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克珊娜·鲁宾逊 著 阿丽西娅 译
这天清晨,我一起床,就带着两只狗出门了。我想去花园看一看,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 变化;尽管距上次我去那里只间隔了十二小时,但春天里的花园是个神奇的地方,你必须经 常去那儿细心观察,看能否有新的发现。
时间是七点左右,我带着狗顺着牧场中的小径向游泳池走去。牧场里的草挂满湿漉漉的 晨露,郁郁葱葱一片,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暗影,几缕朦胧的曙色沿着牧场表面轻轻流动着。 到了山顶,我打开门,走进篱笆围住的花园。在几棵高大的灰树的树荫下面,游泳池里蓝色 的水面在黎明的曙光中微微闪烁着。游泳池是方形的,四周都是用平坦的大块青石砌成。在 游泳池对面的一侧,静静地立着一只年轻的野鸭子。它的绒毛是褐色的,整齐而别致,眼部 有一条窄窄的深色暗纹,翅膀上面带有一条蓝色的镶边。当我和狗走进花园时,它就那么静 静地、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
起初,两只狗并没有留意到它,我悄悄地向它走过去。当我快接近游泳池的边沿时,那 只野鸭子非常冷静地直接跳进了游泳池。很快,它就游到了游泳池中央,然后它呆在那里, 仪态雍容地划着水。我知道这是一只年轻的母鸭,因为在游泳池边上,它刚才站立的地方, 我发现一只灰白色的野鸭蛋。
看到野鸭游动时激起的波纹,两只狗变得躁动起来,这是两只正宗的卷毛狮子狗,是那 种能在水中叼回猎物的猎犬。对它们而言,看到在水面上有一只鸟可是有事要做了。那只稍 大一点的狗——蜜莉——狡黠地卖弄起来,它雀跃着跑向池子的远端。野鸭子不安地叫了一 声,然后转过身向我这边游过来。蜜莉也随着转过身来,于是,野鸭子停住了,又“呷呷” 地叫了起来,看上去显然是很惊恐。这个游泳池并不大,野鸭子此时发现呆在里面并不安全 ,尽管是在游泳池的中央。我拉住身边的另一只狗——雷茜,厉声叫蜜莉回来。蜜莉欢快地 跳跃着,和野鸭子嬉戏着,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当然,这不是游戏,如果可以,狗会 杀死野鸭。我拉住两只狗,心里想着该怎么办。这只野鸭子跑到这里来显然是犯了一个错误 ,它身处险境,只能离开。
我却舍不得它离去,它是那样美,它那暗色调的、带有一种野性的仪容令我心生敬慕。 它选择了我们,选择了这个森林边上的安静的游泳池;它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一次不可思议的 造访,一个让人感到幸运的事件。我喜欢它留在这里,在这波光粼粼的池水中游来游去,它 圆滑的轮廓显得是那样敏捷而生动。我喜欢看它安静、从容地站在青石板上,站在熹微的晨 光里。
它只能离开,因为它是野生的,而我们不是。它和我们之间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它的错误判断给它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赤裸的青石板不是一个巢穴,游泳池也不是池塘。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一幅画面:一群小野鸭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在它们母亲身后艰难 地蹒跚而行,它们要躲避游泳池过滤器对水流形成的拉力,要挣扎着摆脱被剪下的水草和溺 死的昆虫的缠绕,要躲避狗的骚扰。它必须离开!
我紧紧地拉住两只狗,沿着池边走了过去。以前我从未见过野鸭蛋,我蹲下身来仔细端 详,它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在质地粗糙的大青石的衬托下,它那卵圆形的表面有一种梦幻 般的光滑感。虽然静卧不动但它却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虽然寂静无声却似乎充满感情。它看 上去比鸡蛋要大一些,也更丰满、更钝一些,但比鸡蛋的锥度小。它的颜色有些奇特,有些 神秘,是一种青灰色,就像黎明前的天空的颜色。我摸了摸,上面有些潮乎乎的,还带有一 种奇异的温暖。那只野鸭子在那里镇定地观察着我,在池子中央一小圈一小圈地游着。它那 暗色调的轮廓与波光粼粼的蓝色池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不能呆在这儿,”我告诉它,“这里不安全。”我拾起了蛋。
野鸭子的头抬得高高的,它一边划水,一边看着我,眼睛又黑又亮。
“对不起。”我说。
拉着狗,我一边观察着它,一边后退着穿过草地,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它浮在水的 中央,一直看着我离去。
我把蛋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长圆形的蛋在台上面轻轻地滚动着,然后停下了。我心里 一直在想着当我拾起这只蛋时,那只野鸭子静静地看着我的样子。在那个游泳池边,在高大 的灰树的枝丫下,我对自己说我这样做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我没有感情用事。大自然是残 忍的,我知道这一点。就在那里,我开始真正明白大自然的弱肉强食法则,我觉得自己是那 样残酷。现在,在这个四壁洁白的厨房里,我只感到一种残酷。怎样来处置这只放在厨房操 作台上的、依旧带着它母亲体温的野鸭蛋呢?
但如果不这样做,我还能怎么做呢?如果我把野鸭子从游泳池里轰走,它会抛下它的蛋 ,它没办法带走它,而狗也会一口吞下这只蛋,只在草地上留下破碎的蛋壳,使草地一片狼 藉。我应该将蛋从狗的附近拿开,然后把它放到垃圾堆里吗?放在浣熊的粪堆上?这些对它 似乎都是一种侮辱,而我将这只蛋拿到厨房里对它来说至少是一种尊敬,是对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颂扬。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食人肉的野蛮人似的。
蛋壳很硬,很不容易打碎。终于我将它打碎了,蛋壳里面绝大部分都是蛋黄,蛋黄的颜 色是一种很生动的深橘黄色;它缓慢地、带着一种黏滞流进碗里。我用叉子将它搅碎,将半 透明的蛋搅成发白的泡沫状的液体,然后将它倒进一个烧热的长柄铁锅里。锅里液体的边缘 马上泛起了皱褶,透明的混合物变得一片混浊和呆滞,泡沫状的液体变成不透明物,然后成 了厚重的块状固体。心中带着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我将它盛到一只盘子里,然后站着将它 吃了。它的味道有些甜腻腻的,很奇特,微微带有一种野生味。但由于内疚,我的心有些沉 重。我是在怀着一种敬意赞美它呢,还是在贪婪地享受我的战利品呢?每吃一口,我都在默 默地向野鸭子道一次歉——那只在苍茫大地上唯独选择了我家花园的野鸭子,那只携带着它 宝贵的蛋的、信赖我的野鸭子。
过了不久,我决定重返游泳池。此刻,太阳在灰树上面高高地照耀着,阳光如往常一样 苍白而弥散,脚下的草是干枯的。在山脚下,两只狗在我身后跟着。打开花园的门,我悄悄 地走了进去。希望看到什么呢?希望再见到它吗?当然,希望还能看到它安静、端庄的样子 ——敏捷而生动——呆在我家碧波荡漾的小游泳池里。
但是那只野鸭子,那只有着圆滑、简约的外形和那庄重的黑眼睛的野鸭子,不见了。游 泳池里的水面在阳光下静静地泛着波光,显得空空旷旷的。我的计划成功了,我已经让它领 教了我们人类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