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佐拉·尼尔·赫斯顿 著 姜希颖 译
佐拉·尼尔·赫斯顿是二十世纪美国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也是哈莱姆时期黑人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以一位女性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从奇特的民俗和正统的黑人背景材料中汲取素材,创作了很多极具感染力的小说和剧本,反映了当时美国黑人,特别是下层黑人社会的民间生活文化,是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先行者。她的作品曾一度被人们遗忘,文学界对她开始关注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
赫斯顿一生共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两部民间故事集,一部民间歌剧的歌词,两部歌舞剧剧本,一部自传及若干杂文。目前,世人对赫斯顿的了解大多在于她所创作的大量颠覆传统的长篇小说上,但事实上,她起步于用短篇小说来传递她的人类学思想。她一生从未间断过短篇小说的创作,《法院的良知》是赫斯顿发表的最后一篇短篇。
书记员细细打量着这位褐色皮肤的高个女子,她昂着头坐在第三排的椅子上,身边是一位强悍的警官。
“带被告劳拉·李·金布尔!”
警察用手肘推她起身,把她带到被告席。她站在那里,直视前方。不用她仔细辨别,就可以嗅到满屋子冲她而来的敌对气息。
劳拉·李·金布尔要面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坐电椅,或者在某个空旷孤寂的牢房里度过余生,最坏也不过是被一群恶棍撕成碎片,她已经在监狱里挨过了漫长的三个星期。在那里,她已经可以面对高墙,毫无惧怕和痛苦。所以这次所谓的审判对她来讲不过是一种形式,一个惯例,一场展示给众人的表演罢了。她可以事不关己,听之任之。她站得笔直,抬头直视法官。
“被控有故意犯罪而构成的严重恐吓罪。重伤罪。预谋杀害一位名叫克莱蒙特·比斯利的男子(未遂)。恶意谩骂,语言中伤。劳拉·李·金布尔,你有什么需要为自己申辩的?”
劳拉·李被这一长串用来指控自己的罪名怔住了。老天!她思忖着,看起来除了没有杀人放火、偷鸡摸狗,我已经干尽了天下所有的坏事了。
“快回答!”警察推了推劳拉·李。“陈述你的申辩理由。”
“申辩?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听不懂。”她把所有人扫视了一遍,最后把困惑的目光定在法官身上。她发现法官正专注地看着她。
法官能够理解她的神情,但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及时介入。这是个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悍妇,这样的人他听说过很多。虽然不肥,却壮实得很,毫无疑问。一个奇特的黑种人。灰绿色的大眼睛在棕栗色脸庞的映衬下显得炯炯有神。一块彩色的方巾包住头,在头顶打了个结,只裹住了一部分浓密的直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里,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凶狠的人。但她竟差点儿把一个男人打得没了命。这还是个有待揭晓的谜。她傲然挺立,宛若一个充满野性的女皇。纵使破旧的家居服也没有让她逊色半分。不知怎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或许你没听明白书记员的意思,劳拉。”法官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如此温和。“他想问你是否认罪?”
“哦,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非常感谢您,长官。”劳拉·李羞涩地朝法官大人笑了笑。“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犯了罪。那家伙打了我,我就打了他,这点可以肯定,可是法官大人,我是不是有罪,我就不确定了。刚才那些我全都听不懂呢。”
书记员恼怒地摇摇头,快速地做了些记录。劳拉·李扭头看到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绷带,躺在医用简易担架上的男人。是的,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站在了现在这个地方。
