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管理公司

［韩国］李万教　著　张玄平　译

李万教，1967年生于韩国忠洲，毕业于仁荷大学国文系，后研修博士课程。1992年获《文艺中央》新人文学奖，1998年获《文学之春》文艺小说奖，进而登上文坛。小说集有《坏女人，好男人》，长篇小说有《结婚太疯狂》、《想到墨高家来玩吗？》和《孩子们憋不住笑》等。曾获今日作家奖。

第一阶段：天生丽质

西是个美男子，皮肤白皙得仿佛刚刚洗过，加上那一双善良的、好像为什么事吃了一惊似的半月眼睛，更是与众不同。他一笑，那大大的眼睛便像魔术般地顿时消失。不仅如此，生气或是悲伤的时候，他的鼻翼像鱼鳃一样翕动，害羞的时候双颊就变得通红。所以，凡与他说过话的人，都对他有很好的印象。无论西的性格或人品如何，通过他的表情就能看到他的内心，因此不管什么人，对他丝毫没有戒备之心。

西自己也清楚，他的心理活动都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他曾多次怀疑，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不与自己的人品、价值观或是学识、职业有关系，却与自己的脸部表情连在一起呢？他从自己所经历的诸多事情中，品出了这一点。

首先，由于他的脸部表情，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当然，西也是从来没有欺骗过别人。因为他的每一个心理活动都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所以想怀疑别人也怀疑不了，想欺骗别人也欺骗不了。西说句谎话，全都表现在脸上，像小孩放个屁臊得脸红，还摇头否认不是自己放的一样，纯真得招人喜欢。

西念小学的时候，村里的大嫂和大姐们都喜欢他。他五官端正，长相出众，即使与小朋友们混在一起，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嫂大姐们走过去，惊诧道：哎呀，这孩子长得怎么这么漂亮！说着摩挲他的头。这时，西像童话里的主人公瞬间变成石头柱子一般，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像胡萝卜一般通红，所以人们没法不喜欢他。后来西渐渐长大，开始招来女同学的目光。每天放学的时候，他必须接受从不同方向投来的眼神，甚至有的女同学还写信或打电话来。到了对这种眼神开始关心的年龄，他也照样脸红。这一点他自己也记得很清楚。

但这并不是说人人对他都有好感，也有不少人怀疑他是装的，还有人觉得他老实得有点过头。他纯洁老实又善良，人们很容易与他相处，但由于过于老实，有时候也叫人头痛。中学时代，西被小伙伴们孤立，就是因为他太老实。虽然他们也都是挺老实的孩子，但他们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性格，所以他们不愿意带不会掩饰自己表情的西一起玩。

西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活着。曾被他纯洁、善良的外貌所迷惑，通过朋友的朋友介绍，和他相处的女孩，也由于他过于老实，最后还是离开了他。

在他周围，也有一些人是为了专门欺负他、取笑他而接近他的。其中，有一个经常用前牙缝“滋滋”地随地吐痰，外号叫“耗子”的小痞子，他完全是为了耍弄他、使唤他而带着他。他经常叫西去捡空瓶子来，或是让他去跟女同学要公共汽车票。

西扭扭捏捏、满脸通红地去要公共汽车票的时候，不仅是耗子他们一帮人，甚至周围的男女同学都站在一边看他的笑话。西带着那红到耳根的脸回来的时候，耗子摩挲着他的头表示喜欢。这时，西的脸更红了，耗子却觉得开心，他说，小子，是否红到你那儿了？

他明明知道女同学在一旁盯着他，他也要把手伸到西的裤裆里。西气得抓起一把土，向耗子扔过去就跑。西觉得耗子这小子太坏，决心再也不跟他玩了，他甚至觉得耗子周围也没有好人，进而去恨耗子的朋友，他确信必须与这些人断绝来往，这个世界才有希望。西在不知不觉中真正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人，正直的人。

这样一来，和西来往的人自然有了一定的范围：一天不离开书桌的书呆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来往于两点一线的好学生；要么，就是单纯而懒惰的朋友。不断地影响他幼小心灵的，只有这三种不同类型的人。

第二阶段：怀疑自己

西从小去教堂。开始虽然是在父母亲的强迫下去的，但后来，每做礼拜，纯真的西心里都感到很舒坦。自然成习惯，再后来如果有事没去教堂，那这一星期便觉得浑身不得劲。所以他到国外留学，过独身生活的时候，一到星期天必须去教堂。

在教堂，使他更感兴趣的是做礼拜的过程：聆听牧师的说教，虔诚地唱颂歌，为了自己，为了周围的人，还有，为了那堕落而混杂的世界。以谦虚而真诚的心祈祷完，走下教堂台阶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淡红的脸与惭愧或害羞时的表情不一样。

事实上，惠英正是被他那淡红的脸色所迷惑才靠近他的。看来，我们是一个方向吧？回家的时候，惠英主动和他搭话。即使她说得很自然，西也臊得不行。那时候，他的脸蛋漂亮得仅用一个红字来形容，显得有点太吝啬了。这是惠英后来回忆时说的。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冷，虽然出门在外的行人个个脸冻得红红的，但以恭敬而虔诚的心祷告后的西，却沉浸在严肃而庄重的氛围中，加上身旁突然来了一个漂亮女孩，他的脸上越发显出奇异的光芒。再说，教堂位于山坡上，那年又是三天两头下雪，所以，走下那陡峭而弯曲的山路时，他们必须手拉着手。每当这时，西的脸色便格外地红。有一个摔倒了，另一个便吓得摇摇晃晃，最后还是跟着摔倒。那一瞬间，虽然免不了心惊肉跳，但也觉得很刺激、很痛快。那时候，西的眼睛发亮，兴奋的脸发出朱红色的光泽。人们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乐得发出一阵阵笑声。

有人看到这一切，会怀疑他们来教堂的目的，怀疑他们来教堂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寻求这种乐趣。也许怀疑他们的那些人，也希望做完礼拜，在那弯曲的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踏着那松软的白雪，能和自己的异性同伴们走一走。那该是多么心旷神怡、悠然自得的事啊！

其实，他们俩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是因为想和他(她)在一起才去教堂的？正当他(她)为此叩问自己，并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将自己的苦恼吐露出来。那时他们是幸福的一对。她想，不管前边是康庄大道，还是悬崖峭壁，我要把我的一生托付给他。只要我们两个人互相信任，互相帮助，那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克服。西感激不尽惠英对自己的信任，他把她冻僵的手抓过来，紧紧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很久很久。

这时，她吓了一跳！妈呀，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像火球一样？西点点头，解释道：也许是太高兴了，再说又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太幸福了。她白了他一眼，说：一个男的，脸怎么能红到这种程度呢？西听罢脸更红了。更糟糕的是，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这下他的脸由红变到黑红。令人讨厌的是，她说，让我看看还能红到什么程度，好吗？他被她说得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她突然亲了他一口。霎时，西的脸变得黢黑。哎呀！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叫起来：真了不得！多像能调整光线的灯泡呀！

惠英离开了他，当然，理由是因她的一个朋友。她长得不亚于惠英，是很有魅力的姑娘。她好像是在探究一个制品有多少功能一般，见了西就不停地逗他。每次玩笑，西的表情不断地发生变化：有时吃惊，有时害羞，有时高兴，有时高兴又羞涩……没完没了。

等那个朋友走了，惠英便和西发起火来：你到底怎么了？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我怎么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从西的表情来看，他确实是不知道，所以她更感到伤心。她跟你说话，跟你开玩笑，你都那么认真干什么？难道她比我好吗？

西不知如何是好，说道：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她还在犟嘴道：你刚才的表情，跟喜欢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西感到委屈，所以他做出了委屈的表情，说：我之所以对她好，还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好朋友吗？除了这没有别的意思。其实高兴时看的表情和真正喜欢时看的表情还是有所不同，还有，刚才西所做出的表情，是在真正受委屈时做出的表情，所以她还是相信了他。

惠英最后还是以表情作为借口离开了他。其实，她离开他的真正原因并不在这里。西这个人太老实、太善良、太纯洁，人老实得有点迂，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公司经理一说现在公司经营难，他就主动提出不要属于自己的那份待遇，最后连六个月的工资也被骗了，可他还为自己辩解道：经理说得都快要掉眼泪了，你说我怎么办？

