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冈:流动的人生盛宴

2007-05-30 10:39段慧敏
译林 2007年2期
关键词:夏尔杜拉斯长句

段慧敏

1954年,经过战争洗礼的法国刚刚从旧日创伤中恢复过来。当法国人开始重新体味幸福 的时 候,十九岁的少女萨冈却以一本《你好,忧伤》触动了他们自由浪漫的情怀,成为法国批评 家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这位少女作家自此备受世人关注,评奖人莫里亚克更是在《 费加罗报》头条撰文,称其为“迷人的小精灵”。也正是因为这一奖项,《你好,忧伤》在 几周之内便销量逾百万册,成为战后法国的第一本畅销书,而萨冈也成为战后法国的 第一位明星小说家。

是的。萨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明星,她身上具有一切成为明星的潜质:年轻,美丽,浪漫, 知性,富有才气,放荡不羁……这些元素足以使她成为媒体所追捧的热点人物。有人说萨冈 的成名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媒体的宣传。这一点不可否认。萨冈是一位典型的当代通俗小说 家,她的身上折射出了当代社会所具有的一切时代因素。生活之于萨冈,犹如一场流动的盛 宴。从十五岁开始,酗酒、飙车、豪赌、吸毒、法庭,似乎都成了萨冈生活中的关键词,更 不必说时下宣传中一直紧抓不放的她与密特朗、萨特等众多知名人士的暧昧关系。在一次访 谈中,萨冈说:“我通常夜里写作,只有在夜里才能做事。一到夜晚,房子里都是灰色的。 否则在白天人来人往,大家都有别的事情要忙。”这样看来,写作仿佛成了她的副业。但是 从《你好,忧伤》以来,她的五十余部作品几乎每一部都是畅销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以至于萨冈在被问及为什么她后来的作品鲜有获得奖项时,她不无调侃地回答:“人们说 ,她的书卖得很好,不愁吃穿,所以用不着颁奖给她了。”

萨冈确实一直过着一种优裕、富足而又不乏传奇色彩的生活。然而金钱于她又宛如过客。《 你 好,忧伤》一夜之间使她成为千万富翁,她却很快极尽消遣之能事将这些钱挥霍殆尽;她曾 用赌场赢来的八百万法郎买下了布勒伊小城堡,而晚年却因税务问题变卖房产,借宿朋友家 中。然而丰富而奢侈的生活从未改变过她内心的孤独。自《你好,忧伤》以来,她的每一部 作品几乎都充斥着忧伤的情调。柳鸣九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饶有兴致地总结过萨冈的用语:

我喜欢像一些年轻姑娘那样拥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我只喜欢忧郁的聪明人。

窗外的天空带着一种美妙的、地狱般的忧郁。

我在唱机盒里投入20法郎,点那首在戛纳听过的乐曲,平添五分钟的忧郁。

她情不自禁地羡慕他有如此深痛的忧伤,这种令人神往的忧伤。

……

“忧伤”、“忧郁”、“哀婉”和“沉郁”这样的词在萨冈的小说中总是屡见不鲜。萨冈本 人也认为自己的小说谈论的主要是孤独与忧伤,以及从中解脱的办法——如果这种办法存在 的话。她的五十余部作品大都是在描述无所事事的资产阶级女性的感情生活。两性、温柔、 雅致与烦忧是她最常谈到的话题。

由此,很多人容易将萨冈的名字与另一位法国女作家杜拉斯联系到一起。虽然两者在小说中 都孜孜不倦地探究着两性与爱情,但是她们的差别依然显而易见:萨冈在十九岁时一夜成名 ,创下了畅销书的纪录,而杜拉斯却是在七十岁才因对十五岁的回忆而蜚声世界;杜拉斯的 一生都是一种挣扎,而萨冈的一生则是一种消遣。从《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到《琴声如诉》 再到《情人》,杜拉斯笔下的爱情是一种心力交瘁的痛苦,而从《你好,忧伤》到《某种 微笑》再到《无心应战》,萨冈的小说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杜拉斯式的爱情中 有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这种不确定往往是因为主人公本身对爱情没有把握。萨冈式的爱情 中也有着众多的不安分因素,而这是源于主人公深深的孤独和厌倦。也正因为如此,杜拉斯 的小说给人的印象是一种不可愈合的伤痛,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绝美;而萨冈小说给人的印象 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闲愁,是一种让人亲近的惆怅。萨冈的才气也许远不及杜拉斯,她没有 杜拉斯的那种乖戾、绝对与成熟老练,她的忧郁中总是带着一种平静和幽默,如一个天真的 孩子。1965年有杂志在评论萨冈的小说时说,“萨冈已经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但是她在 小说里写着四十五岁的男人女人时,却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日记里记叙父母的逸事。 ”也许萨冈只是萨冈,不需要任何人来映衬。她的写作永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忠实于自 己的孤独。忧伤和孤独在她笔下却永远是那么轻描淡写,就像是一种简单的致意。她简洁 细腻的文风曾影响了一代通俗小说家。忧伤是萨冈小说中的一个符码。有人说萨冈式的忧伤 犹如“冷水中的一缕阳光”。这缕阳光也穿过了人们的内心,映射在那些柔软的角落。