“好吧,劳拉·李,”法官说。“现在你可以回到座位上去,等我们再次传唤你。”
控方律师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法官说:“我们继续。”法官点点头,但望着劳拉·李又略作迟疑。
“被告似乎没有请律师。”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径直对劳拉·李说道,“如果你雇不起律师来为你辩护,法庭可以为你指派一名律师。”
片刻的等候,这期间,劳拉·李想了很多。然后,她朝法官淡淡一笑,回答道:“不,长官,谢谢您,法官大人。并不是我想冒犯您,只是我并不觉得这对我会有什么帮助。但我仍然非常感激您的好意。”
其言下之意非常明确,法官听了颇不自在。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唤起了他心中被尘封已久的一些记忆。弗吉尼亚大学的校园,还有他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在那里度过的岁月,他曾经认为他选择了一项无比崇高和神圣的职业,甚至愿意为它献身。怀着这种狂热和敬畏,他畅游了两千多年的人权和司法正义理念的发展史。正是那段历史让他结识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英雄——约翰·马歇尔,他从此下定决心,要追随这位伟人的足迹,要是能力所及,他甚至想要扩充对人权的阐释。不,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些了。法官渐渐觉得耳根发热,脸颊发烫。
法庭上,控方律师可谓游刃有余,而他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却多少冒犯了这位法官。法官听到庭上传唤了十二个名字,然后陪审席就坐满了,陪审团成员宣誓开始履行职责。
很快,证人被一个个带了上来,所有的证词都对劳拉·李不利。医生讲述了克莱蒙特·比斯利的严重伤势:左手肘以上受损,前臂有创骨折,两根肋骨折断,还有脑震荡及多处内伤。两位听到响动及时赶到现场的邻居亲眼目睹了劳拉·李把原告从屋门口扔到大街上。六名执行逮捕的警察共同指证。控方提出的证据对劳拉·李非常不利。她被形容得与一头两条腿的雌性野兽没什么差别。
克莱蒙特·比斯利是从担架上被抬到证人席的,这样的出场使现场的气氛显得无比沉重,席间同情的唏嘘声不绝于耳,人们对被告平添一层愤恨。法官不得不好几次要求大家肃静。而比斯利以下的证词更无异于雪上加霜。
据他所说,他和被告的冲突源于他借给被告的主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这笔钱应该还到他的公司。可过了约定的期限后很久,也不见克莱本夫人来还钱,她也没有去拜访他和他解释一下原因,于是他便找到她在滨河大道旁的家里。当他从被告口中套出克莱本夫人已经离开杰克逊维尔的消息后,可以想象他的惊愕。随后,他又发现被告正在收拾屋里的东西。欠下的整整六百美元,是以整个屋子的家具陈设来做抵押的。他很怀疑那些家当是否值这笔钱,不过他还是想对一位守寡的女士慷慨些。眼看着被告在收拾银器,他自然警觉起来,第二天一早便开着搬运车再次赶去,想要没收那些家具,抵偿借款。被告非常惊讶,一看见他出现在前门口就袭击了他,把他打成现在这个样子,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恐怕他早就丧命了。
劳拉·李已经不再是这场关于自己的审判案的一名观众了。她已怒不可遏。当那个男人把塞莱斯汀夫人形容成一个骗子、恶棍的时候,当他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地谎报家具价值的时候,她差点儿没跳起来。所有那些精致的古董,这个男人竟说它们不值六百块臭钱!这个谎言是一种罪恶,一种耻辱!这是一群爱管闲事的可恶的家伙,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真相。这很讽刺地令她想起了她丈夫汤姆曾反复告诫她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她一直想要付出的爱和友情。
现在看来汤姆是对的。连塞莱斯汀夫人都抛弃了她。她被丢弃在这个地方,丢弃在人民法院,独自一人。她曾一直不信汤姆的话,直到自己快四十九岁了才明白真相。
“根据你的证词,”劳拉·李听到法官说,“你是因为和被告的主人——J.斯图尔特·克莱本夫人之间的债务关系才和被告有联系的,是吗?”
