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美食

2007-05-15 07:07陶方宣
小品文选刊 2007年7期
关键词:陆文夫刘心武杨花

陶方宣

一碗清粥

刘心武回忆去世不久的苏州作家陆文夫时,有一个细节让人难忘:有一年秋天,刘心武和陆文夫坐车前往苏北采风,途中车堵在一处乡村路口,刚刚下过一场雨,路旁一片泥泞。陆文夫从容走下车,来到一个简易的粥棚,提了提裤脚,然后踩着泥泞在伤痕累累的农家大板凳上坐下来,他要了一碗清粥,慢慢悠悠地喝。喝了几口,冲不远处坐在车上的刘心武竖起大拇指微笑——那一幕让来自京都的刘心武难以忘怀。多年以后,刘心武著文说:在那一碗乡村农家清薄寡淡的米粥里,我看见了陆文夫淡泊的品性和清洁的风骨。

我们小时候经常喝粥,只知道粥不太好喝,那时候米很金贵,不舍得吃干饭,就熬清粥,粥盛在粗瓷碗里,碗沿上横架一根萝卜干,端起碗走几步,碗中粥晃荡晃荡,就像“洪湖水浪打浪”。喝几口粥,咬一段萝卜干,喝得肚子涨得好大,老是要跑厕所——能端坐在一片泥泞中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喝粥,这位先生肯定是道中高人,平心静气地端碗喝粥,就像坐在蒲团上合掌打坐一样,是一种精神境界,平淡、冲和、宁静、悠远。

沈宏非先生说,粥是穷人的主食,也是失败者的符号,穷人食粥为求生,富人食粥为养生。沈大胖子在人间烟火中浸淫日久,出语警醒,深得人生之味。可是对淡泊的传统文人来说,喝粥更多的却并非出于经济而在于精神——上海作家程乃姗是名门闺秀,上世纪九十年代定居香港,她也爱煲粥喝,常喝的是皮蛋瘦肉粥和排骨葱花粥,排骨要在砂锅中熬煮五小时,汤厚粥稠,端起来糯香扑鼻。一碗皮蛋瘦肉粥做起来特别费工夫,先要熬好骨头汤,汤和米要熬煮三四个小时,粥熬好了,再投入切碎蛋皮、皮蛋、青菜心、腰眉肉——这样的粥当然好喝,可程乃姗只是偶尔喝一次,如果连喝几餐,她会倒胃口。而一碗清粥她则百喝不厌,她认定最理想最有境界的饭食就是一碗清粥,配一碟豆腐乳或酸乳瓜,清、薄、寡、淡,是饮食中的妙品,是散文的至高境界,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一个人年轻时不会喝清粥,他只喜爱糖醋和麻辣,那时候他目光远大,以为他能心想事成战胜一切;一个人当红时不会喝清粥,他只喜爱红烧和煎炸,那时候他目空一切,以为他能主宰世界无所不能。一个人只有到了晚年,他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他才会慢慢爱上这一碗清粥,一碗清粥让他品尝到人生的滋味。这有点像曹雪芹,出生于深宫豪门的曹雪芹一生吃过多少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呀,只有到了绳床瓦灶家破人亡、举家食粥酒水常赊时,他才写出了洞察人世名垂千古的力作《红楼梦》。

文人间美食

汪曾祺招待女作家琼瑶做过一道菜叫杨花萝卜炖干贝,把琼瑶阿姨吃得眉开眼笑,当时她肯定一不留心说出她的口头禅:好好喝哎。或者是:好靓好靓的汤哎。可惜除汪老外没人听到,汪师母听到也不会吃醋,她不会想到这个圆脸短发的家庭妇女写起《情深深雨蒙蒙》来会把全中国的女孩子弄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杨花萝卜炖干贝这道菜我倒是克隆过一回,那年春天,杨花飘飞如雪的时候,我去南京郊外访她,把所有的废话都说完后,我说给你露一手吧。我在市场上找到一种小红萝卜,红得像糖葫芦,像爱脸红的小姑娘,菜贩说叫洋萝卜,中间少了一个花字,我想就是杨花萝卜吧。将萝卜切片在锅里干炒,炒到微微发焦,干贝找不到,河蚌倒正上市,就用它代替,放在沙锅里炖,没一会儿就浓腥扑鼻,黄酒和姜块压不住阵脚,三只大头苍蝇闻腥而至翩翩起舞。我慌了,还是她机智,切半碗咸肉投入,果然腥气全无,丝丝幽香弥漫起来。我一下午就守着砂锅,它一直在咕嘟咕嘟的自言自语,仿佛有一肚子牢骚,我不理它,埋头看完了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又随手翻翻琼瑶的旧作,最后打开盖子看一看,杨花萝卜炖河蚌差不多了,浓香软烂,清腴嫩滑,是一种独特少有的美味,和汪曾祺的小说散文一样风味独特,我一连喝掉三杯花雕,觉得自己就是汪曾祺了,醉眼朦胧中,权当她是琼瑶吧,她老大不情愿,也做戏似地跟我开玩笑说:我宁愿做亦舒。

