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2007-05-30 19:28徐则臣
小说月报 2007年7期
关键词:秦山放电影放映机

1

车子正跑着,顿了一下,又憋熄火了。司机爹啊娘啊地骂一通,让想方便的赶快下车。每次出故障他都让大家下车撒尿。男人在车左边,女人到车右边。水声相闻,但谁都不说。司机说得好,出门在外穷讲究个屁啊。

下车的人很少,半个小时前他们刚撒过。下车的几个男女缩着脖子,毫无意义地往左右看,天上落着雨,不大不小,远看过去有些迷濛。周围没有人。男人站着,女人蹲下。秦山原撑把伞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走,他担心紧走一步就会把膀胱胀破。站在车边他尿不出来,都忍了四次了。一百米外有个村庄,房屋、树和草垛站在雨里。他得找个能遮挡住自己的地方。

还没走到村边的第一个草垛,车就发动起来了。司机大喊,快点!快点!秦山原觉得裆部急剧收缩一下,汗就下来了。草垛周围一个人没有,真好。他缓慢地拉开裤子,世界此刻应该是慢下来,平静而漫长。一泡尿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的。秦山原打算把这个伟大的想法写进自己的著作里。司机一直在喊,快点,要走了!完了没有!还走不走啊!秦山原恨不能给那家伙两个耳光,可他结束不了,他觉得这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泡尿,没完没了,而且几乎是难以知觉的慢。

司机还在喊,不走我们走了!秦山原愤恨地转过脸,转回来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又转回去。他看见了草垛旁立着的界碑,上面刻着两个毛笔字:扎下。那两个字他认识,尤其是字里的飞白。

回到中巴车上,一车人的表情都诡异。司机对他嘿嘿地笑。秦山原拎着旅行包下了车,司机不笑了,说:“你干吗?”

“下车。”

“还早呢。”

2

要去的地方叫海陵,一个挺大的镇子。但秦山原决定在这个叫扎下的村子停下来。

他一路甩着鞋子上的泥,来到界碑下,蹲下来用手指在泥地上写“扎下”两个字,然后和碑上的字比较。已经不像了。他扳着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如此漫长,足够把头发一根根地熬白。秦山原掏出一根烟,打火机怎么也找不到,口袋和包都翻过了,可能丢在车上了。他叼着没点上的烟往村庄里面看,先看见一只鸡沉重地穿过空街面,羽毛被雨打湿。然后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孩,他看见了秦山原的花伞,接着才看见伞下的人。秦山原对他招招手,小孩慢腾腾地往这边走,赤着脚,裤子斜吊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他也打着伞,走到五步开外停下了。看起来有七八岁,大脚趾在泥水里钻来钻去。一直到秦山原站起来,小孩也没吭一声,就对着他看。秦山原只好开了一个滥俗的头儿: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小孩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谁?”秦山原笑起来,“回家问你爷爷你爸爸去。你爸是谁?”

“不告诉你!”小孩转身就跑,甩起来的泥水落了秦山原一身。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总用这四个字骂小孩。他对着小孩喊:“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没有!”小孩头都没回。

“小狗日的,”秦山原说,“这个都没看过。”

小孩回了一下头,消失在某扇临街的门里。

秦山原背着包走过去,临街的人家和过去一样,门挨门,门对门。他分不清那小孩进了哪个门。街面的宽度大概都没怎么变,不过各家的门楼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脚底下也换成了青石板路面。秦山原满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过这样一种黑白潮湿和温润的生活。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这条街,干涸的车辙总让他胆战心惊,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来。摔伤人无所谓,摔坏了机器麻烦就大了。他摔过,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其他哪个村子,胳膊肘上现存的一块明亮的疤痕就是证据。那次机器倒没出问题,他倒在地上,机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鹅身上,鹅死了,大队部代他赔了主人三块钱。

问题是没有一个人。秦山原看着发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这些门楼后面都住着谁,一个都想不起来。头脑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气在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妈忘了。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伞上一点声音没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门吱嘎打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头儿扛着铁锨走出门楼。

“大爷,”秦山原收起伞,迈开步子就开始掏烟。“还认识我吗?”老头儿把烟举在手里,歪着头看。秦山原抱着雨伞做了—个冲锋的姿势,“哒哒嗒。”他说。

老头儿眼睛变大,小心地说:“你是,秦放映员?”

