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兰 周月曦
某一天,你从繁忙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某个瞬间突然老了。开始,你以为这只是感觉,很快,你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现实。
一起遛弯儿
2007年3月6日,北京亚运村慧忠里小区306楼的娄玉梅,听一起遛弯儿的同伴说,对面楼的一个大爷,摔倒在小区的雪地上。
“人如灯火,随时都会熄灭。”几天后,在一片葬乐声中,邻居张大妈对娄玉梅说。因为老人的死,寂静的小区热闹起来。前来旁观的老人们,更多的是想到了他们自己。
“人的一生真是很短啊。当我们意识到时,发现自己老了。”娄玉梅说。
1987年3月的一天,正在服装厂聚精会神锁衣服扣眼儿的娄玉梅,被旁边的工友打断,问她老了怎么过,是不是与她或是一些要好的姐妹一起过。娄玉梅是个干活能手,堆积如山的活,让她喘不过气来。这年,她49岁。她说,现在离老还早得很呢,想这些干吗。
2007年春天,69岁的娄玉梅,回忆起当年姐妹们在车间说话的细节,并没有感觉到已经过去20年之久。当年问话的工友,也已因病去世多年。姐妹们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却犹如发生在昨天。有时,在凌晨,没有人声,许多细节会清晰再现。
她的脑子总是出现这样一个镜头:工友对她说话,她额头上的汗水正滴到眼睛里。她想去厕所,工友不让,非要问她老了怎么过。工友脖子青筋突兀,唾沫飞溅。
她想不起这个工友的名字。
娄玉梅原先住在北京西城的百万庄大街。生性内向,不善交际。1992年搬到慧忠里小区,特别想自己的工友,想跟从前工作一样,和这些工友生活在一个小区。
她来这个新小区,不认识一个人。五十出头的她,一个人出去遛弯儿,逛店。在小区遇到别的老人,也从不和他们打招呼。
有一天,307楼的杨大妈找她说话,别的老人也不断与她打招呼,朋友就多起来。在这里住了15年,娄玉梅的年龄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有规律。
早上4点醒来,躺到5点多,吃早餐。6点左右下楼,与三四个亲密姐妹一起遛弯儿,距离在10公里以内,1个多小时,风雪无阻。遛弯儿的人,年龄从80到50不等。遛弯儿回来,大家相互之间打打电话聊天,或是约好一起逛旺市,有时去熊猫环岛,偶尔也去小汤山泡温泉。
吃完中饭,小睡一会儿,然后在院里聚会聊天,或是远远地看别人下棋、打麻将。吃完晚饭,6点左右开始一天正式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遛弯儿。这次人数一般很多,往往七八个或10来个。
遇到其他群组的老人,大家站在一起说说话,然后继续走。遛弯儿回家,看热播的电视剧,为第二天的话题做准备。很多时候,看着看着就睡了,凌晨4点多醒来,电视还开着。
娄玉梅对小区的熟悉程度,比对儿女都深,也从不肯呆在儿女家里。去深圳儿子家,儿子儿媳待她再好,她每天想的,总是她北京的慧忠里小区。“小区楼房的质量不好,外来租房的人多,比较杂一点,可我习惯这里,不愿离开了。”娄玉梅说。
今年3月的一天,娄玉梅去小区东面的旺市闲逛,踩空台阶,蹲在地上走不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打车去医院或是去女儿家,却叫人把自己扶上公交车。她在天通苑东小区下车,拖着伤腿,硬撑着走到西小区的女儿家。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她走了一个多小时,把本来骨折的腿走得更伤。
在女儿家养病没有几天,她就天天闹着要回慧忠里。女儿女婿只好把她送回来,请人照顾。两个儿子要接她去养病,娄玉梅对孩子们说,不管谁对她好,慧忠里小区才是她自己的家。
回来后,老伙伴们都来了。每天都有人上门来陪她一会儿,或是打电话问候。“那两个月,同样是躺着不能动,但躺在女儿家和自己住的小区,感觉就太不一样。”娄玉梅说。
有时,娄玉梅回到西城的百万庄大街,去回访她的老朋友,听朋友们夸西城是如何如何地好。
在爷爷小时候玩耍的地方
从小到老,几十年一直住在北京柳荫街的李靖全,生长和生活的大院,是属于那种“我爷爷小的时候就在这里玩耍”的地方。
他今年82岁,退休前在国务院下属机关工作。善于言辞,除了唱京剧、读书读报看电视之外,也没有更多的爱好。退下来,没有了工作牵挂,生活开始变得轻松规律。