“是的,法官大人。” 比斯利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这点属实,法庭无法解释为何借条没有作为呈堂证供。”
比斯利瞟了一眼他的律师,垂下了眼睑。“我,我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法官大人。借条我有的,但是……”
“这不但很有必要,而且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我下令立即呈上借条作为物证。”
高瘦的黑发控方律师猛吃一惊,心虚地朝法官席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无力地说道:“陈述完毕。”
劳拉·李感到,空气中的物质就像小虫一样爬满了她的全身。沉默无声地叫嚣着,几乎要逼她崩溃。然而即使最后的审判是死罪,她也不会在意。塞莱斯汀·博福特·克莱本遗弃了她。她的丈夫和她所有的亲戚们都已经先走一步。再活下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她在第一天入狱的时候就给塞莱斯汀夫人写了信,漫漫三个星期过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劳拉·李强忍住抽泣,咬紧牙关。你必须承受背负在你肩上的担子。
“劳拉·李·金布尔,”法官发话了,“你被控重罪,法律必须要靠证据说话。你拒绝法庭为你提供律师援助,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你仍然可以在宣誓之后向陪审团做出你的陈述。你可以告诉他们任何对你有帮助的事实。”
劳拉·李坐在那里没有动。大概过了一分钟,法官向前倾了倾身子。
“不管你信不信,劳拉·李,这里是法庭。我们需要在庭上听取双方对每一个问题的回答,以便我们得出结论,最终决定如何判决。现在,我还不清楚你是怎样一个人。但如果你明白你的陈述将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
劳拉·李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站起来,说:“是的,法官大人。如果我会对您有帮助,我当然会做的。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宣誓后,劳拉·李被安排坐在一把面对陪审团的椅子上。
“各位陪审团的先生们,他们问我是否有罪,而我到现在也还不清楚我是否有罪。我没什么文化,是个普通的下等人。这一大堆事我全都搞不明白,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从来没有费尽心思想要进大学的门槛,我甚至连书都没念过。我惟一能做的只是告诉先生们当天发生了什么,然后请你们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罪。
“我不想在这里撒谎说我从来没有动手还击过原告。先生们,我内心里对他没有任何恶意。我在他去那里和我打起来之前只见过他一次。那是三个月前,在我丈夫汤姆过世后的第二天。塞莱斯汀夫人在家里张罗葬礼,有人过来把相关事情安排停当,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汤姆带回佐治亚安息了。那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萨瓦纳的查塔姆郡,是的。
“然后,塞莱斯汀夫人办了些事,以前从没见她做过的事。她穿戴好离开家,连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后,她和这个原告一起回来,我打从生下来到那时候之前,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我在厨房里仔细观察他,他和塞莱斯汀夫人一起参观了餐厅和起居室,不过他们讲话的声音比较轻,我一点都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我那时只觉得塞莱斯汀夫人有点神志失常,不然怎么会带着像他这样的人看她的好东西呢。她的东西都很精致,是少见的古董,而且我知道,她为了这些东西可投入了大量的钱财,她也不会愿意少了其中任何一件的。都是博福特和克莱本两大家族世代相传下来的东西。原告提到的六百美元那点点陈年老账连一件东西的价格都不值呢,更不要说夫人的银器了。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当塞莱斯汀夫人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妥了,她皮夹里就装着去萨瓦纳的车票。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坐上了去萨瓦纳的火车,准备安葬汤姆。塞莱斯汀夫人为我们做的比她当初答应汤姆的还要多。她守诺把他带回家乡,将他安葬在我们家族的墓地里,她为汤姆整理出教堂和草屋,汤姆身上铺满鲜花,下葬的时候就像一位地位显赫的国王。塞莱斯汀夫人一直坐在我身边陪我。然后我和塞莱斯汀夫人回到了杰克逊维尔。
“克莱本夫人并没有逃出去躲债。她是克莱本家的人,出嫁前,出生在博福特家族。这两个家族从来都不欠债,也不会逃跑。那可不是他们家族的传统。克莱本夫人自己有钱,靠每六个月一付的利息过日子。她是到迈阿密海滩休养放松去了。离乡背井地呆在佛罗里达,离开她所有的亲友,整整三年,关在屋子里,思念她已不在人世的亲爱的丈夫,现在汤姆也走了,一家子只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她情绪不安,日渐憔悴。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安排她出去度几个月的假,盼着她回来的时候或许会好过点。她从来没和我提过向人借钱的事,原告来的时候我也肯定没有在打包裹准备离开。我只是独自一人在擦拭银器消磨时间。
