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蝉
她听着他一步一步上了楼梯,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旋转,进了门,然后开始换拖鞋。唐小玉偷偷笑着,忽然却听到了另一个女子的低声道:你个坏东西,你瞧我的肩膀被你抓成了什么样子……
当惊喜遇到外遇
从南方回来,唐小玉将鼻烟壶,双面刺绣猫扇,还给陈子曰带了一只玛瑙烟嘴,用一只塔绸丝巾包了,放在沙发上摆弄着这些煞费苦心的小玩意,哪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的。想着献宝一样把这些拿给陈子曰时,他细长眼睛里泛出惊喜的水光,她自己先笑了。
你看这个家,她出去刚呆了一周,花也萎了,厨房里的菜刀也生锈了,地板上也一片脏兮兮的水迹子。陈子曰就是那样,总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什么事情都离不了她唐小玉,虽然他比她大三岁。正思量着,楼下的车喇叭响,她探头出去,果然是陈子曰的黑色奥迪A6。她跑回客厅将那些小零碎兜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藏到垂挂的藏蓝天鹅绒窗帘下。她人长得瘦,藏在那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等会儿她冷不丁从里面跳出来,说不准把陈子曰吓成什么样呢。
她听着他一步一步上楼梯,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旋转,进门,然后开始换拖鞋。唐小玉偷偷笑着,却忽然听到另一个女子低声道:“你个坏东西,你瞧我的肩膀被你抓成了什么样子?!”是娇滴滴地嗔怪。
陈子曰笑嘻嘻地:“女人不都喜欢这样吗?我如果正儿八经的,今天你能来吗?!”
唐小玉攥着丝绸小包袱只觉得头嗡了一声涨得老大,手心里滋滋冒汗。她想起半夜她枕在陈子曰头上时,他手机上收到的短信:“你是热得快,还是保温杯?想你怀抱温暖的味道。”当时她一激灵爬起来问陈子曰:“是谁呢?这么亲热?!”陈子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嗨,我当什么,上个月,办公司的大刘也收到这么一条信息,回复问是谁,结果那边回答:您已经成功订阅了网上信息,都是骗局。”看他的表情,她再没往心里去,谁成想他来真的。
后来,陈子曰到卧室里换了一件衣裳,两人磨蹭了半天才出来。只听陈子曰说:“呶,这儿。”女子叽叽咕咕地笑,踮着脚尖给他擦腮上的口红迹子。再后来两个人出去了。唐小玉站在窗帘后,嘴唇发干,喉咙发紧,手心里的汗淋淋地往下淌。丝绸包袱滑到地上,砰地一声,碎了。她的心也碎了。她在地上蹲了半天,起来的时候,整个腿都软了。
残忍的事情你来做
三天后,唐小玉才按预期的时间“回来”。她人明显地憔悴、黑瘦。陈子曰在垃圾筐里发现了一个破碎的鼻烟壶碎片,问唐小玉,她淡淡地说:“路上颠坏了。”
晚上,睡下后陈子曰去吻她的发丝,她轻轻挡住了他的嘴唇。“怎么了?小玉。”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情脉脉。小玉将头埋进臂弯里,“我很累。”
唐小玉不是那种守旧的女子,虽然她看上去那么温柔。她无法容忍一个自己倾心付出的男人在背叛了自己后,还能故作清白地和自己温存。
半个月后,她暗暗打理了自己的衣物,等待陈子曰说分手。三年了,虽然他们同吃同住,亲密如同一人,但陈子曰从来没给她一个婚姻的承诺。唯一的一次,他们去逛商场,在首饰区里,他帮她看了一枚戒指,星月环绕的造型,戴上去有些大。陈子曰就笑:“等把你养胖后我给你买钻戒。”那一句是随口说说的,男人的话,特别是一时兴致,比如酒后的,热恋中的,商场时的,不是糊涂就是太累,当不得真,也作不得数的。而她已经二十七岁了,不想再耗,也已经耗不起了。
可是没有一个女子能轻易舍弃自己最初的爱,最初的身体投奔的那个男人。第一眼看见陈子曰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他了。他蓝白相间的竖条衬衫,习惯性地松着两枚扣子,他的头发短短的,又硬又直,他的身上有古龙水淡淡的香味。他的一切就像按自己青春期梦想的男子一模一样。就连他狂野吻着她的时候,她也特别迷茫,这个男人真的就属于她了吗?除了他有些孩子气不够成熟,她想不起他还有哪些不好,所以她甘心情愿地低下头去,做了他的小妈妈,每天熬好了保养粥在家等他,他的衬衣自从认识她之后就一直有一种阳光的清香,还有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枕着她的胳膊,因为她总是不忍心抽出来。
