就再也赶它不走了。
卓玛摇摇头,说:“哦……”那鬼东西就缩回脑袋去了。
她把一捆捆的蕨苔整齐地码放在背篓里,循着小路下山。走出一阵,忍不住回头,要看那小兽有没有从树影浓密处现身出来。其实她知道,小兽不在身后,而在心头。林子下方,传来伙伴们的谈笑声,还有一个人喊她的名字:“卓玛!”
她没有答应,停在一眼泉水边上,从一汪清水里看着自己。以水为镜,从那张汗涔涔的脸上也看不出心里有什么空落落的地方。女伴们唧唧喳喳地走远了。她加快了脚步,不是一定要追赶上女伴们,再晚,收蕨苔的小卡车就开走了。但她在路上还是耽搁了一些时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喜欢她的一个小伙子。
刚刚走上公路,她就看见那个小伙子耸着肩膀,摇晃着身子走在前面。小伙子们无所事事,在山上盗伐一两棵木头,卖几百块钱,在镇上的小饭馆里把自己灌醉,然后,就这样端着肩膀在路上晃荡。这是故意摆出来的样子,小伙子们自己喜欢这种样子,而且互相模仿。这是喝醉了酒的样子,显示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们怎么能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呢?比如,当他们面对卓玛这样身材诱人的姑娘。这个人一直懒洋洋地走在她前面,意识到身后林子里钻出来采蕨苔的卓玛姑娘时,他把脚步放得更慢了。虽然心里着急,但卓玛也随之放慢了步子。但是,那家伙的步子更慢了。于是,卓玛紧了紧身上的背篓,在道路宽阔一些的地方,加快了脚步要超过他。
这时是中午稍过一点,当顶的太阳略略偏向西方,背上的蕨苔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气息。卓玛低下头,急急往前走,没看那个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个人的影子并排了,然后,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这时,那人开口了:“嗨!”
卓玛就有些挪不动脚步了。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开她长袍的前襟,把那一捧糖塞进了她的怀里。他有些羞怯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手还停留在袍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无意地碰触到了她的乳房。
卓玛姑娘有些夸张地一声惊呼,那只手就从她袍子里缩了回来,卓玛却又咯咯地笑了。小伙子受到这笑声的鼓励,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两个人这样追逐一阵,看见收蕨菜的小卡车停在溪边树冠巨大的栎树下面,小伙子就停下脚步了,他在身后大声说:“晚上,记住晚上。”
来到流动收购点跟前,站在浓密的树荫下,胸脯上火焰掠过般的灼热慢慢消退了。先到的女人们正在说些愚蠢的话来让老板高兴。比如对着装在车上的台秤,说那是一只钟,不是一杆秤之类的疯话。只要老板笑着说一句“你们这些傻婆娘”,她们就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然后回骂:“你这个黑心老板。”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家伙把你们都弄去卖了!”
“卖人?!”
老板做一个怪相:“不说了,不说了,要是有人真被拐了,人家还疑心到我头上!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哪!”
这下,机村的女人们就真是炸锅了。不光是林子里越来越多的东西可以买卖,连人都是可以买卖啊。
卓玛说话了。她说:“那就把他们卖了!”
“他们?”
“偷砍树的男人们,有了钱就在镇上喝光的男人们!”
她一说出这话,就好像她真的把那些讨厌的家伙都卖掉了一样,好些人都从她身边躲开了。
只有老板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谁买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
说笑之间,老板就付了钱,把蕨苔装进冷气飕飕的柜子里,约了明天的时间,开车走了。女人们又在树荫下坐了一阵。那个男人一离开,女人们就安静下来了。最后,还是卓玛开了口:“你们说,真有人要买女人吗?”