她气得咬牙切齿、捶胸顿足。西知道咬牙是她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的一种动作，所以他感到有点紧张。她说：你以为世上的人都像你吗？都像你一样正直、善良吗？你自己正直善良是好事，可怎能相信别人也和你一样正直善良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使不能掩饰自己，也该想想别人都在想些什么吧？不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在这个世上你怎么生存啊？

其实，西并不是很傻。当时他不是没想过，经理是否耍什么花招来忽悠自己呢？他看有点不像，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也太可耻、太卑鄙了。所以即使只拿了应得的一半，他也知足了。惠英对西表示出了极大的失望，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和你在一起，太累了。

雪上加霜的是，他到她家求婚的时候，他没按他们已约好的说，而向她的父母如实说了自己已失业的事。她为此向他发火时，他却说：你爸妈看着我问，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怎么好说谎呢？他们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怎么好骗他们呢？再说，为什么撒谎？工作再找不就行了吗？她气得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说：你真是个没有诚信的人。

这样，他们俩为她的朋友争吵的那天晚上，她便与他断绝了联系。西感到很伤心。如果那时候有人看到西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是因那些琐事引起误会，进而两人便分道扬镳的。那种是只有真正相爱的人“咕得拜”的时候才有的表情。西想，女人们，以及她们的父母们，为什么开始是寻找正直、善良的人，找到了，可他们又希望这个人是个奸猾能干的人，这是为什么？

西不甘心就这么失去她，所以他鼓足勇气找到她的单位问她：是因你的父母反对，还是你嫌我失业了？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可信赖的人？或者是你真以为我喜欢上了你的那位朋友？

就算我求你了，你自己调整一下表情吧。她发脾气说：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要杀了你呢。

第三阶段：自我诊断

和女朋友分道扬镳后，西并没有对自己的表情作认真的反思，却反复苦苦琢磨她对他说的话：哼，说什么看我就知道是个不可信赖的人。西去找他的哥们儿问：你们看我是个不可信赖的人吗？像个傻子吗？哥们儿反问他：你是否与惠英分手了？西一惊，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几个哥们儿异口同声地说：都写在你的脸上嘛！西喃喃道：她说我像个傻子，又说我是个没有诚信的人。哥们儿还是哥们儿，大家不约而同坚决地站在西的一边，说：世上还有比你更善良正直的人吗？让他站出来看看！什么？傻子？不！你是个天使！看不出你的真假的人，那才是傻子！西被朋友们说得有点难为情，他的脸红了，说：天使倒不至于……说着摇了摇头，不过他倒很感激哥们儿。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他对哥们儿的肯定和称赞，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哥们儿接过西的话，说：是，天使倒不至于……听到这儿，西笑着大声说：怎么？你们看我失恋了，拿我开心呢？西装作生气的样子，但他的脸上清楚地写着，他是在努力和朋友们开个玩笑，或想喝两盅酒来抚平失恋给他带来的伤痛。

西和朋友们故意大声说着笑着，“叮——咣”地碰着酒杯，想以此忘掉他的痛苦。他见鬼仔不在酒席上，心里正暗暗高兴呢，鬼仔却来了。他望了一眼西，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西想一句顶回去，可鬼仔是什么人，他不仅不住口，还变本加厉点了西的穴位：是不是和她分手了？我没说错吧？朋友们捅捅鬼仔，并给他递了个眼色，可他又给西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我早就知道，你和她处不长。西本想笑一笑，想把话题岔开，可他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盯着他。鬼仔却火上加油，说：掩饰一下你的表情好不好，就算求你了。你小子听着，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姑娘们不一眼就看出来了吗？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狡黠地问西：你是否跟别的女孩干那事的时候，被她抓住了？是吧？

鬼仔常干偷鸡摸狗、沾花惹草的事，为此还常连累朋友们，所以大伙给他起了个魔鬼仔的名字，为方便起见，就取了后边两个字，叫他鬼仔。西看是个机会，便举起手，照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浑蛋，你整天想些什么？还能想点别的事不？

这并没把鬼仔怎么样，他仍按他的思路说下去：第一次看到你这张漂亮脸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早晚要为它付出代价的。

告诉你不是！西吼了起来。

无论西怎么否认，鬼仔就是不听他的：不管怎么样，趁这个机会管理一下你的表情吧，苦辣酸甜、喜怒哀乐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怎能不被人看见呢？就说你真心爱她，那你也掩饰一点，装深沉一点啊，你那么清楚地写在脸上：我爱你！这种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被你的表情所吓倒，要么人家鄙视你。

西不但觉得鬼仔的话不对，而且认为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但是，他从别的朋友那里也知道，问题就出在自己的表情上。所以，他一回到家就拿起镜子照着自己，做生气的时候、可笑的时候、悲痛的时候、忧郁的时候的各种表情。

用西的打字机练习打字的妹妹，看到西问道：干什么？

练习表情，西回答说。西做出从电视上看到一些政治人物在讨论会上胡说八道，或为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而纠缠镜头的时候，那种讨厌、憎恶、真正生气的表情，问妹妹道：看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你知道吗？妹妹左看右看后说：嗯——有些生气又上火的，她想了想，接着说：一个男人想掩盖失恋所带来的痛苦的表情。

别逗了！西说，我是认真的。

西做出了用怜悯和同情的眼神望着失恋者的表情。与其说是做出了，还不如说是模仿了妹妹刚才所做的表情。妹妹看他这样，便做出同样的表情说：你这么练习表情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这样她就能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吗？你以为她离开你是因为你的表情问┨饴穑开

难道不是吗？

你呀，先老老实实找个好工作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姑娘。妹妹边打着两用打字机边说：哥，你是个美男子，加上有个体面的工作，而且你还有让人可信的表情。说实在的，当今世界到哪儿去找你这样的好女婿啊。

也许妹妹说得对，但是西总是找各种借口，想回避一些重要问题，所以他把精力用在了自己的表情上。他以为，只要把表情管理好，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于是，他有空就站在镜子前，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可是，表情这东西并不是哪一天早晨说变就能变过├吹摹＊

吃早饭的时候，妹妹“啧啧”咂着舌，对他表示出不满，说：哥，你去旅游吧，到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回来吧，我看你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感到更累。

第四阶段：自我矫正(A)

西万万没有想到，书店里竟有几十种有关表情管理方面的书籍，单就面部表情方面的就有十多种。什么面对面指南系列、化妆艺术系列、对话技巧系列等实用指导书籍，整整齐齐摆放在书店的一角。说实在的，这大大出乎西的意料。西高兴极了，好像这些书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而这些书的具体内容，仿佛是自己计划写的内容一样。他一本本地翻阅着，兴奋得不知所措，脸也红润起来。

书有为初学者写的、有为未来演员写的、有为经营者写的、有为面试者写的、有为韩国管理者写的、有为音乐家写的、有为服务行业工作者写的、有为广告工作者写的、有为演出家写的、有为坠入情网者写的，等等。

作者还举了例子，说在为自己所爱的人送行时采取表情管理方法的前提是要考虑对方的性格。要想让对方怜悯你，那你离开他的时候，将一长长的深巷或凄凉的景色作为背景，让对方能够久久地看到你的背影；如果对方是个很冷漠的人，那最好的方法是，要冰冷地、无表情地、果断地转身就走；脖颈短的人低着头，看起来更让人讨厌；与此相反，脖颈长的人抬起头来，更令人难堪。所以，提请读者，根据不同情况，采取不同方法等等，把情况分成各种系列，还配上插图做了说明。

西不太喜欢那种机械、教条、空泛的书，他选了更实际、更实用的几本。作者曾在美国获得学位，是一个很有实力的人。内容分为按摩疗法和面部肌肉运动疗法、假相疗法和对话疗法等等许多种，说得生动而具体。下边又分门别类地指出按摩材料和皮肤之间的关系，面部肌肉和表情关系，不出皱纹的部位肌肉发达的方法，假设对方自我训练表情方法，通过具体大事作出表情的方法，以周围人为对象分段演示方法等。西觉得这些书对他肯定有帮助。