她惟一要做的是,等他开口,然后永不再回头。
突兀跳出来的疑点
她是在王婆喜铺再次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的。她蓦地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身段妖娆的女子,细细的长眉,涂着幽蓝的眼影,尖着指头翻看一袭大红描金刺绣旗袍的做工,一边招呼身边的那个男人:“吴汉,你看这个好看吗?!”身边的男子戴着一副树脂眼镜,好脾气地说:“只要你喜欢就行。我无所谓。”
那个被称作吴汉的男人,看上去和陈子曰影集里的那张照片那么像。
像一个版打出来的两张照片,不同的是那个人穿中山服,年代久远的有些模糊。初次看到它的时候,唐小玉心惊肉跳:横亘在照片上的炫目的大红X,像鲜红的刀叉,给那个毫不知情的相片主人判了死刑。她问正在打传奇的陈子曰:他是谁?
陈子曰回头瞄一眼,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仇人。他脸上显现一种陌生的冷酷的光,与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他大不相同。
他伏在电脑桌上半耸着肩,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大孩子。可是他看到红X照片的那一瞬间,眼光被犀利的仇恨的闪电点燃,狰狞得让她心寒。其实自己了解他的只是短浅的一点点,就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
她默默收拾了影集,去厨房做百合蹄膀。那边陈子曰一边在传奇里激战,一边放大了音量听Mp3,是那英的《征服》:终于你找到一个方式分出了胜负,输赢的代价是彼此粉身碎骨,外表健康的你心里伤痕无数,顽强的我是这场战役的俘虏,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
那英的音域很宽广,具有无所不往的穿透力,唐小玉听在耳里,突然内心一阵绞痛,她的眼泪惶惶地就下来了。
再次谈到照片上那个男人是两个月后,月色如照,明晃晃的烟灰色窗帘上像悬挂了一轮灼灼的小太阳。栀子花香很淡,唐小玉枕在陈子曰的胳膊上,两个人都喝了一点红酒,是陈子曰的生日。他有些哀伤:“知道吗?十岁后,我就没过个像样的生日——直到遇见你……”他将唐小玉的手放到唇上吻着。
他的眼睛亮亮的,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经历——那些积在心底的淤泥:十五岁那年陈子曰的妈妈爱上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要离婚。然后家里就开始了翻天覆地的战争,每到晚上爸爸都喝得烂醉,然后摔打,几乎所有坚硬的东西都被他摔烂了。一次他和妈妈吵起来,他歇斯底里地拿起凳子扔到妈妈头上,然后妈妈再也没有醒来……后来爸爸被判了刑,在监狱里自尽了。他回家的时候屋子是黑的、暗的、空气中飘荡着妖魔的气息,孤独恐惧的感觉陪伴着他,直到艰难地长大……
月光映着他脸上汩汩的泪,像一条银色的小溪,然后他跳下床,从影集中拿出那张打了红X的照片,说:“就是他毁了我的家……”
他要找到他并让他妻离子散,死得很难看。唐小玉默默地看着他心底里一片冰凉,她在想那个神秘的女子和他的复仇有没有关系。
都是自以为聪明
2004年陈子曰在同学的喜筵上见到吴汉的时候,迅速作了一个决定——舍弃了原来丰厚的薪酬跳槽到了吴汉所在的飞腾广告公司。在事业和生活上,他都是个前卫时尚的人,像80后的新新人类懂得怎样通过最佳途径获取自己最大的利益。可是那次,他真的是身不由己,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深藏的火焰一下子燃烧起来。
约会宋婉的时候,陈子曰有种罪恶的念头。可是一想到她是吴汉的女朋友,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动力。那也是在唐小玉出发的时候,像她那样的营销职员,出发是家常便饭。
宋婉是完全不同的女人,烫着铜锈色大波浪,腰肢细细的,走起路来风生云起。她涂明黄的指甲油,喝咖啡的时候,迎着光看过去,翘翘的十指荧光闪闪,仿佛十轮金黄的小月亮。一次吃香蕉船的时候,宋婉嘟着厚厚的嘴唇:“你喂我嘛!”