秦山原咧开嘴大笑,说:“您老人家还认识我!”

老头儿也跟着大笑,放下铁锨就回头推门,“快,进屋进屋!”然后对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头儿的儿子三十岁左右,端开水上来时,看着秦山原直发愣,老头儿说:“秦放映员,秦老师!”

三里腼腆地笑了,说:“我说眼熟呢,秦老师!我那会儿整天跟在你车后跑。”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来,“你们一帮小屁孩都跟着追,问放什么电影。哎呀,一晃你们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进来三里的老婆,也热情恭敬地叫秦老师。她是从下河嫁过来的,秦山原当年在周围的村庄里轮流跑。她报了一串秦老师放过的电影,搞得秦山原更高兴,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多少年了,他们还记得。

“村里都说呢,”老头儿给秦山原点上烟,“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哪是我们海陵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

“没办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秦老师在那边干什么?还放电影?”三里问。

“瞎说!”老头儿白了儿子一眼,“秦老师什么人,还放电影!”

秦山原说:“在大学里教教书,闲了也写几本。都一样,挣口饭吃嘛,呵呵。”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说,“电视里天天说教授学问大,日子过得好。”“还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顿饭。”大门开了,三里的老婆领了一堆人挤进院子。很多人一起开始说话。他们说电影、放映员、秦老师,还有人对他本人是否真的来到这里表示怀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说:

“秦老师,大伙儿都来看你了!”

秦山原立在门前,看见二十多号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开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着他。他们静下来,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秦放映员。秦老师。《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

老头儿说:“他们都认识你,都看过你放过的电影。”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在他们脸上他几乎看不到一点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扫过二十多张脸,还有人从门外继续往院子里进。感觉很好,是那种受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有点儿像在大学的课堂里,他们像年轻的学生一样仰视他。当年他在海陵镇的所有村子里大体也如此,他总能说出别人没听过的东西,国内外的,天文地理的,他会说,一件旧事经过他的嘴,也像重新发生过一遍一样,他能替他们发现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细部和关节点。也就是说,他骑着一辆破载重车到处放电影时,很多人就已经这么看着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员,让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师。那

个时候秦山原也有不错的感觉,黑漆漆的夜里,所有的人都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台他们弄不明白的机器,然后从他面前开始放出光明,一个个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块巨大的白帆布上。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产生错觉,觉得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觉得他是唯一知道的人,他给予他们,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机咔嗒咔嗒转胶片的声音里。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十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一群乡村女人里,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儿红。

一个说:“是你吗?”

另一个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秦山原说:“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们脸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年老和色衰,而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也可能不是没关系,他觉得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但他不敢肯定。没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对她们和其他人一起说:“谢谢乡亲们还记着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来看看,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给耽搁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最后一句是对她们俩说的,也可能人群里还有,只是没像她们那样单独站出来。然后老村长来了,秦山原还是认识的,每次他来扎下放电影,村长都陪他吃晚饭。他们握手,寒暄,说再见太晚。老村长说,幸亏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些饭了。他对那老头儿招手,“老方,还记着当年吃的啥饭么?今晚咱原样再来一顿!”

“做梦也记着哪,”老头儿说,“这就去,就怕秦老师已经看不上我的手艺了。”

秦山原这才想起这老头儿就是老方,当年大队部里的厨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他做的饭菜。好像那时候老方不太爱露面,总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摆放好了。

天放晴了,但是已经黄昏,院子里暗下来。秦山原去找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不见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

3

晚饭盛大。菜之外,人多,热情,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村子里头头脑脑的官都到了。还有一个白皙丰满的妇女主任,酒风泼辣,她向他敬酒,说:“秦老师,喝!”

秦山原说:“喝!”连着两杯,头开始有点儿转。微醺时想,当年有这么好的女人吗?