头几天，西把主要精力放在将自己读过的内容，一边讲给妹妹，一边给她做演示上。他急着想把各种按摩方法和护肤方法教给妹妹，比如面部各部位的肌肉体操、用括约肌调节表情方法等等。他说：小妹，你是干燥性皮肤，干燥性皮肤的人，他的表情是僵硬的，尤其是冬天。你真应该好好读读这本书，问题不在我这种表情丰富的人，而在于你这种表情麻木的人。

然而，西想靠自学学点东西的计划，和过去一样泡了汤，他的练习也很快停了下来。他买来的那几本书都插在了他曾爱不释手的速读法、瑜伽功、爵士音乐和其他一些有关演奏方面的书中间。这样，西差点重新回到过去，过他那庸庸碌碌的日子。

当西拿起一本演奏方面的书随便翻看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张夹在书中的照片，那是一张他在中学时代学吉他的黑白照片。他光着头，穿着风衣，很像是一个小和尚。他叫了一声妹妹：你看这小伙，是不是很可爱？妹妹也惊叹道：哥，真像，看来有效果，你不像是个失恋的人，倒像是看到自己过去的照片兴奋不已的人！

真的？西高兴得“忽——”的一声爬起来照了照镜子，可镜子里，他的表情重新回到了没能掩饰失恋表情的可怜巴巴的样子。西自己也觉得，是一副可怜得令人讨厌的表情。你把精力用在别的地方吧，那表情只变一会儿有什么用？妹妹撇着嘴埋怨道。可西认为，万事开头难，应该说，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于是他重新打开了书。

他有点着急，所以，他把书直接翻到了后边的实用阶段的一章，选择了用打电话方法练习管理表情的一节，这是打电话时照着镜子调节自己表情的方法。于是，他给好长时间没联系的朋友打了电话。他面带笑容，和朋友聊了起来，电话打到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朋友问：你最近是否有不顺心的事？西的心“咯噔”一下，可他对着镜子尽情地笑着，坚决地否认道：有什么不愉快的？但朋友坚持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西没有办法，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边说：有事才打的电话嘛。西放心了，他问道：所以，你才问我的？但是事情并不像西想的那样，那边说：你的声音里都带出来了，你在电话里已经叹了三次气，你知道吗？所以，别说是表情，连声音都有问题。

他不得不承认，与学吉他、学瑜伽、学游泳一样，他在这方面同样没有天赋，缺乏┧刂省＊

第五阶段：自我矫正(B)

您必须过这个关，她说。她的表情是很认真的。西有些茫然，弄不清楚她那认真的表情是发自内心，属于自然的，还是通过学习练出来的技巧性表情。她的职称是自我表情管理师。他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职称，正像今天才知道他，每天来来往往、再熟悉不过的地铁车站附近还有这么一个培训班。据说找到这里来的人，有口吃的，有认生的，有表达能力差的，还有想学习情感调节能力的，甚至还有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到更高一个档次的等等，反正都是需要掌握自我管理表情能力的人。

您报初级阶段吧，她催促道。他是看了表情管理广告，脑袋一热就进来的，所以还是有点举棋不定。她可能看出来了，于是说，不管怎么样，趁这次机会您得矫正好，要不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人活一辈子有时候确实需要说善意的谎话，有时候不得不掩饰自己，可您的表情基本上不具备这种能力。

西被她的认真表情和一番忽悠所迷惑，正要登记的时候，一个小孩跑进来缠着她。她掩饰不住十分疲倦的表情，跟小孩发起火来。西看出来了，她的脸上再清楚不过地写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勉强经营一个培训班的表情，于是，他说再想一想，便快速跑了出来，他想找一家更专业的去看一看。她从西的表情上看出了西的真实想法，但也没有┌旆ā＊

既然要学就要学好，所以他在附近找了一家具有一定规模、设备也比较好的正规学院。从规模来看，那家培训班是无法比拟的。这是个分校，本部在江南，老师们都比较年轻，个个都充满着自信，所开设的科目和教学计划，是根据学员的情况，具体分成几个阶段。报名时，可以先看介绍每一阶段教学内容的广告VCD，而且，可以用信用卡分期交纳学费，还可以享受百分之十的优惠。

和那家培训班比，学费还是有些贵，但他并不心疼。所以，他回家的时候，脸上带着好像在银行存有多少款的表情，想对妹妹炫耀一番。看来你有什么好事吧？西还没开口，妹妹就看出什么了，着急地问：捡到钱了，还是找到工作了？西会心地笑了。怎么，我的表情像是捡到了钱，或是找到工作了吗？西坦率地告诉妹妹，他只是办来了听课证而已。那是西在书店看到有关的书籍，找到比起那家培训班好得多的学院后，所做出的发自内心的自然表情，而不是那种经过精心调整后的表情。西认为表情这个东西，不应该是强制性的，而应该是自然的，得符合自己表现方法的。

西把在VCD里所看到的内容详细告诉了妹妹，妹妹听完也吃了一惊。她对这个学院有所了解。她说很多明星是从这个学院出来的。看来是真的。从教学计划来看，高年级有专为培养专家设置的演技和演出法等内容。

但是，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知道关心也没什么用。西在主日学校基督教以青少年为对象，为了树立和培养他们的信仰，每周在教会进行宗教教育的机构。为庆祝圣诞节演话剧时，由于五官端正、容貌出众，他曾扮演了一个不次于主角的配角。由于他第一次上台表演，上台后紧张得始终是一个小孩紧张和害羞的表情，直到落幕。那时得到的倒好儿已足够他受用了。说实在的，他不会走演员这条路，也走不了这条路，也没有想走这条路的念头。尽管如此，西时不时地扭头往那头看，因出入演技班的，都是那些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明星们。

你过来一下！老师叫了一声站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演技班的西。那是一位和他的表情一样，声音也干净利落、清脆悦耳的女老师。因偷看演技班时被老师发现，还被叫到陌生的同学面前，西臊得脸一下子红了。可女老师不仅没批评，反而赞不绝口：真是太好了，变得这么快！站到众人面前，一个学生的羞涩表情全都显现在脸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天赋！女老师的夸奖使西越发感到难为情。

女老师靠近西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之后，便转向学员们问道：你们说，刚才我跟他说了什么？同学们议论起来，有一个同学说：是说我爱你！人群中爆发出哄堂大笑。是，猜对了。女老师丝毫没有改变她的表情。其实，女老师说的是，你长得很性感，所以西的表情显得很惊慌。女老师又一次在他耳边耳语以后问大家。另一个学员回答说：下课后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怎么样？这次女老师也没改变她的表情，说：OK！正确！其实女老师说的是，下课后到我屋里来吧。西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满脸是狐疑的表情。女老师激动地说：真是准确而真实的表情。同学们，这位同学的表情是被你们遗忘的，被我们现代人抛弃的最率真而自然的表情。看来，你们应该向他学习，而不是跟我。

西被推举为班长了，所以，他觉得他应该表现出既高兴又不好意思的尴尬的表情。

西所在的班是属于专门治疗性的班级，不学演技方面的技巧。学员都和西一样，要么不能掩饰自己的表情，要么截然相反，是完全没有表情的人或是因表情常引起别人误解的人。据说在本部，就是治疗班也按症状又分成几个班。其实，不同症状的人在一个班学习，也没有什么坏处。这能从与己不同症状，并为此受折磨的人那里得到一些安慰，而且也能作为实例，从中学习不少东西。

有一个经营鸡肉店的老板是为总也改不了自己那种冷酷的表情而特意来的；有个女学员是为改变自己冷漠表情而来的；还有个男人是因长相凶恶，想通过学习改变成和气的表情特意来的。慢慢地和他们熟悉了，西渐渐感觉到鸡肉店的老板并不是那么冷酷的人；那个从长相来看，脾气很暴躁的人，还有多情伤感的一面；那个女学员是个多重性格的人，其中也有和蔼可亲的因素。后来，和他们更进一步认识了，西才意识到那个鸡肉店老板确实是个冷漠性格的人；而那个男的，不仅过于偏执，而且又是个刚愎自用的人；那个女学生是个冷漠得很难相处的人。西感到他的脑子乱极了。