没有人答话,坐着的人深深地弯下腰,把脑袋抵在膝盖上摇晃着身子,和卓玛一起站着的人都皱起眉头看着远方。远方不远,三四列青翠山梁重叠在天空下。在最淡远的那列山梁那里,天空上停着几朵光闪闪的云团,视野在那里就终止了。卓玛去过那道山梁,下面山谷里,就是离村子三十多里的镇子——过去的公社,今天的乡。从山上望下去,镇子无非就是簇拥在公路两旁的一些房子,一面红旗在镇子中央高耸的旗杆上飘扬。那些房子是百货公司、邮政局、照相馆、卫生院、补胎店、加油站、旅馆、派出所、木材检查站、录像馆和好几家代卖烟酒的小饭馆。镇子对机村多数人,特别是女人们来说就是世界的尽头。再远是县,是州,是省,一个比一个大的城市,直到北京。然后就是外国了,一个比一个远,但又听说是一个更比一个好的国家。就这么沉静地望着眼前青碧的山梁时,卓玛心头涌上了这些思绪,跟着大伙往村里走时,人如大梦初醒一样有些恍然。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来,塞进嘴里,满嘴洇开的甜蜜让她想起了那个小伙子,但随即她就被呛住了。糖里面包的是酒,而她讨厌酒。她把包着酒馅的糖吐掉了,紧走几步追上了回村的队伍。
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向西的窗户上斜射进来几柱阳光,把飘浮在屋子里的一些细细的尘埃照亮了。那些被照亮的尘埃在光柱里悬浮着,好像在悄然絮语一样。卓玛掏出今天挣来的钱,把其中的二十块钱放进全家人共用的那个饼干筒里。剩下的三十块钱,她带回自己的房中,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躺在了床上。她小房间的窗户朝向东南边,这时不会有阳光照射进来。但她躺在床上,眼光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一方空洞的蓝汪汪的天。她躺在床上,解开袍子的腰带时,怀里揣着的那些糖果都掉在了床上。她塞了一颗带酒馅的糖在嘴里,这回,甜蜜的表层破开后,里面的酒没有呛着她,细细的辛辣反倒使口中的甜蜜变得复杂起来,就像她被腰带拘束着的身子松开了,有点骚动,更多却是困乏。她吃了一颗,又吃了一颗,吃到第三颗时,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
但警告无效,最后,当窗户里那块蓝汪汪的天空变成一片灰白,黄昏降临下来的时候,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一直都困乏而又骚动着的饱满身体从意识里消失了。
卓玛带一点醉意睡着了。
家里人从地里回来,母亲进来摸摸她的额头,说:“有点烫手。”然后,去菜园里采了几枝薄荷等她醒来熬清热的水给她喝。姐姐看到了她放在饼干筒里的钱,对父亲说:“还是养女儿好,不操心,还顾家。”
父亲抽他的烟袋,并不答话,心里并不同意女儿的说法。“不操心,你不把自己嫁出去,还弄个小野种在屋里养着,敢情你妹妹倒成了他爸爸?”但老头子没有说话。
晚饭好了,卓玛没有醒来。那个给她酒心糖的小伙子在窗外吹响约会的口哨时,卓玛还是没有醒来。她做梦了。先是在林子里踩着稀薄的阳光在采蕨苔,然后,一阵风来,她就飘在了空中。原来,是她自己飞了起来,她就嗖嗖地往前飞。飞过了村子四周的庄稼地,飞过了山野里再生的树林,飞过了山上的牧场,然后,就飞过了那个镇子。嗖嗖地越飞越快,越飞越快,最后,自己都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正在慌乱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这时,已经半夜了,窗口里那方天空有几颗凉浸浸的星星在闪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努力回想梦中情景,但她并没有看清什么景象,只有身子像是真被风吹了一样,一片冰凉。一颗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浸出来,滑过了脸颊。她自己想起了一个比方,这颗泪水,就像是包在糖里那滴酒一样。
她脑子不笨,经常会想出来各种各样的比方。
卓玛翻身起来,从枕头里掏出了一小卷一小卷的钱,一一数过,竟然有两千多块。她把这些钱分成两份,一份揣在自己身上,一份装进了家里公用的饼干筒里。早上,和平常一样,一家人一起吃了饭,她就背上采蕨苔的背篓出了门。母亲说:“再晚一点,等太阳把林子里的露水晒干了。”
她只笑了笑,就下楼出门去了。卓玛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后来的传说是,她让那个收购蕨菜的老板把她带走,在远处卖掉,她自己还得到了出卖自己的三千块钱。其实,这时的机村人并不那么缺钱,至少并不缺那么三五千块钱。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卖掉,这一问谁都不知道了。
机村人大多对这样的问题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议论的是,她到底把自己卖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脱粒机(之五)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出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哒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地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飞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嘶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的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着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发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了。”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的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光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拥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厉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地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的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高潮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哄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
他们便收起烟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这时,他们看见的就只是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但抬头时,因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个光罩了。他们还在村口碰见了一些野物,譬如狐狸和狼,它们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因为这不寻常的光亮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这光亮,每家人的窗户前都飞舞着比寻常多出很多的蛾子与蚊虫,以这些小生物为生的蝙蝠乱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线中瞎飞乱撞。
电给机村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们仍然对为安装机器而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深坑相当不满。但是,新事物总是要出现的。而且,新事物没有真正呈现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现出全部的功用时,就预先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这是新旧思想的问题。思想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于是,人们都隐忍不发。该到从一个专门的地方取来细腻的黄泥,用青杠木槌把晒场平整得一平如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农耕的村庄一年中最为美妙的时光。庄稼地早已追过了最后一次肥,除过了最后一遍草,麦子和青稞正在扬花灌浆,轻风拂过,所有日渐饱满沉重的穗子都在缓缓摇晃。麦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阳光在上面很有质感地动荡。五月,人们修补栅栏;八月,秋风渐近时,人们用可以制陶的细腻黄土修补晒场;十月,地里的庄稼收割下来,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麦子和青稞从晾架上抛下来,平铺在修整得一平如镜的晒场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阳照着,一地的麦草发出絮语般的细密声响,干草香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男女们排成相对的两行,在有节奏的打麦歌声中挥舞起连枷:啪!啪!啪啪!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啪!啪啪!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啪!啪啪!
