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心

雨　城

母亲起初反复去医院看望那个叫王栋的小伙子时，父亲、哥哥还有我，打心底里都有些不舒服。因为我们并不喜欢他，原因也是很简单的，他与我们并不相熟，甚至在救助他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母亲，而我们对他最熟悉的却是因为他的劣迹斑斑。

他是一个行为非常不检点的人。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婚了，抛下了他。他是跟着邻居家的一个孤寡老太太蹭大的，从小就尝遍了艰辛。纵然周遭的邻居对他都心有怜惜，但是终究是有失父母之爱和教养的孩子，越是长大越是心理不顺通起来，最后养就出一颗愤世的心。在我稀疏的记忆里，依然可以梳洗出对他的片刻印象，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曾在一条巷口看到他将一个同学按倒在地上，然后疯狂地撕碎同学新发的课本，他的眼神仿佛有凝血的愤恨在喷射、在呼啸：为什么你们有书读，而我却没有？为什么你们有父母，我却没有父母？

他的名字被人所熟知是因为他做的一些丑事。他是小镇里最出名的小流氓，他因为偷窃东西而反复被关进拘留所，就连那些给过他无私帮助的邻居的家都没有放过，他甚至因为在一年春节前拦路抢劫而在大年三十被关进了牢房，一关就是一年。当他走出牢房时，那个养他长大的“奶奶”已经去世了，据说老太太为他的行为气晕过无数次之后，终于长睡不醒。

他并没有因此改过自新，仍然过着小流氓的日子，反复地跨进了拘留所的大门。他的臭名远扬，小镇上谁家丢了东西，首先在脑海中列出的黑名单中总是有他的大名。当然，他的确也不检点，因为有人甚至抱着一颗“私了”的心找到他时，他也总是三下两下就能把失窃的物品给找回来。这样的“善举”就不能不让人对他更加厌恶了。

所有人都恨不得离他远点，但是我那当了三十年小学教师的母亲这一次却主动去亲近他，甚至关心和照顾他。原因是他得了绝症，却没有人照顾。母亲说，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很多人听说他得了绝症居然还都拍手称快，他可怜得很。

母亲是个生性善良的人，而且年龄的苍老越发激发了她的慈祥，所以对她的善行，我们心有芥蒂但也不好批驳，只好由她的性子去了。但是当某个午后，母亲让我们围坐在饭桌面前，吞吞吐吐地提出要把她积攒了数年的一万元存款拿出给他治病时，我们都反对了，父亲也凝神沉默着。

母亲试图唤起我们的同情心，而我们却试图让母亲接近现实。我们甚至告诉母亲，即便我们有心，但也是无力的。因为他的恶性骨瘤已经让他几乎完全失去了生的希望，我们的钱是救不活这个挣扎着行将走向死亡的年轻人的。而退一步，我们却可以将钱捐献给更多的人，帮助更多更有希望活下来更懂得感恩的人。捐给他，似乎是没有多大意义和价值的。但是母亲却坚毅地摇头，眼泪流了出来，说：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这样的死去，我看不下去，即便手术有一线的希望，我们也有必要帮助他。

沉默已久的父亲终于站了起来，大声训斥道：“胡闹！”

我们顿时沉默下来，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父亲对母亲发过这种火，因为他们的恩爱一直是被公认的。母亲哭了出来，她哭着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虽然过去做了不少坏事，但还不是逼出来的吗？

整整一个下午，母亲为一个在我们心目中丑恶的小流氓游说着，而直到我们被母亲珍珠般的眼泪征服，然后将同情洒在那个我们熟悉又陌生、同情又厌恶的小伙子身上。

两天后，父亲居然也默许了。母亲终于将钱捐给了王栋，除此之外，母亲还拉到了一群极富爱心的人一起捐钱帮助他，甚至医院也被感动得随着也减免了很大一笔费用。

一周之后，王栋终于上了手术台，但是遗憾的是，手术并不成功。手术完的第三天，他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王栋离世的那天傍晚，母亲回家了，因为医院里已经再没有人需要她了。

她进家门的时候，眼睛有泪水浸泡过的微肿，眼神很安详，甚至牵强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表情甚至令并不知情的我们产生了误读，于是，我们迫不及待地问王栋的病情是否好转了。但是母亲却轻轻地说：他早上和我说了两句话，就过世了。

我们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虽然我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我们对母亲此刻的平静还是非常诧异，我们想过母亲会撕心裂肺地面对一个生命的离世，但是却没有想过母亲会有此刻的安详，没有仰天长问，没有泪水磅礴，有的只是安详的表情，仿佛一切都是早为她所熟虑所预料所把握。

母亲叫我们在桌前，忽然对我们说：你们会不会感觉很遗憾，我们花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多钱去救他，却没有救过来？你们会不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我们沉默不答。母亲微笑着说：我告诉你们，我觉得很值，再值不过了，因为他今天早上临走之前对我说：“我从小就怨恨这个世界，常常恨得想死，即便自己得上这个病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怕过死。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想活下去，认真活下去，因为我要报答你们，妈妈！”……我们没救下他的命，但是救了他的心啊，他终于醒来了，值得啊！

说着，母亲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而我们的眼泪也随后涌出。我们被深深地震撼了，因为母亲改变的一颗扭曲了二十年的心，也因为王栋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妈妈”。

噩耗就这样突然地传来了，我们的心却变得平静和安详起来，好似在夏日的午后忽然听到了蝉声细鸣。窗外的阳光仿佛一下子清明而温暖，所有的奉献都变得如此值得。

我们虽然没有挽救住一条宝贵的生命，但是却唤醒了一颗跳动的心。他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沉睡的心却在阳光下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