萨冈说“写作是一种激情”,这种激情在她身上持续了一生。《无心应战》出版于 1985年。此时萨冈已经五十岁,显然早已远离叛逆的少女时代,小说的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成 熟女性 的思考,唯一没有改变的,还是作者源自内心的那种忧伤情调。忧伤是她的写作气质,而不 是一种装饰。

一向认为“第一个场景”最难把握的萨冈,把这部小说的开端置于五月外省的乡间。在法国 ,五月是铃兰的季节,而整部小说慢慢读来,也仿如铃兰那平静而淡然的香气环绕周身。19 42年的5月,平静的南方初夏时节,善良多情的夏尔迎来了多年不见的好友吉罗姆及其情 人阿丽丝。夏尔对优雅迷人的阿丽丝一见钟情,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由此展开。可以说,这 是一场完全感性的法国式恋爱,也是萨冈精于描绘的三人世界。她深入浅出地勾勒出了一个 在肉体之爱与心灵之爱之间犹疑不定的女人和两个各具独特魅力的男人。战争、反犹主义似 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男人女人是真实的。阿丽丝是一个不安的符号,小说的情节也在 围绕阿丽丝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她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犹豫,厌倦和恐惧,这一切也是她忧 伤的根源。在萨冈的笔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伤,而这种忧伤并不是别人能够理解和分担 的。吉罗姆在医治阿丽丝,但是吉罗姆只能去倾听,去安慰,她内心深处的孤独仍然是任何 人都不能化解的。那是丧失了生活激情之后的深深厌倦。萨冈借夏尔之口表述了这种症状: “ 他甚至都不会去自杀,因为那也让他觉得厌倦。”吉罗姆的忧伤则是与生俱来的,他的一生 中从来没有过“狂喜”的时刻。虽然他在不断地帮助犹太人,积极地反对纳粹党人,在众人 面前他坚强而乐观,但是他的内心却孤独而脆弱,就像光彩鲜亮的向日葵背后却是无尽的孤 寂和寒冷。夏尔的忧伤最是单纯而具体。书中写到他的温情梦化为泡影,在酒店房间里孤独 地品尝钟情的苦果,机械地一根一根地数着天花板上的线脚,仿佛是一个初恋失败的大男孩 儿。甚至连书名獶e guerre lasse也并不是一个积极的短语,带着某种无奈的 意味。因为这 里的“无心应战”不仅仅是指夏尔对战争的态度,而更多的是在渲染小说中一种被动的基调 。

忧伤是萨冈永恒的主题,也是她创作中的标志性旋律。法国当代作家让-诺埃尔•庞克拉齐 近日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指出,每一本小说都有它独特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与小说的人物 和时代之间具有一种和谐性,同时也正是这种音乐性构成了作家最深层的特色,这也正是 每一个作家在不断追寻的东西。《无心应战》中也毫不例外地——或者说是自然而然地流露 出了一种音乐的美感。它独有的忧伤旋律透过小说的基调、叙事的节奏以及句式的安排等等 贯穿于整个故事的始终,也渗透到了每一位读者的内心深处。和萨冈的大多数小说一样,《 无心应战》也描述了一段转瞬即逝的爱情。小说的前十五章只集中在短短几天时间内,第十 六章却似乎有意地抹去了时间,从五月到九月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阿丽丝那淡定的情愫 也就湮没在这悄然而逝的流年之中。淡淡忧伤的基调、缓慢的叙事节奏与哀婉的爱情主题、 简单的故事情节在短暂的叙事时间里相得益彰,这也决定了这部小说不可能如贝多芬交响乐 一样给人以盛大和雄浑的感受,而只能如古筝上升起的《汉宫秋月》,二胡里映出的《烛影 摇红》。因为萨冈所追寻的并不是江声浩荡的沉重与悲怆,而只是细水长流的忧伤。从第一 个场景开始,这种淡淡的忧伤旋律便萦绕于小说的字里行间:“……甚至连房子也变得沉闷 起来,玫瑰色的墙面上更显出斑驳的痕迹。它上层的百叶窗紧闭着,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 而下面的落地窗却仿佛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整座房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老妇人 昏睡在那里。”暮春初夏的夜晚原本应是温和得让人沉醉,而萨冈选取的却是一个气候反常 的时节作为开端,并且极尽细腻地描写,语句优美之余,也透出一种动荡不安的前兆。整个 长句的应用,仿佛是一段轻舒缓慢的前奏,一段回环往复的怅惘。在描述阿丽丝和夏尔到达 巴黎的时候,这种忧伤之中又渗入了些许国土沦丧的戚怨:“他们到达巴黎时已经很晚了, 天上下着雨,四周只回荡着德军巡逻队的脚步声。在夏尔看来,这时候的巴黎显得格外惨 淡和悲凄。他们的宾馆在雷沃里街上,以往夏尔一直觉得这家宾馆带着一点18世纪的风格 ,半是奢侈、半是放荡,而今天就连这家宾馆也显得黯淡陈旧,似乎早已过时。”雨声和巡 逻队的脚步声勾勒出了一个惨淡悲凄的巴黎,而这些在主人公夏尔的心里也勾起了一种少有 的哀伤情愫,仍然是长句的应用,仿如夏尔的思绪迷失在了这雨声和脚步声交织成的低沉阴 郁的背景音乐之中。