与他们相比，西的情况却好得多。所以他们都说，你这种情况到学院来干什么，说要是他们就知足了。

第六阶段：接受个别指导

西本想径直回家，可没想到老师叫住了他。他跟着女老师进了一个房间，看起来是小会议室。西心里有点慌，懵里懵懂站在那儿。她也没让坐，一会儿向他挤眉弄眼，一会儿轻轻掸去他肩上的灰，一会儿直直地盯着他，耍尽各种花样。她说：刚才我跟你说的话怎么样？你听来是真心话呢，还是开的玩笑？如果现在我是在引诱你的话，你会怎么办呢？哈哈，现在我是跟你开玩笑，你知道吧？是的，但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中还有真的呢。你是否想知道我的真意是什么呢？如果我是在引诱你，那可不行，是不是？因为我是已经订了婚的人。怎么，听了我是订了婚的，你是感到失望，还是感到侥幸？

西生气了，他感到他被这位女老师戏弄了，可她反而笑得更开心。这时，对面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是院长，原来她在隔壁房间里监听。

在VCD的画面上，西的面部表情再真切不过了。令西感到很尴尬的是，那不是一个学生被老师诱惑的表情，而是被一个有好感的女性所迷惑的男性的表情，完全是一个被迷惑的表情，知道是玩笑后感到失望的神色，且又想努力掩饰自己失望的那种表情，甚至连女老师的眼光转向别处的时候，红着脸，悄悄偷看她的胸部和臀部的目光，都如实地印在了画面上。

长相好，表情也很丰富。按着时间顺序审查西面部表情的院长，一会儿看看西，一会儿看看女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看，这场面。院长的手指着画面上女老师告诉西她是订了婚的女人时，那一瞬间西的表情变化。那完全是医生在分析一张X光片的语调。就看这个表情，一方面想掩饰自己被诱惑的事实；一方面又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失望的心情，毫无遮掩地表现了出来。这是连自己内心的细微变化，都那么准确无误地反映出来的最完美的表情。单就表情来说，是七岁小孩的表情。

院长说话的时候也夹着不少英语单词，但她的发音远没有女老师那么标准。西对院长的肯定，弄不清楚他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望。姜还是老的辣。院长看出来了，便说道：既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没什么可失望的。通俗地讲，你就把自己看成是特殊体质就行了。每个人都有他与众不同的特质，比如说，有的人智商很高，有的人在事业上很有能力，而有的人嗅觉很发达，甚至有的人，可以用耳朵拽动货车。而你呢，能把你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那么准确而真实地表现出来。院长好像从西的表情看出来了，于是接着说：当然，有时确有不方便的时候，因没法管理自己的表情，有的时候确实叫人难堪。但比起那用耳朵拽货车的人，是不是好多了？甚至有的人，能吞进一条蛇后，又把它吐出来，你说他们痛苦不痛苦？这还不如没什么特殊才能呢，平平淡淡地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有这种能力了，人们会不会还要求他们吞进一条蚯蚓或一只虫子呢？

听了院长诙谐的话语，西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你不要把它看成是一种病，而是把它看成是一种自己的能力。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明天你就转到演技班吧。你的问题不在于治疗，而在于挖掘潜能上，你自己想一想。尽管那种技巧有时候被视为雕虫小技，但它所带来的效益可不得了。一秒钟，只一秒钟，如果你能早一秒钟想到了，你马上就会变成百万富翁。当然不否认，仅靠一点能读懂别人表情的能力，在赌场上混吃混喝的也不是没有。你到这儿来是再正确不过了，比起他们你是个很幸运的人。如果你配合得好，你就会很快意识到你是个幸运儿。

第二天，遵照院长的意见，西就到初级演技班听课。但是，不知是听了院长的话，被吓着了，还是怎么了，西表现得极差。让他做出笑的表情，他就机械地做出笑的表情，所以他成了同班学员的笑料。妹妹也嘲笑他：哥，你确实长得很帅，但并不是说谁长得好，谁就有表演能力，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你的表情得跟上。

别说是演技，连表情都调整不好，西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但是，能和那些未来的明星们在一起，他却感到很高兴，所以，治疗和演技两个班的课他都去上，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听演技班的课不收他的学费。

不久，学院出的宣传广告画里，西成了模特儿了。说模特儿，虽然有些夸张，但不管怎么样，他和从这个学院出来的明星们一起的广告画被贴到了大街上。广告画以明星们的自然而多情的表情作为背景，真实地记录了西第一次站在镜头前的一个农村淳朴学生的生硬表情。

西不仅向妹妹，还向朋友们大肆炫耀了一番。他们看到这些宣传材料，都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把目光移到他旁边的明星们，个个都做出对他们的近况多有了解的表情。出乎西意料的是，他们对明星们的了解，远比对他的了解还多。

不管怎么样，西毕竟还是让人刮目相看。酒店老板娘看到西的照片后，以珍藏出名前的明星照片为条件给他们加了一盘菜。鬼仔挨着他坐着，拍起马屁来了：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早晚有一天会出息的。说着，求他给他介绍一个演员，不太出名也行。说：小子，你别自己独吞啊，听见没有？

西满脸通红地说：自己不仅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种想法，他的身份也不许他那么做。他除了听课费得到优惠之外，一分模特费都没拿到。可是他们还是不信，所以，那天包括酒钱在内，还是西买的单。

第七阶段：到医院求医

西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烦心事。

人活在这个世上，看见别人出一些洋相，或出一些差错，应该装作没看见才行，但西这方面能力极差。他看到别人做错了什么事，他那纯真而正直的脸，即刻变得通红。不管怎么样，过去遇到这种事，还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没有酿成什么悲剧，可这次却给他带来了麻烦。

凡到这里来的人，从他们的性格、秉性来说，对表情格外敏感。西在不知不觉中看上了演技班的一个女学员，甚至连他不该看的场面也都看到了。她长得像芭比娃娃一样五官端正，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听说她从小做广告模特，现在有自己所爱的人，可一帮男学员整天围着她转。西知道他不应该胡思乱想，更不应该靠近她，免得出洋相，所以在表情管理上确实下了不少工夫。一到学院，他怕碰见她，首先弄清楚她在什么地方。

可是有一天，他看见了她穿的短大衣，他顺势往里望去，正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看到她正与演技班的一个老师抱在了一起，那老师的脸被口红蹭得斑驳陆离。幸亏他跑得快，她不可能认出露在窗帘缝间的他的眼睛。但是他知道，如果和她碰个正着，他没法掩饰那天那个在窗帘缝中露出眼珠的就是他，还有对她的单相思，所以他更加小心地在躲着她。

想见的人不敢见，而且还要处处躲着她。处于这种尴尬境地的西，越发痛心地意识到，一切障碍都来自于他的表情管理能力。他的表情，对于那些重复性的日常生活，和他常在一起的几个哥们儿，还有机械而单调的工作没有什么影响，但除此之外，在别的问题上他已实在无法应付。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躲开自己所爱的人吧，西想来想去还是去了医院。

西从医生们慌张的表情中明确无误地读到他们是第一次遇到他这种患者。即使这样，医生们仍然若无其事、按部就班地画着图表，用医学术语给他下了诊断：你是神经性的，你自己放松一点。本来你比一般人敏感，加上你过于关注表情问题，所以才觉得是个问题。

医院里的医生也不一样，有这样连处方都不给你开的属于经验型的内科医生，也有专家级皮肤科医生。他说：是过敏性反应。皮肤里，有几根神经细胞组织，其中有一个是主管血色的荷尔蒙神经细胞。由于过敏，荷尔蒙便迅速活动。其主要原因是污染和城市生活的过度紧张和疲劳。医生用了很多专业术语，西没怎么听明白。医生给西开了三天的药，说吃完了再来。

西拿着处方到药剂科，药剂师告诉他，医生开的只不过是安定剂，和吃安定剂时保护胃壁的消化剂和增强体力的强壮剂而已。

他连神经科都去了，可他们说得更可怕。他们不是把它看成一种障碍，而是视作一种疾病。医生说：会抽烟了并不说明你已是大人了。要成为大人，不仅是你的身体，而且你的行动，以及你的认知能力也得跟上。可现在你的表情管理能力还处于五六岁孩子的水平。不仅是表情管理能力，还有心理承受能力也仍处于这个水平上。比如，你自己感到害羞了，你越想越害羞，而当你感到害羞的那一瞬间，对方也许已谅解你了，但你对这种变化缺乏应变能力。这就说明你的认知能力还处于小孩水平上。比如说，小孩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可为什么二减二就不能是四一样。医生好像自己开了一个很深奥的玩笑似的“呵呵”笑了，并说，住院治疗吧，如果住院有困难，每天来治疗，做六个月的准备吧。