连枷是看得见的,孔雀也是看得见的。但是,现在看不见的电出现了。水冲转了那个巨大的轮子,轮子飞转,用皮带带着那台“母机”嗡嗡旋转,电就出现了。电不只是用电灯把机村点亮,电不只是让喇叭发出声响。电还能让一台机器出现在机村的晒场上,不用那么多人用连枷来来去去、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就能把粮食从穗子的包裹中脱离出来。现在,麦子还在地里灌浆,几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运到了晒场上,箱子上还苫着防雨的帆布。箱子旁边,深坑已经掘好,从坑底往上竖起了钢筋。工程师正带着人把搅拌好的水泥灌进了那个坑里,给飞快旋转的机器一个牢固的基座。
基座浇注好后,工程师就回县里休息去了,把等着要看看机器是什么模样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机器就放在晒场上,用防雨的帆布苫盖着,每天,都有民兵在旁边看守。白天还好,民兵们干着手里的活,只是留心着不让人在机器旁边停留盘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公开的和暗藏的阶级敌人破坏农业机械化”,两人一组的民兵,枪膛里推上了子弹,端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在机器四周不断巡逻。阶级敌人当然没有胆子在那里出现。于是,那些夜晚,总是村子里好奇的孩子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民兵们四周出没。直到开镰收割了,工程师才回来安装机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开,跟过去来自城里的东西一样,那些钢铁部件上都涂着厚厚的油脂。工程师指点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开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装机器。第三天,工程师又指挥发电员牵来一根专门的电线。第四天,他“将息一下”,享用生产队新杀的一头肥羊。第五天,他亲手把电线接到机器上,一合上电闸,那台机器就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是一个上面栽着许多铁齿的滚子在一个铁罩下面旋转不停。机器空转的时候,那铁罩子都被震得要飞起来了一样,晒场上细细的黄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合上了电闸。那机器还转动了好一阵子,才不情愿一样停了下来。
工程师拿着扳手最后紧了一遍机器上所有的螺丝,指挥着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条从晾架到机器跟前的输送线。这回,他站在一边,点了点头,说:“开始。”
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电闸,机器开始转动的同时,一捆捆的麦子向着机器跟前输送,最后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麦子塞进了脱粒机的喂料口,机器的那一边,细碎的麦草飞扬起来,从一道铁筛上推向了一边,而一粒粒金灿灿的麦粒,从那铁筛间落下,归到了一个狭长的铁槽里。他往机器里连喂了十来捆麦子,然后一挥手,助手拉掉电闸,人们挤到停下来的机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间,就有那么多麦子被脱粒干净了。
工程师拍拍手,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干!”
人们就按着他的样子干下去。
工程师又嘱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进机器嘴里!”
过去,这么多的麦子,如果用连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挥舞着连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们再次惊叹:
“机器!”
“电!”
这个收获季,机村人的确只用了很少一点人力,很少一点儿时间,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时间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电流从裹着一层胶皮的电线里飞速而至,只要一合上电闸,机器就飞快旋转,把麦草和麦粒分开。机村用脱粒机都两三年了,时不时还有人叹服电力的神秘与机器力量的巨大。又过了些年,好多人都会给机器上点润滑油换个保险什么的时候,也有人发现这机器的噪音太大了。打下一年的新麦时,也不能像过去用连枷打场时,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应和着那整齐的节奏曼声歌唱了。轰轰然的机器飞转着带齿的滚轮斩碎麦草的声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压制住了。
机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与力量塑造了自己压倒一切的形象。
人们被机器那巨大的胃口驱使着,身上也像是过了电一样地奔忙,手脚稍微慢一点,空转的机器就会发出怒吼,一副要挣断那些粗大的螺栓,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的样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拉掉电闸,让机器停下。其实,这机器不能随意停下,这里一停下,电流没有出去,又要把水电站的“母机”给憋住了。
机器只会在规定好的时间停下。这时,围着机器忙活的人们四散开去,让疲惫的身子躺进干燥的麦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软和,耳朵里却还回荡着机器的声响。阳光从蓝色的天空中一泻而下,稍稍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积雪的山顶,看见收割后显得疲惫而又松弛的田野。耳朵里隐约地响起了过去那整齐的连枷声,还有应和着那节奏的诙谐喜悦的歌唱。
脱粒机出现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阵,又走到脱粒机前等待合上电闸后,机器开始飞快地旋转。一个人还沉浸在自己对往昔的遐想里,机器都在嗡嗡转动了,这个人抱着一捆麦子竟然哼出声来了: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于是,空转的机器发出了怒吼,他还在哼唱,机器差点就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时,他才惊醒过来,结果忙乱之中,他把麦子连同自己的一只手一起喂进了机器的口中。这个人立时就昏迷了。
原刊责编宁小龄
【作者简介】阿来,男,藏族,1959年生于川西北藏区的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做过乡村教师、文化局干部、杂志编辑、刊物主编。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后转写小说。著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阿来文集》(四卷)等。小说集《旧年的血迹》获中国作协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