老方宝刀不老,菜做得还是那么好,秦山原记得那会儿最愿去的村子就是扎下,老方的菜是原因之一。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想当年”。他们说起秦山原当年满腹才情,如何给大队部和粮食加工厂撰写春联,如何给新婚的庆典上即兴朗诵祝辞,如何喝了一斤粮食白酒然后用秃毛笔写下“扎下”的界碑,如何在领导面前据理力争给扎下送来了乡亲们都爱看的电影,以及如何帮着老村长写了一份小边的鉴定。这最后一件事在扎下已经流传成一个段子,这段子使得秦山原在从没见过他的扎下人耳朵里也不陌生。

有个叫小边的小伙子要去镇上的扎花厂做临时工,扎花厂要村委会出一份小边的品行鉴定。老村长为难了。能出去当然好,小边人也不错,就是手脚有点儿不干净,偷过几只鸡,摸过几只狗,不算大问题,但在鉴定里不表现出来又不合适,那是要盖公章的。老村长就请教秦放映员。秦山原说这简单,就写:“该同志手脚灵活。”搞不清是夸还是骂。老村长大喜,就这么写了。小边在扎花厂干了半年,被开除了,他没事喜欢顺手牵羊捎点儿东西。厂领导很不高兴,抱怨老村长举人不当。老村长说,我们可是一点儿没隐瞒,不是说了么,“该同志手脚灵活”。厂领导哭笑不得。

这段子再说出来,依然博了个满堂彩。秦山原想,当年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前村长孙伯让最后一个敬酒。孙伯让举着酒杯说:“秦老师,听过孙伯让的名字么?”

秦山原摇摇头,说:“不好意思。”

“秦老师贵人多忘事。”孙伯让说,“我帮你看过放映机。那年我二十六。”

秦山原笑笑说:“谢谢伯让兄。那时候我喜欢熬夜看书,放电影时常犯困,所以总劳兄弟们帮忙。谢谢啦。”

“别谢,秦老师。我跟秦老师学了不少东西,电影都会放了。”

大家都有了兴趣,伯让竟会放电影,头一回听说,真的假的啊。

孙伯让说:“会放也只放给秦老师看。秦老师,我敬你!”

秦山原又喝了两杯。

从饭桌旁站起来时,秦山原两脚底开始发飘。喝大了。很多人都喝大了。妇女主任跟秦山原握手告别,无比遗憾地说:“可惜没机会再看秦老师放的电影了。”

“露天电影还有吗?”

“早没了。有钱的在家看影碟机,穷点儿的就看电视。”

然后大家又感叹一番露天电影的消失才各自散去。按照饭桌上的商定,秦山原今晚到孙伯让家住。大家都希望秦山原住到自己家,孙伯让说,谁都别和他争,他跟秦老师学会了放电影,算半个学生,家里也宽敞,就一个人,到处都是地方。

秦山原说:“你家人不在?”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孙伯让倒是笑了,说:“老婆跟个放电影的跑了,十几年了。”

秦山原看看别人,好在不是所有人都盯着自己。

“跟秦老师没关系,”孙伯让说,“你之后的放映员,姓丁,那狗日的。”

秦山原松了口气,哦。

4

出了老方家的门,从黑暗里冒出一个更黑的小影子,吓秦山原一跳。

小黑影说:“我爸叫顾大年。”

孙伯让揪了一把小黑影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我想看露天电影。”小黑影又说。

秦山原听出他就是下午见到的那小孩,故意问他:“你是谁?”

“我叫臭蛋。我爸叫顾大年。”

“儿子,回家睡觉去!”孙伯让又要揪他耳朵。

秦山原说:“你儿子?”

“干儿子。大年你一定也不记得了,当年也帮你看过放映机。”

秦山原又说,哦。

臭蛋不回家,一直跟着他们,孙伯让怎么赶他都不走。孙伯让说,那好,过来背包。臭蛋就背起秦山原的旅行包,像条不吭声的小尾巴。路而油亮亮地黑。孙伯让建议到处看看,秦山原说好,这一趟来海陵就为了到战斗过的地方怀怀旧。

他们经过当年的大队部和放电影的小广场,都成了遗址,遗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杨树。孙伯让指着一家窗户里泻在地上的一块灯光说,这儿是放映机的位置。“你坐在椅子上,”孙伯让比划着,“光从这里出来。”秦山原就想起那时候整个扎下都围在他身边,那些鲜嫩美好的女人也凑过来,他闻到她们身上温暖的香味,她们一次次把眼光从银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见她们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他知道她们想和他说话,或者干点儿别的。有时候他也会向其中一个招招手,动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见,然后他们前后脚离开电影场。

“你困了我就帮你守着放映机,”孙伯让说,“有

时候也会是大年、文化和江东他们。如果你一个晚上都不在,我们就帮你换片子。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放电影。”