沈从文在故宫研究古代服饰时,有一天他表弟黄永玉来找他,他做了一道慈菇炒肉片,黄永玉吃后赞不绝口,认为比土豆炒肉片高一格,格,我猜可能就是档次吧。这道菜从前我经常做,我们老家在江南水乡,慈菇多得很,在上海小菜场里,也经常看到慈菇,比我们老家的大,长长一个芽嘴,像脑袋上长了一个辫子,沈从文就称它为“清朝人”。慈菇炒肉片我做过几次,都是在心情好的时候,做法与土豆炒肉片没什么两样,只是土豆炒肉片太平常,市井小菜,吃过也就吃过,记不住。慈菇苦,苦是它的特点,苦过之后有点回味,仿佛苦尽甘来的意思,用它炒肉片,不用放芡粉,口味很特别,沈从文爱上了它,就像爱他笔下的三三、潇潇和翠翠一样,这种美是一种另类的美,美得很特别。

慈菇炒肉片也好,杨花萝卜炖干贝也罢,只是传统文化人用来营造心境的一种手段,在春雨中或秋月里,慢悠悠的做着菜招待远道而来的文朋诗友,对他们来说,就如同伏案写诗作画一样,是审美体验,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养养猪种菜

文人雅士喜欢梅兰竹菊,好像也喜欢养猪种菜,别看郑板桥种竹子陶渊明栽菊花,可他们一旦养起猪种起菜来,也是行家里手,一点不输郊区菜农,这从板桥诗中就看出来,“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瞧瞧,这菜长得还真不赖。陶渊明也有类似的诗文,“种豆南山下,草盛苗豆稀”,看来,陶渊明的菜不如郑板桥长得好。

养猪种菜是农民的副业,也是文人雅士的副业,最早在西南联大,穷教授工资常拖欠,一拖一两年是常事,比现在农民工好不了多少。穷教授没办法,只好去养猪种菜,好在当年重庆郊外荒山多得是,随你种。据说外面出大太阳,理科教授就急得慌,直念叨说太阳要把他的萝卜苗晒死了。有许多教授种不好菜,就跑到街上摆地摊,反正没有联防队员来驱赶罚款。其实,这种养猪种菜的传统国外老早就有,梭罗从哈佛毕业,那是多好的学校啊,他读书出来却不去找工作,跑到人烟罕至的瓦尔登湖去种豆,豆籽种下去,总被老鼠偷吃掉,害得他种了一遍又一遍,梭罗那个气啊,诗也不写了,日日夜夜追打老鼠,到秋天总算有了收获,他都记了账,卖豆收入二十三块四毛四,除去买豆种买锄头花的一十四块七毛二,赚了八块七毛钱。钱钟书的太太杨绛女士一九七三年也在河南息县五七干校里养猪种菜,她想让钱钟书搬到菜园来帮她种萝卜,可是组织不批准,让钱钟书做司炉工。钱钟书本事比较大,他一次次跳槽,先后做过保管员、邮递员、通讯员,他就是想离杨绛近一点,可以到她菜园里坐坐。每次钱钟书来,杨绛就拔一个萝卜给他吃,不免东张西望偷偷摸摸,怕被人揭发假公济私。不过钱钟书后来也放心让杨绛在这里养猪种菜,因为那些菜农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宝权、之琳、蔡仪、李健吾、俞平伯——大家嫌俞平伯手脚慢,就让他专给篱笆搓草绳,结果俞平伯搓草绳功夫不比研究《红楼梦》差,一个礼拜下来搓了一大堆草绳,有人量了一下,一共一千六百三十六尺,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只有杨绛不高兴,她种的红薯让人偷掉不少,去问当地老乡,没人承认,还编出顺口溜:穿得好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意思是你们过得这么好,偷你几个红薯算什么?

杨绛当年一心只想着养猪种菜,沈从文就比他有心机,沈从文当时在湖北咸宁养猪种菜,他一天也没有放弃过对民族服饰的研究,可能是见多了菜苗豆花猪食盆猪食钵,他后来就把在菜园猪圈里写的一本书取名为《坛坛罐罐花花草草》。

能安心养猪种菜的人,都是能安贫乐道不同流合污的好人,海瑞也喜欢养猪种菜,他是官场一个异数,从来不收红包,据说他一个县太爷的月薪换算成人民币只有1130元,虽说他不需要还按揭,又不要供儿子自费出国,可这点钱要赡养父母供养妻小肯定不行,那怎么办?海瑞就在衙门里种萝卜白菜。据说到了春天,县衙前菜花金黄一片,老百姓有冤,就直接跑到油菜田里找他,这样的县太爷,你说老百姓怎么可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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