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藤泽周平 著 兰立亮 译
一个盗贼潜伏在供奉八幡神的小神社的屋檐下,他叫嘉吉。
白天,嘉吉是个磨刀匠。他挑着装有磨刀石、锉刀的工具箱,在江户走街串巷给人磨菜刀、 镰刀、剪子。偶尔也有人请他修修锯齿,锉刀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在他四处转悠时,一旦有 一家吸引了他的注意,夜里他就会再次光顾。
虽说如此,嘉吉并未把磨刀作为他遮人耳目或物色入室盗窃对象的幌子。事实上,他工作十 分投入,认为那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是,偶尔他也会被内心恶的冲动所驱使,偷偷潜入别人家。那时,他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 尾的盗贼。一旦被发现,他会毫无顾忌地捅别人一刀。好多年来,他都以这样一种心态作案 ,还从来没被发现过。
天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落在地面上泛起水花,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嘉吉望着这一切,等着 雨停下来。
隔着马路,对面矗立着一道黑墙,那就是嘉吉打算潜入作案的一个叫大津屋的老批发店。这 是一家从京都地区进货的批发店,生意非常兴隆。
嘉吉被人叫住停下来工作的地方通常都在后门。在那里,他一待就是小半天。借喝水或上厕 所的当儿,他大致就能判断出这家是否适合动手。
若这家值得去偷,他就会拖延工作时间或接受邀请到厨房吃顿便饭。这样,他就可以把这家 的里里外外弄个一清二楚。
他有时一边吃饭,一边和女仆们开玩笑。嘉吉三十二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他相貌一点 也不出众,既说不上丑陋也算不上英俊。不过,有的女仆在聊天过程中得知嘉吉还是单身时 ,就会突然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单从仆人的教养就能看出这家是否适合行窃。在偷盗这行上了年头,就具有了洞穿这一点的 敏锐眼力。
嘉吉以前给大津屋干过两次活,今天已是第三次了。从后门离开时,他在门口做了一些手脚 。这样,门闩在晚上落锁时就不会拴牢。如果这家很谨慎,定会当晚请木工把门修好。但嘉 吉估计大津屋不会这样做,肯定会临时将就一晚。
“实在不行,就只有翻墙了。”
想到这里,嘉吉的眼睛一亮。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雨停下来。“刚到这儿就突然下起来的 这场雨应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吧。”嘉吉想。夜空的某个地方依稀亮了起来。
没有人怀疑站在屋檐下的嘉吉。他飞奔到这里避雨的时候,看到四五个人正从街上匆匆跑过 。之后再也没有人走过。雨点敲打着路面,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突然,他听见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接着,冷不防有人跑到了还不能算是神社内院的空地上。 嘉吉迅速绕到屋檐侧面躲了起来。
“啊,都这么晚了,我该怎么办呢?”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没事儿。你告诉你妈路上避雨耽搁了,她就不会说你了。”一个男人答道。
那种温情脉脉的、柔和的说话语气,一听就能猜出他是常和女客打交道的化妆品店或和服店 里的人。
“都是少爷你不好,”女孩子埋怨似的说道。“我们在路上碰见,本想着今天喝完茶就马上 回去的,可你还是把我带到了那儿。”
“你不是也没反对就跟来了嘛!”那个被称为少爷的男子温柔地笑着打趣道。
“那还不是因为女孩子一被哄就容易心软。我已经离不开少爷了。”
忽然两人都不说话了,周围是一片雨声。估计这对男女拥抱在一起了。从他们的谈话来看, 好像是同一家店铺的少爷和女仆。两人关系亲密,今天外出办事时在路上碰到了。嘉吉心里 急得只想咂嘴。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还不快滚!”
就在嘉吉暗暗咒骂他们时,那个女孩就像梦醒了似的问道:“但是,我们做了这样的事情, 今后怎么办呢?”
“别担心,我不是说过让我来处理的嘛!”
“你真的会娶我吗?”