“是么?”秦山原怎么也想不起当时那些女人的样子。她们变得相当抽象,只是新鲜、羞怯、紧张、虔诚、热烈、丰满、光滑和弹性等一系列形容词。他把她们带到一个个没人的地方,四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这些形容词里度过的。那么美妙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细节呢?“年轻时就缺觉,安静下来三分钟就瞌睡。多亏兄弟们了。”

孙伯让说:“再走走。”

他们经过一块平地,孙伯让说:“秦老师,有印象么?当年这儿是片小树林,有槐树、杨树还有合欢树。”

秦山原摇摇头。

当然他记得,他经常把她们带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乱作一团的时候他还会腾出一只手抓爬到树上的知了猴。那个总喜欢在合欢树底下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他们在一大块黑影前停下,旁边人家的灯光映照到那里,才看见是堵半截的土墙,高不足一米。“秦老师在那会儿,这墙该有两米多高吧?”孙伯让说,“多少年了,男男女女就喜欢到这里干坏事,把墙磨蹭得越来越矮。现在藏两个人就不太保险了。”

秦山原说:“这里还有堵断墙?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到夏天就长拉拉秧,”孙伯让指着墙上垂下来的一条条细藤和叶子,“就那样。拉拉秧你应该记得吧。”

秦山原实在无法再说不记得了。那个女人拼命地把他往墙上推,他就是靠着墙把事做完的。这一次他好多年来还经常想起,当时后背被拉拉秧挂了一道道血绺子,做完了汗一湿才感到疼。秦山原说:“好像那时候到处生有这东西。”

“秦老师好记性。”孙伯让笑笑说,“断墙这里最多。”

扎下的夜晚安静,冷不丁一个女人叫起来:“臭蛋!臭蛋!回家睡觉啦!”

孙伯让说:“臭蛋,回去,你妈叫你睡觉了。”

臭蛋把旅行包移到怀里紧紧抱住,说:“不回!我要看露天电影!”

“看你娘的腿,”孙伯让说,“哪来的露天电影!”

“他有!”臭蛋用下巴指指秦山原。“他们都说他有。”

秦山原觉得这小子有点儿意思,就逗他:“我要有,它在哪儿?”

臭蛋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别跟着瞎捣乱,臭蛋,”孙伯让要接过他的包,“明天到干爸家看。”

臭蛋不松手,“我今晚就要看!”

他妈还在喊。孙伯让火了,一把抢过包,“你要不回家,明天你也别想看!”

臭蛋慢慢松开包,一个劲儿地在裤子上擦手,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回家了。秦山原看着臭蛋的小影子打了个哈欠。“回去吧,”他说。

5

孙伯让家的一面白墙让秦山原吃惊。毫无必要地又大又白。猜猜做什么用?孙伯让问。秦山原说,银幕。孙伯让放声大笑,到底是秦老师,整个扎下没人往这上头想,都说他头脑坏了,涂一面空荡荡的白墙。孙伯让顺手拉上了窗帘,两层,外面是红的。里面黑色。

秦山原说:“你有放映机?”

孙伯让没说话,打开一个立柜的锁,拉开门的时候秦山原看到一台依然崭新的老式放映机。孙伯让把放映机抱出来,放好,装上胶片,把台灯的光拧到最小。咔嗒咔嗒声响起,一个光圈打到白墙上。胶片开始转动时,秦山原忍不住凑上去,十五年没摸了,心痒手也痒。孙伯让按住他的肩膀,说:

“坐下。他们都奇怪,为什么我村长也不干了,来整这玩意儿了。这东西多有意思啊。”

递给秦山原一根烟。那电影秦山原没看过,也没听过,翻译过来的名字叫《夜歌》。电影放到一半,节奏慢下来。之前是一个女人红杏出墙,接着是漫长的复仇,丈夫把情敌捆在床上,用尽方式折磨他的神经,不让他休息,一个昼夜后,情敌疯了。

“好玩儿吗?”孙伯让问,又递给他一根烟。

“抽不动了,”秦山原说,“睡吧。”

孙伯让坚持把火送到他嘴边。烟点上了,孙伯让开始重放《夜歌》。“林秀秀这名字听说过吗?”孙伯让摆弄放映机时漫不经心地问。

“没听过。”

“我老婆你认识吧?”孙伯让把电影的声音关掉,像在看一部默片。

“她不是跟姓丁的私奔了吗?”秦山原站起来。“跟我没关系。”

“有关系,”孙伯让把他按到椅子上。“关系相当大。记得我老婆不?”