李靖全的家,挨着后海,他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也深爱这个地方。
对于他这个“老北京”来说,老年生活的最大好处,不是因为自己一直生活在红墙根下,更重要的是他的朋友,都是从小到大到老几十年知根知底的人。
李靖全说,年轻时各忙各的,见面时随便招呼招呼。中年时为工作为家庭,顾不上朋友,大家彼此少有往来,心里或是有事儿,却一直相互照应着。到了晚年,朋友们之间的情谊才越来越浓厚。
随着年龄的增大和体质的逐年下降,李靖全看到北京五花八门的拆迁,越来越意识到,和儿时伙伴一起变老的幸运。
“我的街坊里,有三四个人,是我从小到大很好的朋友。在这后海,也有十几二十个人是我很好的朋友。” 李靖全说。
每天早上不到六点,他就来到后海慢走。清新的空气和清爽的湖风中,他总是会遇到不同的朋友。大家一起,边走边聊。
李靖全一直保持读报的习惯。他最爱读的报纸就是《参考消息》。他的朋友们爱好,也和他差不了多少。每次聊天的话题,都离不开国际国内新闻。
这几十年,李靖全没有出过国,可他和朋友们,对国外的了解程度,不亚于现在的年轻人。
李靖全最要好的朋友,是与他住同一条街的张大爷。张大爷退休前在外交部工作。有时在后海遇到,两个人,单是谈时事聊新闻,就可以四五个小时不休息。
最近几年,每次他俩闲聊,都要不停地感慨现在的许多年轻人,爱钱远远胜过爱人或是爱事业。之后,又总是免不了要感叹一番现在的人心不再单纯:要么贪婪、要么浮躁。家里人不同意他的观点,说他老了,不能“与时俱进”。李靖全认为,“坚持”绝不是“老”,而是对中国可贵传统的执著。
“我自家闺女,就老说京剧难听,你能相信吗?她都快五十了,也不欣赏中国传统文化,我就更不能指望二十多岁的孙子辈去欣赏。” 李靖全无不遗憾地说。
李靖全深爱自己的家人,可在每天的现实生活中,面对家人和高速变化的社会,他内心极其孤独,找不到共同语言。
这种感觉,在三年前老伴去逝之后,更加明显。幸好,他身边有无数观点相近、心性相通的朋友。这点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也是他老年生活最为快乐的亮点。
寻找自己的“太阳城”
今年63岁的易华珍,原是中科院计算所的高级工程师,四年前退休,一直住在繁华热闹的中关村918楼。
当年方便上班的地方,如今看来,不是养老的选择。
在美国工作的女儿,觉得中关村的环境,比她7年前出国时差了很多。她不放心父母,在美国达拉斯郊区离自己家很近的地方,为父母买了一套别墅,希望他们在美国安度晚年。同在美国工作的儿子,把工作地点定在美国东北部的波士顿,为的是与北京地理位置近似,好让二老习惯。
易华珍和老伴,只是每年去一两次,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北京去美国生活。
从那时起,他们就想在北京重找一个清净又方便的地方养老。多年的同事,也多在中关村居住,都厌倦这里的喧嚣。大家有一样的想法:“养老寻找新的社区,不是买房子,而是买环境。”稍早退下的一批人,承担了找房源的任务,他们首先看中东方太阳城。远在顺义的位置,让易华珍不满意。
同事丁文德、记素芹夫妇,找到另一个地方,在昌平区的小汤山旁边,叫北京太阳城,小区每天开通四趟班车至安定门,乘车到达市区仅需20多分钟。这让易华珍心动,她和老伴去参观,做了2天调查。
向物业咨询,他们了解到小区的绿化率高达50%,这正是目前他们居处所缺失的。易华珍还特别喜欢泡温泉,一下子就看中这个社区。他们行动慢了点,一期的房子卖光了,只能遗憾地等几年。
2006年初秋,北京太阳城二期工程终于动土,老两口赶快定下一套63号楼二层一户总面积为106平米的两室两厅房间。
房子定下后,他们有些不放心开发商是不是能如约按期交付使用,无事时常过去看看。
易华珍回忆说,看到房子盖到二层她定的那间,心里特别激动。“看到窗户放上去,心里才开始踏实。那种感觉,像是自己在盖房一样。”
今年5月,房子快竣工了,易华珍和老伴来得更勤,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来了多少次。
一个周三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楼前看自家的房子。一位面善的老太太,过来和易华珍打招呼,说她的身材很好,问她对跳舞有没有兴趣。易华珍说,自己多年一直跳舞,常参加社区或单位的一些文艺演出。
老太太一听,兴奋起来,介绍自己叫张斌,四川绵阳人,65岁,希望易华珍立即参加她们的舞蹈排练。