“当然。”
“我太高兴了。”
于是两人又默不作声了,可能又在拥抱、接吻。嘉吉焦急万分。这时雨好像也小了。
“哎,”女孩嗲嗲地说道,“假如……”
“什么?”
“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我怀了孩子怎么办?”
“孩子?”他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就突然笑了起来,“你别吓我啦。”
“我并不是要吓你。”女孩的声音变得很严肃。她本来就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说不定真的会那样。”
“……”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那个了。”
“怎么会呢!”他又笑了起来,但笑声听起来很心虚。
“你是为了考验我才这样说的吧?”
“不是,”女孩加重了语气,“我可能真的怀孕了。”
“……”
“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办呢?”他含含糊糊地说。之前的那种温柔的语调已荡然无存了。
“这种事情不过一阵子,我们谁都不知道啊。”
“如果真的怀孕了,怎么办?”
“……”
“你会和老爷、太太好好说说吗?”
“嗯,”男人的声音冷得吓人。
“到那时也只有这样了。”
“一定啊!”
“……”
“如果你不说,我自己和太太说。”
“知道啦,知道啦,”男的急忙说。“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吧。看你都淋成这样了,你先回 吧,我随后就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嗯。”
木屐声穿过石阶,逐渐消失在街道上。过了一小会儿,男子自言自语道:“这事儿可不是闹 着玩儿的,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我会被赶出家门的啊。”
然后,他拿着嗓子唱道:“伊势屋德三郎,你这一辈子不开窍的蠢人,做事真是很草率呀! ”可能他是个戏迷。
之后一切又归于宁静。嘉吉偷偷望去,男的身影也看不到了。好像是跟在女的后面冲进了未 停的雨中。
嘉吉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雨小了,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好像要停下来了。之前在地面上 溅起水花的雨势也早已减弱。虽然还能听到雨声,但雨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雨一停,我就进去。”
嘉吉心想。进门的路他已经选好,那就是厨房旁边的后门。从那里可以经过厨房到走廊上。 那里是女仆的房间,所以必须得小心。这家共有三个女仆,一个白天来晚上回去,剩余的两 个都住在那里。
嘉吉并不担心那个叫阿清的女仆。当知道嘉吉还是单身时,她特别殷勤地接近他,问他要不 要喝茶或吃煎饼,黏乎得让人受不了。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睡起觉来雷都打不醒。还有一 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是个寡妇,人很瘦,可能睡觉很轻,可不能弄出大的声响来。
从女仆房前走过,就到了客厅。他从阿清那儿得知老板夫妇的卧室就在客厅隔壁。装有一天 营业款的钱匣应该就放在晚上空荡荡的客厅里。白天以上厕所为借口进入房内时,他就顺便 朝客厅的方向走了走,看到老板和一个伙计在钱匣边专注地谈着什么。那时候,佛龛下面的 柜子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所以,可以肯定钱匣就放在那里。
大津屋一般不在当天晚上把一天的营业款放进库房。一次他在外面磨菜刀时看到了……
嘉吉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不知什么时候,在低矮的神社牌坊前面站了两个黑影,他们正在 窃窃私语。这次是两个男的。
嘉吉又顺着屋檐转到神社的侧面。在那里,他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两个人说 话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到。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嘉吉心急如焚。这两个臭小子,要说到什 么时候啊!他心中暗暗骂道。这时,终于有一个大声说道:“在这儿会淋湿的,咱们去那边 的屋檐下吧。”
他指的就是八幡神社的屋檐。“又来了。”嘉吉烦透了。但这个声音又使他警觉地竖起了耳 朵。
他并不是对这个声音有什么印象,而是因为这声音里透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恶。这家伙 是什么人?嘉吉想。
“我要回去了。”另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里同样透着一股阴冷的杀气,让人觉得这绝不像 是从一个正派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今天就说到这儿,巳之。”
“不,还没完!”