简直是个强盗！

西还是不甘心，又去了一家神经专科医院。他说不清这位医生是属于良心型的还是放弃型的。他拿圆珠笔“当当当”地敲打着桌子说：我们医院条件不行，我给你介绍一家较大的专科医院吧，你去看看。

那家医院离家很远，西没去上班，也没去听课，而去了医院。这家医院的医生，真像是这方面专家一样，既没有问你什么，也没要求检查什么。在几家医院里，他已经反复做了血液检查、尿液检查、X光检查、心电图等各种各样检查，就这一点西还是有点感激这家医院。像他这种情况根本算不上什么病似的，医生满不在乎地说：尽量以心理治疗为主，配合药物治疗，如果还不好就动手术吧。

手术？西吓了一跳。医生便笑道：也谈不上什么手术，就是切除影响面部血色的部分神经。三个小时后可以出院，不用全麻的小手术。

西被医生们的胡说八道吓傻了，他情绪低落地回到家，跟他周围的人说：还让我动手术呢。大家听了都咒骂医疗界的霸道行为，将道听途说的一些方法，像祖传秘方一样说给他听：什么登山啦，将益母草和人参一起熬了喝啦，丹田呼吸和瑜伽功怎么样了啊。有的还劝他长期服用蜈蚣，有的劝他去找一个有名的巫婆看看等等。西采纳了多数人的意见，去看了韩医(即中医)。医生扔过来一包像山羊屎蛋一样的丸药，还说了许多服药期间的注意事项：一日三顿饭要按时定量，戒烟忌酒，以及肉类食物，一天必须保证八小时睡眠，不要过于劳累等等。西想，不管什么人什么病，能做到这一点，都能恢复健康的。他不得不怀疑，医生卖给他的半个月的药是不是假药。

第八阶段：动机和自我否定

西时常想，干脆算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可又一想，还是不行。他已经把自己刊登在学院广告宣传材料上的事向他周围的人说了。住在老家的老母亲把照片上的他用红笔标上，寄给了移居加拿大的二姐，并把照片剪下来夹在钱包里，向她朋友们炫耀。他的朋友们开始叫他为明星，他打工的地方，人们看见他都瞪着大眼睛望着他。

在自家宣传材料上登一次都这样，如果登在广告杂志或其他什么杂志上，那会……想起来西颇有腾云驾雾之感。连院长都记住了他的名字，每次见到他还轻轻叫他，以示关心，这对他不仅是一种鼓励和鞭策，而且是一种希望。

他把听课和治疗同步进行，还一边坚持服用益母草，把韩医给的丸药也放在显眼的地方，一顿不落地吃，一边把有关书籍都拿过来读，甚至把表情疗法也在练着做。这是哪位老师和医生都没教过的，可称谓“西式疗法”。在学院，为了躲避芭比，为了避开别人的眼睛能随时随地做练习，他开始戴上口┱至恕＊

哇！妹妹惊叫着，算是肯定也算是支持，说：这回可坚持得不错呀。

西使了不少劲，但效果并不明显，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喂，明星，还去学院吗？好久没见的朋友们关心地和他打招呼。要是过去，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得意之情油然而生，可不知是哪一天开始，他却表现出了疲劳和呆傻的表情。不知是药力的原因，还是热情消失了，或是对芭比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又见到一次她与另外一个小伙子干那种事)。

什么事让你这么发愁呀？朋友们关心地问道：有什么难处？是不是又失恋了？西靠着椅子后背，望着电视发愣的时候，朋友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不是失恋，是掉进爱河里了吧？是不是被谁把钱骗走了？和谁打架了？你困了？什么事让你想到这种程度呢？鬼仔甚至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几下，好像明白似的问道：小子，又一晚上干那事了吧，干了几次？

几天后，妹妹也看出了他的变化。哥，你看他们多可怜？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曾经靠小买卖艰苦度日的大嫂，与二十七年前给外国人领养的儿子相逢，哭得死去活来的场面。要是过去，西看到这种画面早就满眼泪花了，可他说声不知道，便躺下，举手摸了把脸，睡了。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妹妹看到西的表情仍没有变化，便问道：有什么事吗？这时候西正想着早晨汤有点咸，于是反问道：怎么了？妹妹担心地说：看你忧郁的样子，好像是变了个人，以前一看你表情就知道……可，说到这儿，妹妹突然拍着手惊叫道：哥，你是不是在练表情掩饰法？

不。西扑哧笑了，说：累的。

妹妹嘟囔道：看来是有点累过劲了。但是，过去怎么累也是累的表情，不像现在这种呆傻的表情啊……

听了妹妹的话，西仔细一想，果真不全是累的问题。他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对什么事情都没法集中精力。在课堂上，朋友们热烈地讨论，互相交流看法的时候，他也不想参与，但他也不是想入非非、胡思乱想。他觉得好像自己进入了一种恐惧状态而不能自拔。朋友们，还有他妹妹、学院的老师们，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似乎谁都弄不清西心里到底想什么。西却抱着一线希望，他想从感情和表情的必然关系中走出来，走到自由王国世界。他把自己的希望和想法说给大家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支持他：那种呆傻的表情也算表情吗？那是病！

那不是呆傻，那是一种超脱，那是超然的境界。西坚持道。

那时，如果西承认那也是一种病的话，或许终究也就成了一种病。有多少人，有多少人才，在这种情况下，因没有坚持而终于被抛弃，失去个性发展的机会，失去时代价值，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了呢。幸亏，西反其道而行之，从相反的角度去解释它。也许这种认识是错误的，正因为是错误，最终成了正确的东西。不管怎么样，西还把那看成是一个变化的开始，抱着一线希望，更加积极主动地投入了练习。

第九阶段：自我开发成功

西不是从表情，而是从认识和感情开始认真调整。这样一来，他那丰富的面部表情便开始慢慢消失了。对此，有人说西似乎变成了大人，可更多的人说他变得冷漠，没有热情了，也有人说看起来他筋疲力尽了，等等。大多数人对他的变化持否定态度。

其实，那时他的表情，更接近于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而上火的表情，但西相信，一切都在按自己的想法进行。所以，这时出现的一些事情，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首先，连他妹妹也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妹妹问他：情绪怎么样？他说：情绪？是啊，说着微微歪一下头，说：也就这样，没什么。妹妹见他看着喜剧节目“咯咯”地笑，便问他：有那么好笑吗？西不咸不淡地说：没什么，随便笑笑呗。妹妹嘟囔着说：不是她没猜出他的内心，而是哥哥硬掩饰自己的心理。不管怎么样，西感到满意的是，他最终掩饰住了自己的内心。此外，他第一次在演技班的实践课上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在实践课上，他扮演的是一个冷漠的丈夫角色。在对台词的时候，他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所以，台词对得有些生硬，但大家说，总的来说很好，并鼓掌肯定了他。

尽管他还是处于初级阶段，但他已经是多少会管理自己面部表情的人了。他善于通过想别的事情，或者回忆过去，或者模仿别人的表情，来表现别人的认识和感情。他那生气的时候脸红，发火的时候翕动两个鼻翼的习惯还没改变，可他能做到不害羞的时候装作害羞，不发火的时候也装作发火的样子。

就这一点，对西来说已经是一大进步。有一天，连院长都来鼓励他，人群中还有芭比，所以，那天他发挥自己特有的长处，把害羞的脸部表情做到既通红又纯真，真是到了淋漓尽致，登峰造极的程度。等人们都走了，院长把西留下，在VCD中将他练习表情的画面一一做了分析。你还早着呢，她一边指着画面一边说：你看，这种表情乍看起来是害羞的表情，但这只不过是模仿而已。来，和你过去比较一下。你看，笑的时候眼睛的线条、鼻梁，一直到颈项，都不一样，不仅没有到位，而且和过去不一样。表情不应该是装出来的，而应该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不应该是被某种感情或氛围所渲染，而是由你来发出这种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别的什么事物的替代物，而是它自身。也就是说不要控制，而要释放。要不然，日常我们所感觉到的复杂和真实的感情，你就没法表现出来，你要记住这一点。比如，你在表演从卫生间办完事出来的表情时，你就想着你曾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因为这两种情况表情是一样的。看到杀人场面的时候，你就想做爱时给你快感的时刻就行，因为这两种情况的脸部表情是一样的。问题是，你在表演一个在卫生间看了乱涂乱写的逗乐文字的人的表情，或扮演一个被你所爱的妻子杀害的角色的时候，那怎么办呢？是想虽然没吃够，但味道极美的那顿饭呢，还是想虽然被强奸，但还能给你带来快感的那种情景呢？