她的嘴唇是粉嫩的红,肌肤也如湮开了胭脂,因为刚喝了酒。甚至她蕾丝花边的低胸裙衣下绽出的肌肤也是粉红色的,他的心一下子慌起来。和唐小玉相恋三年,他都没有这么慌过。后来他们一块儿吃了宋婉嘴上的一块蛋糕,两张曾经沧海的嘴唇便沾在了一块儿。
宋婉是那种有孩子一样的无邪,狐狸一样的妖娆的那种女子。这样女子就是火炭,只要一靠近,就会燃烧。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情,或许他也许就娶了她。
那次他们从浅水湾回来,宋婉喝多了,倚在他肩上,哈哈哈地笑着。他揽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肢,心里软得没有力气。如果说女人是水的话,那么唐小玉就是那种淡淡的温热的白开水,而宋婉就像一杯烈性鸡尾酒,色浓味醇度数高饮下会醉,醉了会飘飘然。然而他只是飘了一瞬,然后他听到了宋婉嘟嘟囔囔:“你不是会找女人吗?以为我就没人理?!哈哈!”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她昏昏沉沉地在陈子曰的胳膊弯里睡着了。
原来她只是和自己一样,为了报复吴汉,不同的是,他陷了进去,忘记了仇恨,而她得到了报复的快感,她在乎的还是吴汉。
我要白开水
唐小玉一次次地设想分手的情景,分手已成了她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等陈子曰提出来,或许是没有勇气亲手杀死自己的爱,更或许她希望看到陈子曰忏悔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她宽容他,可是他一直没有感觉,仿佛她的爱是和蓝天白云那样,天经地义放在那里的。
那个夜晚,她回家,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开关,最后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陈子曰在黑暗中抱住她:“小玉,我们结婚吧!”这个大孩子终于明白,他需要一碗白开水的时候远比一杯鸡尾酒的时候要多,虽然后者的滋味那么动人。
唐小玉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她想说:我们分手吧!最后却变成了:“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她的泪哗啦哗啦流满了陈子曰的手背,陈子曰用手扳着她消瘦的脸庞,吻干了她的泪痕,第一次沧桑地将她的头,放在自己宽厚的肩膀里。
后来,陈子曰拿着戒指往唐小玉手上套的时候,她一下子躲开了,陈子曰僵在那里,不知把手放到哪里。唐小玉搬来影集,拿出那张划X的男人照片:“这个人是不是和吴汉长得很像?!”
陈子曰眼里掠过一丝惊奇,然后他老实地承认:是的。可是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因为他没有找到照片上的那个人,吴汉只是他的假想敌……
唐小玉幽幽地说:“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她告诉他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陈子曰的家庭破碎后,他背负两个女人沉甸甸的爱和沉甸甸的良心债,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酒后恍惚,出了车祸。
唐小玉补充道:“我就是他女儿,如果你现在说恨,或者要报复还来得及……”
陈子曰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嘴巴张成O型。生活真他妈的像出戏剧,原来,唐小玉是他仇人的女儿!他苦恼地摇摇头,步步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像一枚弓箭一样射进夜色里。
一个星期后,陈子曰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时,唐小玉正抱着膝盖在那里等他。她刚刚接到他的短信,摁着闪光的接收键,一边看一边流泪。陈子曰在手机屏幕上对她说:“我可以没有过去,但不能没有你。等我回来。”
小玉还没站起来,陈子曰已经蹲下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胳膊那样有力,仿佛要将她碾碎。一切都像梦一样。在穿越爱恨后,他们还是不能分离,她已经习惯了小母亲的角色,就像陈子曰已经习惯睡觉时将头放在她的臂腕里。原来没有什么仇恨比习惯更厉害,而这习惯是爱带来的,这么一想,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