第一个男的低声笑道。他好像并不是因为高兴才笑的,而是迅速用笑声不断向对方施压。
“我的就是我的,这是我做事的原则。就是我的老大,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侵吞我的那 份儿。我们现在就说定这事儿。”
“你咋就是不明白呢?我不是说了嘛,这次行骗啥也没捞到,谁都没有分到钱。”
“阿竹可没这么说。”
“阿竹怎么说我才不管呢!反正我没捞到一文钱,也没你的份儿,明白了吗?就此罢休吧! ”
“老大你这样耍我的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头儿。”
“告诉他?”
“正是。听说多贺屋老板一上当就向头儿哭诉。头儿还一口咬定他的赌场里不可能有那样的 事。如果我交代确实有这种事儿的话……”
“住口!”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说。“你真糊涂,你那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是啊,有什么结果呢?”那个叫巳之的人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知道那晚多贺屋老 板被骗走多少钱,我就会知道我的那份儿有多少了吧。”
“行了,巳之,”老大的声音可怕地沉了下去。“你那么做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我倒没什 么,但助藏兄会有麻烦的。”
“那好,我不吭声,你就把我那份儿给我。”
“你敢要挟我?”
“是又怎么样?”巳之冷笑道。“我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吞了属于我们的那份儿,都花 在那个叫阿君的头牌妓女身上了。”
“……”
“我可不是好惹的!既然要争个鱼死网破,这些事情我已经调查过了。”
“噢,你真厉害啊!”老大说,声音也突然变得温和了:
“你一个人调查的?”
“当然啦!如果你背信弃义死活不给钱的话,我也会把那个女人的事跟头儿说。我不像你想 的那么傻……啊!你要干吗?”
一个黑影突然跳到了路上,另一个黑影追着它,像是从后面紧贴着似的扑了上去。此时,嘉 吉看到那个男人手里像匕首一样的东西在闪着寒光。
一声惨叫划破了黑暗,在夜空中回荡。两个人影抱在一起滚到了路上。就像两只争食的野兽 ,两个人激烈地厮打着,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就这样相持着在路上滚来滚去。
天空还在下着小雨,恐怕两个人都浑身是泥了。但他们还是没有停止打斗,似乎要拼出个你 死我活来。
终于,一个人骑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将举过头顶的匕首,狠命地扎了下去。打斗停止 了。被刺的那个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是被上面的男的捂住了嘴巴。
上面的人终于站了起来,嘉吉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他喘着粗气,低头看了一会儿躺在地 上的同伙,猛然转身,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路面上只剩下躺在地上的黑黑的一团。
嘉吉之前一直冷眼窥视着这两只野兽的打斗,当胜利者离开以后,他走到牌坊前向路上望了 望。
“玩儿完了吧。”
他烦透了。丝毫不同情被收拾的那个男的。“真是耽误别人做事。”他想。
路中央就这样躺着一个死人的话就无法进入大津屋行窃了。虽然好像不会再有人经过,但也 不能大意。在他潜入前面这家之后如有人经过这里发现尸体,无论天多黑这一带都会骚动起 来。这期间官差也会来,根本就无法放开手干了。
“把尸体藏在后面吧。”他想。
八幡神社后面紧靠着一片小树林。虽然麻烦,但好像也只能暂且将尸体拉到那儿藏起来。“ 真是意想不到的麻烦。”嘉吉一边对着路上的尸体骂骂咧咧,一边朝路边走。这时候,尸体 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混蛋,还活着呢!”
嘉吉收回脚步,躲到了牌坊后面。躺在地上的那个男的在嘉吉眼皮底下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好几次都又坐到了地上,最后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开了脚步。他走路的姿势 向前倾,令人担心他还会摔倒。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
“就这样,坚持住!”
嘉吉在后面给他加油。他并不是关心那个男的,只是觉得他要死的话就应该死远点。晚上行 窃的嘉吉冷酷无情,犹如顽石一样没有感情。
那个男人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管怎样,碍事的人总算走了。嘉吉松了一口气, 又回到八幡神社的屋檐下。
雨基本上停了,嘉吉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窥探了一下四周。除了神社前面的杉树树枝摇动而落 地的雨滴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已是深夜十一点,好人都已进入了梦乡,终于到了盗贼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加把劲儿开始行动。”嘉吉想。他刚做完一个深呼吸,就看到路的左边隐隐约约出现了灯 光。
“都这会儿了,到底又是谁啊?”