院长的话，虽然有些刺激性，但很值得认真听一听。可西却只是表情呆滞地频频点头。老练的院长不失时机地接着说：过去我们肯定你，是因为你能把这种丰富的感情活生生地、快速地表现出来，可是现在你的表情有点枯燥无味，干巴巴的，像丢了真宝石戒指戴上假的一样。从卫生间出来，好像吃了顿饱饭一样，而吃了顿饱饭，却像从卫生间出来一样。这种表情要表演到什么时候呢？你一定要记住，表情这东西必须是自然的，必须发自内心才行。

就这种程度，西已非常知足，所以他继续信心百倍地刻苦地练习。尽管整个训练过程是那么单调、枯燥、严格，但他不管是在学院，还是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练。无论遇到谁，他都掩盖自己原来的表情，按自己的愿望，或根据对方的期待把表情表现出来。这已经不是在演戏，而是自然成习惯了。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的成了假的，假的成了真的。

随着演技水平提高，西和周围人之间便形成了比较宽松和谐的人际关系。他和学员之间的关系比以前更加密切了，其中不少的女学员对他表示出好感，甚至还有有意靠近他的。西在芭比面前，也能做到举止言谈自然得体。有一次她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像老朋友邂逅于途，只是耸了耸肩。那虽然是怕暴露出自己真实感情而不由自主地做出来的动作，但这种程度的即兴表演，对西来说还算是学有所成了。从此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他对芭比的想念远没有以前强烈了。他想，这事真绝了，不是感情决定着表情和动作，而是表情和动作决定着感情，真是邪门！

第十阶段：社会化过程(A)

没过几年，西真正成了模特儿。他站在镜头前，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是站在镜头前一样，摄影师让他做高兴的表情，他就做高兴的表情，让他做严肃的表情，他就做严肃的表情。西的照片开始登在广告专刊和各种杂志，甚至报纸上，西一下子成了名人。

西感到高兴、愉悦、兴奋，那是在某个领域崭露头角的人所特有的满足感和自信感，但他非常小心谨慎，决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在他的表情上。曾经红极一时的他的前辈中，由于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很快销声匿迹的也屡见不鲜，所以西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社会现实是残酷的，观众是上帝。观众的掌声只给那些具有特殊表现力的模特，得到观众第一次掌声后，还能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懂得礼节的人，观众才会给你第二次掌声。但是，观众的第三次掌声，并不是给那些还能继续谦虚谨慎、懂得礼节的人，而是给那些虽然有些自傲，但却充满自信的人。

西谨小慎微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成为名人的西，与过去相比，还是判若两人。他说话的口气、花销、对人的态度和以往截然不同。但也常有和过去一样，红着脸微笑，或是翕动着鼻子生气的时候，所以，又不能说和过去完全不同。不管现在的西是不是过去的西，现在的西成了有名的模特之后，他所要直面的，比他原来想象成了名人之后所能享受的复杂得多，困难得多。所以他没有时间想过去的事，也没有时间顾及身边鸡毛蒜皮的琐事。他要趁人气旺盛的大好时机，把他名声提高到更高一个档次，取得更好的效益。只有这样，才能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才能与那些只靠回忆苟延残喘、虚度年华的前辈们区别开来。他的前辈当中，有的留学回来，成了表情管理方面的理论家，有的办了表情管理学校，而有的投资办了企业，达到了事业的第二次高潮。可是这与一生献给表情名模事业相比，却逊色得多。作为表情模特的最高荣誉，是把事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如今的西，决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当年学院的学习生活，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但他不仅仍然严格管理自己，还坚持刻苦认真的训练。

这时西的表情，到了可得到具有独创性评价的水平。在同一环境为同一主题拍摄的照片，由于西的表情的变化，其背景好像也在发生变化；与久未通音信的朋友相见，而朋友认不出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遗憾、尴尬的表情，着实让观众神魂颠倒。这时的西可以称为是千变万化的万佛像，或者说是千手观音像。有一广为流传的笑话，说有个叫米阿里的地方，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想读出西的表情失败了，不得不打起背包回到地理山上去了。

西还通过几次演讲，发表了颇具独创性的表情管理理论。他的观点已经突破了最初的朴素的表情理论，所以不仅引起了一般的视听者，也引起了学术界极大的关注。西认为，表情是感情的反映的观点是有关表情的最古老、最传统、最朴素的观点。表情与感情不仅可以分离，而且可以通过表情驾驭和抑制感情，甚至心理。进而提出，表情是表情，感情是感情，感情和表情分离得有多么严格、周密，乃至它的成熟及自由程度，标志着一个社会的文化发展水平。他还提出，表情只有在与他人交往时才体现其价值。由此可见，所谓表情是自我个性的表现的观点，只不过是没有经过验证的理论而已。所以，他进一步提出：表情不是自己的，而是他人的。并且，表情是一种权力，是一种技巧，是当代文化的象征和标志。

近年来西对我国的传统表情给予了更大的关注。他披露说，通过对传统表情的研究，想创立一个属于他自己体系的表情学，而有些企业已经表示对这项研究有愿意投资经费的意向。

可是，随着他的私生活的流言蜚语，再没有听到他有关表情学方面更新更具体的意见。传说，西利用他那细腻而准确的表情演技，耍弄、诱惑、误导女性，完全变成了一个别人无法控制的小流氓。

传闻难免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无风不起浪也是事实。传闻说西一喝醉酒，就以与自己的感情毫无关系的各种各样的表情来诱惑女性，使女性陷入混乱状态，甚至自己也陷入混乱状态。在兴奋中做出怪异的表情，直到服务员给他喝兑了安定剂的酒后，才慢慢稳定┫吕础＊

对此，人们议论纷纷，有人指责这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和能力的最丑陋的行为，而有人却慨叹，有那种能力和名声谁都会去追求那种人生的快乐，受责备的应该是被西的表情所迷惑的那些女性；有人却批评这些慨叹的人，说他们才是不亚于西的大男子主义者。而有人则批评道：这是将表情技巧推到艺术极限的必然结果。

第十一阶段：社会化过程(B)

西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着。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有多么老练了，而是说这是由他的性格所决定的。尽管西这么长时间做了不懈的努力，可西的表情还没具备充分的表现力。尽管害羞时红脸的表情是他的表现能力的基础和出发点，但他还没达到一定境界，对熟练地表现都市感觉的能力也非常薄弱，所以，他的技巧向善良和纯正表情模特方向发展。但是，这么一来，他的表演活动范围便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表情模特界这块天地，各种人际关系和学派特别复杂。西与那些左右时代主潮的海外派和名牌大学出身的学院派没有来往，所以在这个平台上，西要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西想，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自发挥自己的能力，各过各的日子就行了，什么人际关系、学派之类真有那么重要么？但他毕竟是一个表情模特，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轻率地表现出来。

不管怎么样，西已经成了著名的模特。本想成了名模就会应有尽有，可没想到成了名模之后，他所要直面的问题太多太多，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问题。有人说，西比过去更帅了，所以他们向他做出艳羡的表情。其实如果西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不是在他的外貌，而是在于他的内心。他从人们的表情中能够读出他们内心的羡慕和嫉妒。但是他不把自己内心的苦衷和别的情绪表露在自己的表情上，而是采取沉稳而平静的态度。这就是西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变化。

西终于找到了能够发挥自己个性，而且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他在工作中，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不少地方需要西，而且不少人必须得到西的帮助，才能发挥他们的特长，但西反而有种被罩在自己的表情中而不能自拔的感觉。所以，有一次他在酒席上，曾吐露过自己的┛嗝疲邯