秦山原又要站起来,他说不记得。孙伯让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抵到他肋骨上,“最好别乱动。”孙伯让说,另一只手又摸出一根绳子。秦山原没敢乱动。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孙伯让又说,“我老婆可记得你。”

“我们真的没关系,我也不知道谁姓丁。”

“可我老婆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带着她到过小树林里,去过墙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时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说你无数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你走了,她才和那个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当成你,就卷了个小包跑了。”

“她是诬蔑!没有的事!”秦山原激动得带着椅子乱颤。

“是么?”孙伯让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耳光,“我找了三年,才在一百里外的大秦镇找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她不跟我回来,死活要跟放电影的过。”孙伯让一边说一边换片子,直接跳到了电影的后半段。那个倒霉的情敌直挺挺地躺在白墙上,张大嘴喊就是出不了声。

秦山原的脸在电影的光亮里一点点变白。

“听她口气,你那本事还不小啊。”孙伯让揪着秦山原的一撮头发,“毛都白了,五十多了吧?”

“五十一。”

“是不是在城里也没闲着?”孙伯让把椅子搬到他身边,点上烟,和秦山原并排看起电影。“我老婆脸上那颗痣,我让她点掉,不干;你随便一句,她就屁颠屁颠去弄掉了。那痣长左脸还是右脸你还记得不?”秦山原摇摇头,“放开我!”孙伯让把正抽的烟塞到他嘴里。“我老婆那块胎记在哪个屁股上你总该记得吧?”

秦山原还是不记得。他当时似乎并不详细地区分女人,只从乳房和屁股的形状上去判断,他喜欢结实饱满形如寿桃的乳房,次之是水泡梨,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鸭梨他只碰一次,最多两次。在晚上,他从不刻板地把脸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来,他更在乎后面两个,所以他想不起来。

“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孙伯让笑起来,声音像哭。“她说你对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会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这女人,简直是个木瓜!她能说出你身上有多少个伤疤,哪一块是为什么落下的。她甚至数过你脸上的痞子上一共有几根毛。你记得她什么!”

秦山原觉得再不说点儿,他很可能会像电影里的那个倒霉蛋一样,在这张椅子上疯掉。“想起来了,”他说,“她总爱咬住我的舌头不放。”

“继续说。”

“她喜欢站着。”

“还有呢?”

“她,”秦山原觉得绳子要嵌进手腕里去,“她喜欢在合欢树底下。”

孙伯让转过脸来,毫无预兆地又给他一个耳光,

“她闻到合欢树的味就过敏,浑身痒。”

“那就记错了。到底你想让我怎么样?”秦山原觉得脑子不转了,“我说不记得你又不相信。”

“我不敢信。她要死要活地闹,姓丁的那样她都跟,就因为是个放电影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连她半点儿印象都没留下。我一直觉得自己当个男人挺可怜,老婆都跟别人跑了,没想到她更可怜。你说她什么都送出去了,图个什么?”

“女人嘛,不带脑子你也没办法,值不得难过。”秦山原趁机说,“老弟,给我松开,咱哥俩喝两杯。女人嘛,喝两杯就过去了。”

“你他妈的住嘴!”孙伯让从椅子上跳下来。“十五年,我活生生等了十五年!那些人影一走到墙上,我就想,我不能让你有好日子过。你凭什么?拍拍屁股把我们都甩掉了。我一直等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可你来了。好,来了好!”

“你想干什么?”

“就这样。”孙伯让指指白墙上的人影。

秦山原明白那个倒霉蛋的厄运马上就要降临了,他开始后悔看到界碑,继而后悔躲到草垛后撒尿。撒什么尿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陡然发觉膀胱已经胀了。他对孙伯让说:

“能不能让我小个便?”