他急忙又溜回到神社的侧面。灯影缓缓靠近,慢得让人着急。实际上,嘉吉急得都快跺脚了 。一个接一个麻烦的到来气得嘉吉脸都变形了。瞪着好不容易过来的灯笼,嘉吉心里骂道: 快他妈滚蛋。这时,好像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一样,灯笼正好在牌坊前面停了下来。不但如此 ,一个女人开口这样说道:
“千惠,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吧。”
这声音极其微弱。接下来的另一个声音就像戏里的小演员那样清脆。“妈妈,还疼吗?”
嘉吉探出头来一看,只见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和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小女孩像是要歇会 儿,牵着手正往神社内院来。嘉吉急得只想哭。
女的是一个高鼻梁的美人,她头发凌乱,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依然能够看出她脸色苍白, 没有血色。两人穿得都很寒酸。
哎呀,是个病人哪!
嘉吉把头缩回来。好像是当妈的身体不好,要去医生那里拿药,孩子就跟来陪她。
“病人的话就没办法了,总不能说‘我有事,你们快走吧。”他这样想着,决定耐心等她 们离开。
“妈妈,我给你揉揉背吧。”
小女孩说道。她们好像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真难为你了。”
“我们真不该去爸爸那里啊!”女儿像个小大人似的说。“爸爸很生气,那个姐姐连门都不 让我们进,唉!”
“妈妈也不想去呀。”
当妈的说道。像是想着什么心事儿,声音非常沉闷。
“但房租一直拖欠着,房东都说了要我们搬走。要是身体好,我还能做点事。可我一直都 病着,所以没有办法才去他那儿要钱的。”
“爸爸为什么不回家而待在那儿呢?”
“是啊,为什么呢?”
当妈的有气无力地说。
“大概和妈妈比起来,他和那个姐姐在一起比较好吧。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他竟然还为一 个年轻女人神魂颠倒。”
“他不回来了吗?”
“不会回来了。”
“真不是东西。”嘉吉心里骂道。这个女人丈夫的行为令他怒火中烧。
仅凭听到的这些,他已基本了解了母女俩现在的处境。那个男人遗弃了病弱的妻子和孩子, 在某个地方和一个年轻女人过着逍遥的生活。孤苦的母女俩连房租都交不起,面临着被房东 赶走的困境。
因此,妻子下定决心去找丈夫,却被拒之门外,黯然而回。
“真是不知好歹!”嘉吉差点叫出声来。
“阿春。”他心中叫道。阿春是他妻子的名字。那时,嘉吉是个铁匠,每天努力地工作着。 阿春怀了身孕,他们正期盼着孩子的到来。生活虽不富裕,但嘉吉深受老板器重,不断地有 收入进账,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嘉吉手艺精湛,已和老板说好了合适的时候独立出来开一家分店。他和肚子隆起的阿春商量 着在什么地方开店、要不要收两三个徒弟……那些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不幸袭击了他的家庭。死神夺去了腹中的胎儿和阿春的生命。起初他 以为只是轻微的感冒,但这种病使因怀孕身体本来就虚弱的阿春眼看着衰弱下去。阿春发起 了高烧,转眼间就离他而去了。
嘉吉之前不怎么喝酒,从此开始喝起酒来,不久就因为酗酒误了工作。老板的劝告他也听不 进去,两人关系越来越僵,最后不得不辞掉铁匠铺的差事。之后,他就做些零活。没活干的 时候,他就待在家中无聊地打发时间。干什么他都提不起劲儿,虽然把一个人的肚子填饱就 行了,但他有时连这都觉得麻烦。
那段时间的某一天,嘉吉偶尔从街上走过,看到有一家在前面挂满了红白的条幅的商店,人 们 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像是在庆祝什么大喜事。屋里人声鼎沸,笑声不绝,喧闹声一直传到 了大街上。使嘉吉突然恼火的正是从那里传出的人们的笑声。许多人都在笑,一浪高过一浪 。
“有什么好笑的。”他寻思着。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想毫无道理,但怎么也压制不住胸中 喷发的怒火。勉强解释的话,也只能说他和这世上的幸福过不去。