也许我没有做表情模特的资格。今天我能走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我会做出什么各种各样的表情，而是在治疗心理障碍过程中，歪打正着，稀里糊涂走到今天。我才疏学浅，没有表情模特界某些前辈那样，把表情模特视为生命，没有它就不能活下去的那种执著，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机。更没有什么从小失去父母，为了生存，装出各种表情到处乞讨、哀求，甚至耍赖，最后得到传教士的帮助的那种传奇的经历。

没想到酒席上的一位记者将西的牢骚写篇报道发表了。文中写道：“一直关注着西的传教士，不嫌西贫寒的家境，始终关注西正直而淳朴的表情，他们之间的这种缘分，将西带进了表情模特界的大门。”

我说，尹记者。西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带着微笑问道：报道这么写行吗？她装作不知道：你说什么呀，那天你在酒席上不是那么说的吗？西把那天自己所说的话重说了一遍。她却辩解道：分明我是那么听的呀，虽然弄不清楚，是你喝醉酒说错话了，还是我喝醉酒听错了，但我听来是你在说有那么戏剧性就好了。我是为你写的呀。她还举那天西说过的话来劝道：不管怎么样，当今这个世界，不是表情根据感情变，而是根据表情去调节感情的时代。我那么写，你应该感谢我才对，是不是？西没有办法，晚上还请她吃了一顿饭。

其实西弄不清楚的，并不是他是否说错了，或是她是否听错了，抑或是她是不是故意那么写的问题，而是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很暧昧，既像是一个记者对采访对象的态度，又像是一个追星族对明星的态度，又像是对有好感的异性的态度。与通过专业训练，将表情分出多种的西相比，她在记者生涯中，好像更深刻地意识到，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必须把表情放得沉稳一些，放松一些才好。但是，西以专家特有的眼光与敏锐，通过仔细观察，得出了在她身上仍有那种情感的结论。

所以，西在她面前便表现出了好像自己也还存有一丝那种情感的混合不清的姿态。他一会儿瞟她一眼，一会儿莞尔而笑，一会儿又给她一个冷眼。这时，传来一曲情调哀伤的通俗歌曲的乐声，他一面跟着哼着，一面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爱情是个很凄凉的东西，可人们为什么愿意被这凄凉的东西诱惑呢？他做出这样的表情，她似乎也感觉到他心里真有这种情感。

西再一次深刻地体验到表情这个东西所具有的威力，他感到很吃惊。

这样，西和尹记者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模糊关系。这种关系好像是记者与名模之间的关系，也像是哥们儿之间的关系，又像是异性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像是即将要结婚的恋人之间的关系。

尽管如此，西还是能理解和尊重她的职业特点。西觉得她身上确实有吸引他的地方，但还没达到被迷惑的程度。两人在互相往来中，难免有些生涩或不和谐的地方，但不必要去解释，也不必要去干涉对方，留着各自的空间，依旧维持着往日的生活习惯。他愿意保持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产生一些误会，但他对此有思想准备。相对于他从她那里获得的情报与信息的价值来说，这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西不大掌握国内表情模特界的情况，诸如各学派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以及他们的走向等，这些对西来说都非常重要。就是听听那些故事，也给他带来一些新鲜愉悦的感觉。诸如，有些模特由于手术出了问题，悲伤的时候做出了微笑的表情；由于用精细的化妆代替表情，所以，有的模特真正悲伤的时候也流不出眼泪等等。面部表情在微笑，模特却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令人震惊的是海外模特界的情况。他们已经对表情开展了多角度的实验。按人种进行表情实验和以动植物表情研究为基础，通过表情、动作、语言之间的数据合成和应用，将表情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同时作为一支艺术门类给予了肯定。据说同时能够运用悲伤表情、喜悦的动作、忧郁的语言的表演艺术家，单纽约就有一万五千人之多。有关表情和情感关系的多方面论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为了能够产生多彩的表情和感情，开发化学用品和从生物遗传学角度调节荷尔蒙的药物等，已经取得了实质性的成果。

表情模特能成为我国社会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实际上与他们文化产业界的影响和压力有着密切的关系。说实在的，对我国老百姓来说，更紧迫的是眼前的生计问题，提出什么表情文化，那简直太不切实际了。

西好像明白了“海归”派得势的原因，以及一个人一旦有了点名声，便想方设法往外走的理由。看来他是井底之蛙。尹记者说，看来还得到国外镀镀金了。向国外发展当然是好事，实在不行弄个学位回来，老了也有保障。对尹记者的话，西并不是无动于衷，但他认为，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不能丢掉自己最根本的东西。于是说，我要实现纯属我们韩国人的，纯正韩国式的表情。

第十二阶段：外界的评价(A)

西与芭比的丑闻过后，西从世人的关心中渐渐地淡出了，人们对他的记忆残留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电视台和电脑网站上，偶尔也推出西最红火年代的表情照片，但从新的现代观点来看，它已经是很陈旧、很幼稚的了，所以新一代人，对西的表情美学并没有给予更大的关心。韩国表情管理界最近出版的杂志上，有关西的介绍，只有与实际很不相称的五六行文字：

西的表情表演技巧，虽然可以评价为已经超过了古代表情表演技巧，但是与那些直接接受西方先进表情学影响，活跃于实验美学的年轻一代表情艺术家相比，西的表情技巧或演技理论，只不过是停留在古典水平上。然而，他那笑的时候将那大大的眼睛魔术般地掩饰，生气的时候翕动鼻翼，尤其是害羞的时候将面部表情变得淡红的技巧，在当时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在大众中人气很旺。

第十三阶段：外界的评价(B)

西最拿手的，而且丢也丢不掉的表情是，害羞时红着脸微笑的表情。尤其是装扮成农村青年或少爷公子，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害羞得满脸通红的表情，是他的一大擅长。所以肯定他的文章中，往往用“我们曾失去的纯粹性”之类的文字。

再腼腆怎么能红到后脑勺呢？采访西的节目主持人十分叹服地说道。当西告诉他严重的时候红到臀部时，主持人说，那么扒开裤子看看，逗得整个演播室的人捧腹大笑。这时镜头对准西的脸部、耳根、后脑勺，甚至胳膊，凡能变红的部位一个不落地介绍给了观众。第二天的报纸便以《红到阴部的西》为标题发表了一篇报道。

西抓住自己的个性获得了成功。他指出，腼腆羞涩的表情，才是我们民族自己固有的纯粹的表情。并提出表现我们民族的纯正的人性化的文化传统的主张。他与经纪人商量，一方面到农村去寻找怕羞的人，周期性地筹办能引起世人注目的“模仿西的表情”活动；另一方面，为恢复传统表情，引起国民的关心和得到国家支持，西加入恢复传统运动团体，积极开展宣传活动，细心研究与之相关的法律，并提出在通过对使脸变红的遗传学的研究来开发具有我国特色的荷尔蒙方面，要走在别人的前面。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份倡┮槭椤＊

在倡议书上签名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传递倡议书的世儿。她长得娇小，她那参加有意义的活动时学生特有的自豪感，热衷于自己事业的人所特有的那种表情，给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西感激地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那羞涩腼腆的表情，给人清爽而纯正的感觉。这使西想起了他跟女同学要车票，和惠英一起去教会的年代。后来一忙，他把她给忘了。过了几个月，在办公室再次见到她时，她看见他还记得她，吃惊得有点感动，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兴奋，说：您还记得我？每一瞬间她的表情都在发生变化，看来她是真正知道表情的价值，相信表情的真实性的人。西说：所以，你也参加这样的活动吧，你的表情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表情。

世儿激动得泪花在眼里打转。是……是吗？西说：但是一个人表情太丰富并不好，因它易让人产生误会，比如，他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所以不会让人轻易忘掉的。

西开着玩笑，顽皮地给她递了个眼色。这还不够，看周围除了经纪人再没有别人，西便伸手触摸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努力吧！说完他转身出来了，但从她胳膊上传来的那种劲儿，像是电磁波，麻酥酥得使他久久难以┩怀。