“先生们,我并没有像原告说的那样,在他一进门廊时就打了他。那天的前一天,他就来过,问我克莱本夫人在不在家。我告诉他不在,然后他问我她可能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告诉他,她去迈阿密海滩了,我收到过她的来信,所以我可以把正确的地址告诉他。他谢过我之后就走了。第二天早上,就见他开着一辆大块头的货车回来了,砰砰地敲门,这回一点风度和礼貌都没有。‘早上好都没说一句就想冲进门去,因为这次他是来搬走屋里所有的家具物品的,而且很赶时间。
“陪审团的先生们,我用最好的态度和他说,我明白他一定很着急。可是塞拉斯汀夫人正好不在家,既然她留我在那里照看她的屋子和物品,那么除非夫人在场发话,否则我是肯定不能让人随便动夫人的东西的。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头什么怪物似的,然后他叫我让开,别挡着他取他的东西。我站直身子,一只手臂拦住大门,不让他进去,还以为他会有最后的一点点风度,就此罢手。但是,没有!他开始恶狠狠地诅咒我,什么难听的话都用上了,打从我生下来都没被人这样骂过。但我还是忍着,不想放弃和平解决的机会。接着,他就拔出拳头逼我让开,非要进去不可。
“‘噢,你不能,我告诉他。‘你可别自以为是,那么嚣张,有我在呢,会让你死得很难看的。
“他嘴角一撇,挥手便朝我胸口连打两拳。我嚷着,哪怕他想拿毒药来毒死我都没用,我是不会让开的。我没有让开,他又跳起来踢我。
“我终于忍不住了,也跳起来,手臂一抡,他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然后,那辆载着两个男人的卡车就匆匆忙忙地开走了。接下来我所做的就是拎着他的脚后跟,把他往门廊柱子上摔了几下,我让他走,他却像条狗似的躺着一动不动了。
“‘别那样躺着,像死尸一样,先生!我对他说。‘给我站起来,哪怕你已经死了,也给我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相反,这无赖还是躺在那里不动,于是我弯下腰把他扛在肩膀上,走到门口,把他举过篱笆扔到了街上。之后他怎么样,这张脏嘴说了什么,就都不关我的事了。
“我认为我没有让他进屋拿走塞莱斯汀夫人托我代为看管的东西是对的。但是汤姆,我的丈夫,一定会说我错了,会说我付出得太多。汤姆曾经声称他对我的爱比雷声击倒树桩的威力都要大,而我却有一个他一直没能毁掉的习惯。他说我总是把其他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重要,特别是塞莱斯汀夫人的事。他说我总像根阳光下的‘如愿骨“如愿骨”源自西方习俗。两人食鸡肉后同执锁骨一起折断,得较长一端者即表示可如愿以偿。。是那种专门让人捡起来又拉又拽,为别人讨运气的家伙。从来都不为自己打算。
“在我卷入这场麻烦之前,我一直都对汤姆说的话不以为然。我感觉很好,尽职地捍卫塞莱斯汀夫人的权益,我问心无愧,直到他们把我带进监牢后,一切都改变了,我给夫人写信请她来看看我,帮助我,我把信给了监狱的看管,请他们帮我投递。”
劳拉·李心里一酸,整整停顿了一分钟才继续往下说。
“可能她收到了,不过也可能她没有收到。不管怎么样,我没有得到塞莱斯汀夫人的一点消息,然后我就站在了这里。可我对她的感情是如此之深,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知道吗,先生们,塞莱斯汀在我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跟着我了。”
控方律师从座位上猛地蹦起来,挥舞着长长的手臂。“提醒法庭注意,这里不是街头巷尾。这里是讲法律的法庭。证人不得离┨狻—”
法官一个激灵,像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着控方律师,摇了摇头。“审讯的目的,不需要我提醒你,是要了解整个事件的真相。被告没有受过教育,这点她已经说了。在整个程序中,没有律师指导她。我们很有必要知道行为的动机,这你也应该很清楚。请你做出让步,允许证人用她自己的方式完成她的陈述吧。”法官望着劳拉·李,请她继续。整个屋子里的听众都轻声表示赞许。
“我并不是说她的爸爸妈妈抛弃了她。你们都知道那时候的习惯,人们喜欢把刚出生的小孩交给比他年长一些的哥哥或者姐姐特别照顾,或者选择一个在那家工作了很久又没有意愿要离开的人。我说的塞莱斯汀跟着我了是这个意思。
“才五岁不到的我,要照顾一个婴儿还太小,可我当时并不懂得这点。我只知道,我特别喜欢小孩儿。我有一个破旧的洋娃娃,是我妈妈给我做的,我喜爱它胜过一切。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早上,妈妈说要带我上楼去博福特女士的卧室看她新生的孩子。妈妈和我一样都出生在博福特家里。她是个厨子,那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少她都照看着。爸爸是那里的男仆,当主人家要外出的时候是他开车。
“哦,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婴儿,她躺在一个粉色的扎满丝带的小床里。先生们,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我觉得躺在那里的就是个大号的洋娃娃,我当时就很想拥有她。我又吵又闹,直到博福特夫人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可以把她送给我,我才罢休。我感觉她也特别喜欢我,这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我又问了一遍,夫人仍然说她把她送给我了。妈妈也这么说。所以,为了防止她们改变主意,我马上说,我要把我的宝宝带回家,这样我可以自己喂她,给她做穿的,为她做所有的事情。