“小个便?撒尿啊,你先憋着吧。”

“这不行啊老弟,前列腺跟不上。”

“秦老师,这是报应。跟不上就随便撒吧。”

“这玩意儿更不行啊,当人面要能撒出来,我就不来你们扎下了。”

孙伯让看看他,他就把进村前后说了一遍,希望孙伯让能同情一下。一泡尿能改变世界观,一定也会要人命。

“那正好,我就不用像电影里那样亲自动手了。不让你睡觉就行,开始憋吧。”

秦山原快哭了,他越发觉得那地方像气泡一样胀起来,然后开始疼。“现在几点了?”他问。

“几点跟你没关系,你只要清醒就行。”

孙伯让踢了一下椅腿,秦山原两腿之间疼得一抽,再轻微的动静都是地震。他听到一声鸡叫,接着两声、三声,好多只鸡都叫了一声。应该凌晨两点左右。

“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秦山原说。

“喊吧,”孙伯让把刀在手心里蹭来蹭去,“电影你白看了。”

秦山原立马住嘴了。电影里的倒霉蛋刚开始喊,一把刀就从他大腿皮下三厘米处经过。如果最后不疯掉,他可能会坚持只在自己的喉咙里喊叫和祈祷。

“可我真要小便。”秦山原的脑门儿上开始冒汗。这正是孙伯让现在需要的,好吧,怕尿裤子我就帮你脱。“千万别,再等等。”秦山原觉得自己做不来。那就继续忍。

孙伯让再一次放映《夜歌》,他喜欢听胶片转动时的咔嗒咔嗒声。他示意秦山原再看一遍。他要陪着秦山原清醒。他看到秦老师坐在椅子上一直哆嗦,打摆子,椅腿咯噔咯噔敲着地面。秦山原很快大汗淋漓。“放开我,”他说,“我要小便。”

“随便小。”孙伯让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兴致勃勃地看着秦山原继续流汗。秦山原的声音越来越小,大一点儿就疼一下,他觉得从原始社会进化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花的时间也比现在快。时间让他痛不欲生。

又有一批鸡开始打鸣。孙伯让有点儿犯困,找了一瓶酒,吃熟肉抹辣椒酱,咝咝啦啦也是一头的汗。秦山原不抖了,像雕塑一样瞪大眼,唯一活动的就是眼里的东西,一滴一滴往下掉,想一下“眼泪”这两个字也会加剧膀胱的胀痛。他慢慢闭上眼,让自己飘起来,一点儿不费力气地随风飘荡。他看见自己穿过像幻景一样透明的十五年,然后是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海陵镇。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大撒把,他驮着电影和放映机来到扎下,雪白的帆布银幕拉起来,女人如香气从四面八方飘飞而至。她们有美好的乳房和屁股,她们喜欢跟他摸黑走进小树林,或者土墙下,路边上大树旁也行。他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窈窕地侧身对他,他知道她脸上某个地方必有一颗痣,某一边的屁股上必生有胎记,但在他的位置都看不见,而她不回头也不转身。她为什么不让他认出来?风一吹他就走。

孙伯让喝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吃饱了肉,打完嗝,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还是睡着了。闭上眼之前,电影还在放,他对秦山原的坐姿很不满意。

6

好像有人敲院门,孙伯让好像也清醒了两秒钟,接着又睡了。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咕咚一声,他撑着椅背爬起来去开门,一个小人倒进来,赶紧扶住,是臭蛋。臭蛋站着睡着了,那咕咚一声就是脑袋碰到门上。他天不亮过来敲孙伯让的门楼,没人理,就爬墙翻进院子,站在门口睡着了。孙伯让拍拍臭蛋的脸,天早已大亮,太阳从扎下东边升起来。

臭蛋说:“我要看露天电影!”

孙伯让说:“好,干儿子,咱们看露天电影。”

他把臭蛋领进屋里。电影早就停了,孙伯让重新开始放映,放映机咔嗒咔嗒响,白墙上就是不出人影。臭蛋说:“看不见!”跑过去拉开窗帘,阳光像水一样漫进屋里,白墙上刚出现的人影又不见了。臭蛋说:“电影在哪?露天电影在哪儿?”然后他看见了歪头坐在椅子上的秦山原。秦山原闭着眼一声不吭,腰杆直直地被捆在椅背上。臭蛋说:“露天电影在哪儿?”秦山原不回答,臭蛋就用脚去碰他的脚,这时候臭蛋看见秦山原的脚底下汪着一摊水,还有水断断续续顺着秦山原的裤脚往下滴。臭蛋看看秦山原,又看看孙伯让,突然大喊一声:

“他尿裤子啦!”

[作者简介]徐则臣,男,1978年生,江苏东海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大家》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曾获第四届春天文学奖。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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