庞克拉齐先生曾半开玩笑地说,“我为我过长的句子道歉,但是我别无选择。”确实,为了 保持作品音乐性的持续,作家只能别无选择地使用长句。长句并不代表思维的混乱,相反地 它往往标示出一种清晰而强烈的感情、一种挥之不去的迂回婉转。甚至也可以说,恰当地运 用长句,也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萨冈在这部小说中也大量地运用了长句,尤其是在记叙 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时,长句就像是心灵深处的咏叹。也正是长句勾勒出了在宾馆里等候阿丽 丝归来的夏尔、在梳妆台前犹豫的阿丽丝、在草地上不断追问自己的吉罗姆,使读者体味到 一种几乎感同身受的忧伤,更引起了读者和主人公之间情感的共鸣。以至于法国总理拉法兰 在评价她时说,“弗朗索瓦兹•萨冈是一种微笑,忧伤的微笑。”

萨冈曾坦言自己并不是一个观察家。但是她细致的感受力却让很多作家望尘莫及:“当我写 作的时候,有些十分模糊的观念不时地跳进我的脑海……”也正是这些细腻的感受使她的忧 伤情调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甚至在描写阿丽丝和夏尔在一夜欢爱之后内心那种茫 然的余韵之时,那种细腻的感伤也恰如一池春水荡漾开来:“此时他们正躲在脏乱阴暗的车 站餐厅里,点了两杯菊苣,而后两个人都非常惊讶甚至带着同情地发现自己眼前的人有如一 个苍白的幽灵,正在吞咽着昨夜炽热的激情。他们从这个餐厅幽暗冷清的角落朝远处望去, 遮在玻璃天棚下的站台的尽头跳出了一轮金黄的太阳,这乡野的陌生的太阳映照着整个站台 ,它并没有让他们想到即至的将来,反而更多地勾起了他们遥远的童年回忆。几分钟之后, 他们的火车就要开了,也正是朝着这太阳、朝着绿色、朝着夏天、朝着青草和河流的方向。 只是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些。” 性爱是萨冈小说中并不避讳的一个问题,她对性爱的观点 也让人耳目一新:“‘做爱这两个字本身就具有一种诱惑力,只要从字面上把它们分开, 就能产生一种文字上的力量。这如此具体、如此积极的‘做字,和富有诗意的‘爱字结 合在一起,令我倾倒。”在萨冈的小说中,男女的激越之情总是无比的纯真和简单,仿佛这 世界只剩下夜的黑和海的蓝,不需要任何面具来遮掩。然而萨冈注重的不是生理细节的描写 ,而是心理感受的渲染,这便在无形之中使她笔下的性爱笼罩着一层空灵的忧郁。

然而书中不乏幽默之笔。天真而幸福的夏尔做尽了蠢事,时常让人开怀捧腹,众多小细节的 处理中也都带着幽默色彩。很明显,萨冈要带给读者的并不是忧伤和沉重,而是一种化解的 可能。小说的末尾像是一个完满的轮回:被吉罗姆带到夏尔生命中的阿丽丝,又因为吉罗姆 被捕的消息而离去,再无音讯。所有的忧愁与快乐,幸福与激情都永远地封存入记忆之中。 似乎生命终究都会归于平静。《无心应战》远离了《你好,忧伤》三十年,而阿丽丝就仿佛 是成熟之后的塞茜尔。萨冈一生都与内心的忧伤、孤独为伴,也始终在小说中追寻着解脱。 五十岁的她把《无心应战》题名献给自己的儿子德尼斯。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想翻译一本简单的爱情小说。遇到萨冈是一个偶然。法国 《新观察家》杂志有一篇纪念萨冈的文章——《再见,萨冈》。标题简单而亲切,似乎是为 了 映衬萨冈的为人和她的文风。文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思考:“萨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当然 ,留下了她无可比拟的畅销书,但更重要的,是她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世人皆知的形象。因为 在法国,萨冈代表了战后的自由精神。” 法国总统希拉克更赞扬她是“为法国女性地位的 改善做出杰出贡献的作家”。在法国人的心目中,萨冈是现代女性的代表,她确信自己的才 情,骄傲于自己的独立。她的知性,她的激情,甚至她的忧伤,都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法国 女性。可以说,遇到萨冈,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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