嘉吉不久前紧握在手中的幸福就像未实现的梦一样在他心里闪着微光。正是靠这微不足道的 回忆他才活了下来。
然而,从屋里传来的欢笑声无情地粉碎了他虚幻的回忆,似乎使他重新认识到幸福早在过去 就已离他而去,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幸福就是这样!”众人的笑声在向他挑衅。这笑声在 嘉吉看来就是幸福的人对不幸的人的无情嘲弄。
他没有认识到世上有幸福也有不幸,也没有意识到现在幸福的人也不是永远都能幸福,不幸 的人也有转运的时候。受到笑声的触发,对幸福的人的一味的憎恨充满了他的胸膛。
那天夜里,嘉吉像夜间出没的野兽一样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奔走,他找到白天喧闹的那家, 潜入室内把钱偷走了。
“千惠,你饿了吧,真对不起。”
“我不饿。”
“别强忍着,饿的话就说出来吧。你这样挺着,妈妈很难过。”
“那我饿了。”
“是啊,已经这个时候了。回家我就去向阿末借点米给你煮饭吃,别担心。”
听着听着,嘉吉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两人的谈话,听来犹如死去的阿春和孩子说话一样。
“真是不知好歹!”
他又一次想。有这么好的妻子和孩子还不知足,竟然不要家了,真是个不可饶恕的家伙。
“咱们该走了。”
“你好些了吗?能走吗?”孩子问。
“没事儿了。不过,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千惠,就像刚才一样拉着妈妈的手。”
觉察到她们站起身要走,嘉吉徐徐向前靠了靠,在神社大殿的拐角处偷偷地看着她们。二人 就像虫子一样一步一步向前挪动。那位母亲看上去非常虚弱。
“真的不要紧吗?”嘉吉想。这时,那位母亲向前一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孩子哭了起 来。
“这可不行!”嘉吉大声喊着从屋檐下冲到了路上。
孩子的母亲像受了惊吓一样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抬眼望着突然出现的嘉吉,眼里满是恐惧 。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哎呀,我不该这么大声的。”嘉吉急忙解释。“我在那儿避了会儿雨,你们过来时我就没 出来。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他扶着女人站了起来。当他看到孩子害怕地瞪着眼睛看着他时,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叫嘉吉,是一个在深川的元町磨刀的磨刀匠。我是一个本分的人,你们不用害怕。”
“……”
“你们要去哪儿?”
“去深川的富川町。”
“哎呀,不就在这附近嘛。”嘉吉爽快地说。
“我送你们去吧。你这样带着孩子要走到天亮的。”
“不麻烦您了。”女人说。好像对他还有些戒心。
“原来如此。”嘉吉急忙扯下脸上的黑布,“请不要客气,太太。”
“请不要管我们,我们马上就走,您先走吧。”
“是吗?”
他说道,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动身。母女二人撇开嘉吉没走几步,女人又跌跪在地上。孩子扯 着妈妈的手,回头看着嘉吉。
嘉吉走了过去,在跪在地上喘气的女人面前蹲下身来。女人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精疲力竭 地倒在他的背上。
“不好意思,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在背着女人过三目桥时,嘉吉说。“我是一个贫穷的磨刀匠,可以的话,我会尽微薄之力的 ,太太。”
听他这么一说,女人刚才一直绷紧的身体像失去力气似的突然变沉了。尽管她什么也没说, 但嘉吉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往上颠了颠。
在幽暗的灯光下,他身上背着女人,一只手牵着孩子在路上走着,觉得好像他们三人以前就 这样走过夜路似的。真不敢相信就在刚才他还屏着呼吸打算去大津屋行窃呢!雨完全停了, 夜空中星光在闪烁。
(兰立亮:河南大学外语学院讲师,邮编: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