“当她们不让我带她回到我所住的小屋后,我又哭又闹,疯了一般。他们安慰我,告诉我最好让它和博福特太太呆在一起,直到她断奶为止。
“这并不能阻止我接近塞莱斯汀,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跑去找她玩。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举动成了他们的笑柄,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一脸认真,背着我却笑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知道我内心的感受就不会这样了。我活着就是为了能看到塞莱斯汀,抚摸她——我的宝宝,我是这么想的。她也很快喜欢上了我。
“当塞莱斯汀两周岁以后,我发现他们开始取笑我,说塞莱斯汀根本不是我的孩子。我还太小,怎么可能有宝宝呢。况且,一个黑孩子怎么可能是一个白人孩子的母亲呢?塞莱斯汀是属于她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我想和她一起玩耍,这没有问题,但我得记得她不是我的。
“陪审团的先生们,这太难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更多的事情,我开始懂得他们在说什么。可塞莱斯汀不许我疏远她。她一直黏着我,依赖我,不管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先跑来找我。
“我快十六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汤姆·金布尔,一个小伙子,接替了爸爸的工作。很快,他开始讨好我,虽然他比我大十二岁。那时候,萨瓦纳有很多人追求我,其中有一个人想娶我,我也觉得他挺不错的,但他打算住到伯明翰去,妈妈反对我嫁到别处去生活,她一心想叫我和汤姆结婚。当塞莱斯汀不断地缠着我,再三求我不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心软了,告诉她我会和汤姆在一起。不过,考虑到我自己的感受,我把婚事推后了一年。那是我第一次可以离开塞莱斯汀的好机会,可是我离不开她。
“博福特将军,一位老绅士,对我能够留下来给塞莱斯汀做伴感到非常高兴,他为我和汤姆建了一幢漂亮的房子,让我们在那里生活。博福特夫人为我安排了萨瓦纳地区黑人中最风光的婚礼。我们穿戴得漂漂亮亮,站在博福特家的会客厅里。
“塞莱斯汀,那个婴儿,那时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栗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小伙子们都围着她转呢。在她想和年轻的㎎.斯图亚特·克莱本结婚的时候是我支持了她。他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律师,长得很俊,总是笑眯眯的,家族出身虽然不错,却没什么钱。不过他有一些昂贵古老的家具和银器。后来,塞莱斯汀如愿以偿和他结了婚,但是钱很少。他们就像剧本里演得那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接着,事情开始起变化。妈妈和博福特夫人在同一年里相继去世,留下年迈的绅士孤独地生活着。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过世了,把他的一切留给了塞莱斯汀和她的丈夫。之后的五年一切相安无事。他的事业逐渐有了起色,日子越过越好。
“后来,似乎非常突然,他开始咳嗽,很快就终日感到疲劳,无法像以往那样去工作了。塞莱斯汀送她丈夫寻遍世界各地的医生,让他接受各种治疗,钱就像流水般地花掉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年,后来塞莱斯汀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用处都没有。一天晚上,塞莱斯汀把他长着黑色鬈发的头靠在她的腿上,他就像个孩子,就那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每晚,汤姆总像头被关在铁罐子做的马厩里的骡子,不得安宁,一个劲想要说服我和他一起到别处去寻找收入更高的工作。那种话我根本听不进去。我们在境况最好的时候就在那里,我可不想在塞莱斯汀夫人落难的时候离开她。这是我又一次放弃和她解除关系的机会。
“第三个机会很快又来了。她丈夫去世后一年,塞莱斯汀夫人来找我,说博福特这地方摊子太大,靠她手头的钱很难继续维持下去。她四处看过了,已经在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找到一个不错的屋子。占地不大,打点挺方便的。她之所以选择那里而不是萨瓦纳附近,是因为她不希望在她出生的地方让人看到她的没落。已经有一户人家表示愿意以一个相当好的价格买下博福特的地产。
“然后她告诉我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佛罗里达。她明白她并没有权力这样要求我,她只是无法接受在没有亲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离开。我会答应跟她走吗?如果我不和她走,她会留给我和汤姆一笔可观的现金,我们可以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命令我们和她走,令我放不下的只是多年的感情。