不管是世儿在西面前，还是西在世儿面前，都那么阳光、那么灿烂。只有她那个年龄段的人才有的鲜亮，充满着艳羡和崇敬的目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相互信赖、异性的欲望，还有对公众对他们关注的一点点顾虑等等，混合在一起，便形成了独有的磁场。所以，他们的关系到了只要他们进到一个建筑物内，便能猜出对方所处的位置的程度。如果说他们俩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不想向任何人隐瞒，真实地表现给别人，而西只是没把这种感情表现在脸上，而是藏在心里。

世儿抚摸着西的脸说：你做一个面临着面试，为了放松自己而给恋人打手机的青年人的表情。西听罢，便给她做了。好，她说：你再做一个，以一个侄子所目睹角度表现一下南北离散家属，时隔三十年相逢，而这漫长岁月给人带来的痛苦、委屈和相逢带来的无限的喜悦，但又不得不很快就要各奔东西的现实的表情。西做了一个特定的表情，那是一个爱上与自己的女儿一样大的一个老年人的表情。她“嘻嘻”地笑着，白了他一眼。

在不远的将来向世人公布他们要结婚不过是公开的秘密而已，可西不得不一天天地拖着。因西对自己的表情技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至少他觉得自己的表情没有以前那么自然。表面看起来，利用照明和高科技的设备以及化妆技术，好像表情越来越生动多彩起来，所以连经纪人也被蒙在鼓里。但是，西自己确有感觉，他觉得表情不是从内心很自然地发出来，好像这是感情和表情过分人为地区分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也是不少前辈所经历的职业病。自从认识世儿以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感情比以前迟钝多了，麻木多了。世儿为一些小事，对西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西却感到没有强烈的刺激，他的感情懵懵懂懂得激动不起来。比如，世儿看到一只小狗跑过去，也激动得不行，看到大楼后面渐渐沉落的夕阳，也能停车发呆，可西看到这些，只能感叹世儿还是个年轻纯正的少女而已；世儿到巴掌大的故宫也惊叹不已，可西不到埃及是发不出感慨的；世儿看到闯红灯的汽车也吓得浑身战栗，可西听到可怕的战争消息也引不起愤慨；她握住西的手，为这种简单的动作兴奋不已的时候，西却麻木不仁、毫无反应。他需要更加强烈的刺激。所以，和世儿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却想起芭比。他和不少女孩上过床，他觉得没有比芭比更有刺激性的女人。所以，他吃东西也找这种刺激性的，旅游也要去很有刺激性的海外风光地。

分明自己的表现越来越成熟、丰富多彩，可感情却日渐麻木、迟钝，这到底怎么了？他的这种苦闷和痛苦，只有尹记者才能听得懂。西这样喃喃自语道：眼前放着石头，看不出那是石头；看见漂亮的孩子，弄不清楚应该做出幸福的表情还是做出伤感的表情？这时，世儿向他投去的，只不过是同情的目光，或只是尊敬的眼神；与之相反，芭比像玩偶般对他笑一笑，最多打开西的裤门拉锁，爱抚着他的下身，说：噢，我可怜的孩子，世界上我最可爱的孩子。尹记者和她们俩都不一样。她说：如果你用幸福的表情去看他，你就会有看见漂亮的孩子而惊叹不已的大人的心，你用伤感的表情看他，你就会有担心孩子未来的大人心呗。西反问道：真的那样吗？尹记者抓住机会，转了话题道：大家都好久没见面了，为什么提起孩子来把气氛搅乱呢，是在这儿再喝一杯？还是上我那儿？

他和世儿之间继续着温情的约会，与尹记者也高兴地往来，但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有和芭比始终维持着强烈而刺激的情事。正如表情和感情之间的关系一样，西的人际关系，要说多样化了，也就多样化了；要说广泛了，也就广泛了；要说细化了，也就细化了。

所以，介绍西的时候，往往用 “韩国式的纯粹的表情美学”之类的文字，有时犹如“主体表情美学”，或者“韩国表情学先驱者”，类似夸张的赞美词也屡见不鲜。至于他的头衔那就更复杂了：模特代表理事、韩国表情学研究财团理事、大韩民国文化部表现艺术咨询专家、表情模特协会干事、广播委员会表情管理审查委员、传统文化保护运动协会责任咨询……年纪轻轻的西，已多方面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如今的西，不仅是在表情领域，就是在社会各部门也有多种头衔，所以谁也摸不透他这个人。

春天的花朵刚凋谢，长出鲜绿的嫩芽的时候，西在各界人士关心和祝贺声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与世人和媒体的热情不同，西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始终表现出极其平常的表情。原来人们作了多种猜测：有人认为，他会做出世界上最害羞的表情；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认为，他会表现出后悔莫及的表情；而有人认为，为了客人，他会表演各种各样的表情。但人们都没猜对。西始终保持最平常的表情，这倒引起了世人和媒体的关注。所以有人肯定地说，这种表情是把婚礼办成健康稳重的最佳选择。

尹记者和摄影记者跑前跑后忙于取材；芭比作为新郎的嘉宾，祝贺新娘，并与他们一起照了相；世儿始终表现出紧张、幸福和淡淡的忧愁搀杂的复杂的表情。西和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的时候，不知道她们是知道对方的存在，或是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或是怕知道了伤了自己的情绪，而根本就不想知道，抑或是不知道但有些怀疑，这些都无法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于是，诚实而勇敢地开辟出自己天地的西，婚礼办得平安无事。

韩国表情管理部门最近出版的学术著作，对西的评论占有两页的篇幅，它用下面的话做了总结：

西的表情演技，确实远远超出了上世纪古典表情演技水平。而且与接受西方表情学洗礼的“海归”派的多彩而异质的实验美学相比，西的表情技巧和理论——尽管它的根在古典美学上——但在维护我们文学的纯粹性和传统性方面，是一个不多见的宝贵的例子。尤其是在他微笑时，将那大大的眼睛魔术般消失的技巧，生气的时候翕动两个鼻翼，害羞的时候脸颊微微变红的表情技巧，是他在艰难的岁月里，在艰苦的生活中自然得到的，所以直到现在他拥有广大的群众和人气很旺的市场。

正要出门的时候，西收到了一本书。他拆开来匆匆扫了一眼，冷笑道：疯子，纯粹是疯子！怎么了？世儿怕衣服没熨好，让丈夫不高兴了，便颠颠地跑过来，脸上显出主妇特有的和蔼的表情问道。西说，告诉他们有关我的事就不要写了，可还是写进去了。西说着，把书扔到桌子上。妻子做出怕书掉到地上的表情，把书拿过来，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哪些地方写错了？西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说：不是，写的都是颂歌，所以不更让人觉得可笑吗？人还活得活蹦乱跳的，他却唱了那么多的赞歌，这不叫人难为情吗？妻子打开有关西的报道，急忙扫了一眼，顺着丈夫的语气说：是啊，不过相倒照得挺好。

西一边挑着皮鞋一边说：这个人是我们学会的讲师，所以他定了那么高的调子。他怕别人写，急忙写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弄本书出来，才能找个位置嘛，看不出来吗？真是，这个世界也太可笑了！西终于穿上了鞋。他满脸的表情好像在说：不管是过分的肯定，还是不恰当的批评，他都不能容忍。取得了多少成绩就写多少成绩，必须实事求是。似乎他是决心照这条道走下去。最近以来，他的脸上经常表现出在成绩面前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一步一个脚印，而且今后继续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的表情。

她对丈夫的这种表情非常满意，从心里爱他敬他。她轻轻掸去西肩上的灰，说：你现在的表情很柔和，很合适。

是吗？原来想做出别的表情来的，还┬新穑开

很好。

西轻轻吻了吻她，便出门走了。但她没法知道，他是用怎样的表情做什么样的活，见了别人是什么样的表情，以及回家的时候他将会想些什么？知道又能怎样呢？家里有几个可爱的孩子，而且现在的年轻一代，对那些什么脸部表情之类根本不去关心。这是世界化趋势的影响，还是数码影像时代的特征，谁知道呢。他们认为表情只不过是表情而已。

为了使表情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他们的父母这一代人曾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们能知道吗？其实没必要知道。等他们长大了，等待他们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世儿这么想着，便抱起了还在哺乳期的孩子，给他做了几种好看的表情。

孩子笑了，她也跟着哈哈笑了。

(张玄平：合肥学院中文系教授邮编：2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