“当时,陪审团的先生们,我便知道我会跟她去的。但是汤姆一直是个好丈夫,我想让他感到我也尊重他的意见,所以我告诉夫人,我得回去问问我那口子。第二天再答复她。
“汤姆一听完这事就怒发冲冠,嚷嚷着我们当然应该拿下那笔钱,再加上我们自己攒下来的,就可以买一个很不错的属于自己的住处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想一辈子都只为别人做嫁衣裳呢?我难道没有看到他已经日渐衰老了吗?他渴望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完这一辈子,周围有他的朋友、他的房子、他的教堂。我们有一个不错的墓地,他是想在那里安息的。
“当他向塞莱斯汀夫人表态后,她哭了。然后她表示会达成他所有的愿望。是的,我们都在变老,但那正是我们不应该分开的原因。生活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依靠才行。然后,当汤姆还想继续坚持时,她发了誓。如果汤姆在她之前死去,她会把他送回来,用她的积蓄为他办理后事。而如果她比我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先去,我们也要为她做同样的事。她身后的一切都留给我,请我全权处理。
“就这样,我们开始打点值钱的物品,足够布置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新家,然后便搬来这里开始生活了。我们过了三年平静的生活,然后汤姆过世了。”
劳拉·李顿了顿,挪一挪身子,她几乎是直面陪审团了,她开始总结。
“可能我确实有罪。我不该在这些年里一直把塞莱斯汀夫人的东西当成我自己的东西那样来管。先生们,你们书读得比我多,你们懂的也比我多。就这场纷争而言,是的,我弄伤了原告,但他的举动,使我不得不那样做。我想碰到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那样做的。”
死一般的寂静,足足维持了一分钟。法官瞟了控方律师一眼,问:“需要提问吗?”
“不用了!”控方律师咕哝道,并示意劳├·李回自己的座位。
“在我手上的,”法官不紧不慢地说道,“是J.斯图尔特·克莱本夫人和原告之间的借条。上面清楚地写着,这笔借款是要用来资助托马斯·金布尔的葬礼。”法官停下来,朝劳拉·李看去,以引起她的注意。“不过,这场审讯的重点,是借条到期的时间,这个日子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
人们在法官的一席话后叹息、低语,现场在工作人员的维持下,才恢复平静。
“所以,很明显,这就是原告要隐藏这份有价值证据的原因。法庭同样清楚,原告知道他并没有正当理由占有克莱本夫人的财产。”
法官大人折起手中的纸,将它放到一边,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原告。
“这是本法院历史记录上最无耻的事件,有人为了邪恶的私利想要滥用司法公正。原告首先使用暴力试图强闯民宅,在非法侵入未遂而反被打伤后,又厚颜无耻地想利用法律来惩罚这位忠实的看门人。更有甚者,他显然耍了些手腕,使得克莱本夫人无法收到被告人的信,想必这位夫人要是得知此事的话,一定会站在被告正义的一边,竭尽全力为被告说话的。”
法官十指交叉,将双手搁在面前磨光的法槌木上,继续往下说。
保护妇女儿童,他说,是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就保留下来的一种传统,在合众国被视为一种神圣的责任。他回顾了人类漫长而缓慢的进化过程,从集团部落的统治到石斧的运用,一直到合众国宪法的诞生。英语民族为全世界规划了个人权益的最高表现形态,在这个法庭上,这些权益绝不容被亵渎和废弃。
“被告所做的只是阻止原告试图抢劫的行为。她的雇主将其家产托由她保管,而她在危难时刻,用性命来捍卫这种信任,她为我们树立的榜样,值得任何一个正派的公民去学习。陪审团应当做出对被告有利的判决。”
劳拉·李怯怯地走到法官面前,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一再地向他表达自己的谢意。
“好了,劳拉·李。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劳拉·李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自顾思索,迷惑不解。很快,她被微笑着祝贺她的陌生人包围,很多人表示,如果她需要的话,很乐意为她提供一个家。她霎时间变得光芒四射,光彩照人。
回到住处门前,劳拉·李并没有马上进屋。她像一个朝圣的香客,站在圣坛前虔诚地低下了头。“我不配走进去。有段时间,我竟让自己怀疑我的塞莱斯汀。不过可能没有人的内心会像他们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纯洁。使徒彼得在公鸡报晓前曾三次离弃耶稣。创世的主啊,请带走我的罪恶,把它扔进忘却的海里,让它永远都不要再浮上来谴责我,今生来世都不要。”
劳拉·李走进屋去,打开所有的窗户,表情严肃。她很饿,但在吃东西之前,她举行了一场赎罪仪式。她从古旧的大餐具柜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银制浅底盘子,把它擦拭得亮锃锃的。盘子在闪光,她心中的爱也在闪光。
(姜希颖: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邮编:3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