易华珍也生长在四川绵阳,对热心的老乡不拒绝,把每周来看房子的时间,改为有跳舞排练的周五。易华珍对中国各地的民族舞、印度舞,还有西域舞都擅长。有时,演出排练忙不过来,结束时公交车没了,小区的工作人员或跳舞的同伴,想办法送她回家。“我人还没有搬过来,就已经在这边交了许多朋友。”易华珍说。
没多久,太阳城的公共活动部主任雍丽,也看上易华珍很好的身材,数次动员她参加时装队。试了几次,易华珍发现同时参加两组活动,来来回回跑的时间太长,决定等真正搬来小区后再参加时装队。
2007年6月,一切条件就绪,易华珍和老伴,卖掉中关村的房子,入住北京太阳城。
对他们来说,这里已经不再陌生。很多人都已经是朋友或是熟人,就连平时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老伴王邦友,每次下楼闲转,在树荫下或是湖水边,总有老大爷主动招呼,也有了自己的棋友和聊友。
易华珍说,小区还有好几位老院士、数不清的科学家和各界各业顶级人物。这些人大都已经八九十岁,每次排节目的认真劲儿和上台的水平,都让她感到羡慕。“人老了并不可怕,只要有一种精神,就能活出风采。”易华珍说。
在他们的影响下,他们的同事李国华、张瑞兰,买了三期的房子。
农村老人进京记
从河南南阳来北京已有四年的老人彭中强,并不是来养老,而是来给大女儿带孩子。
2003年,57岁的她,来到女儿所居的位于北四环志新桥旁的太极大院。在那里住了2年,直到大儿子的女儿出生。2005年她搬到西三旗的知本时代小区,发现更多与她有相似经历的老人。
知本时代建于2003年,位于海淀区西三旗建材城西二里。70%是外来人口,购房者多为在京打拼已有几年,目前有稳定收入的外地年轻人。小区物业说,这里的一大特点,是小孩多,老人多。
彭中强刚搬来就已感受到这点。七八点的上班潮过后,平静的小区在9点左右又喧闹起来。彭中强第一次抱小孙女下楼,惊讶地看到小区广场上的喷泉边,围坐着一圈带孩子的老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跟她打招呼,一句“您来啦?”让彭中强觉得很亲切。彭中强不大敢开口,她怕被人听出来不是本地人。
看彭中强有点怯,白发老太太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问她小孙女多大。她简单地说了个数字。那老太太笑呵呵地讲自己孙女的情况,还说小区老人很多,来自不同的地方,人都很好。她从老家搬到女儿这刚住半年,开始也不大乐意和别人说话,但总有人主动和她说,说着说着就熟了。
在并不熟悉的人的陪伴下,彭中强开始了熟悉的带孩子的生活。
早上6点多起床,给儿子、儿媳做早饭。他们上班了,她就喂小孙女,带出去玩,晒太阳。11点半回家,给小孙女做饭喂饭,哄睡觉。零碎活做完,就将近4点,又带小孙女出去玩。然后是晚饭。忙完,看一会电视,睡觉。
每次带小孙女出去玩,一帮老人在一起说说话。话题总是围绕着孩子,吃多少饭、喝多少水、睡多久、喜欢什么……
在喷泉的不远处,一些老人在舞剑,打太极拳。彭中强盯着他们看,自己也比画一下。她说,他们都是不用带小孩的人。
原先在太极大院,女儿会带她去健翔桥旁的小公园逛。搬到西三旗,两年多她再也没去过。今年9月的一天,太阳特别好。之前日子阴雨绵绵,大伙呆在家里,憋得慌。上午遛弯儿,彭中强跟旁边的廖阿姨提议:“到远点的地方,带上小孩玩。”廖阿姨觉得挺好,就和另外的老人说。
9点半,小花园里坐满了老人。大伙知道她的提议,有9个老人有兴趣。他们都是外地的,3个是外地城里的,剩下的来自外地农村。他们来北京有些日子了,但没几人看过小区之外的北京城。
10个带着小孩的老人,浩浩荡荡,坐公车出发。一个半小时后,来到小公园,拿出食品,像在野餐。老人们给孩子讲故事、唱儿歌;孩子们学走路。3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一次自发的活动,让老人们玩得开心。大家相约以后再找机会集体出游。
平时居委会联合物业,不定期地为小区老人组织活动,如合唱、跳舞。凡在本小区居住的老人,皆可免费参加,不管是不是外来人口,一个月一到两次不等。彭中强说,挺想参加的,但是没时间,总不能带上小孙女爬山吧。
其实,当初来京,她的老伴也跟着一起的。她带孩子,老伴做家务。63岁的老伴呆了一年,就回河南农村了。老伴说:“现在农村政策好,国家给补贴,都实现半自动机械化,干活不累,还能赚钱,比在这强。”
老伴回去后,彭中强开始有点不适应,想老伴,也想曾一起在农村生活的亲戚邻居。他们现在还在田间劳作,继续她曾经的生活。那时她特别想回家。每年只能回去2次,春节和国庆,时间都不长。“北京这离不了人。”
不知道怎么了,今年在老家过年,她开始想念在知本时代的日子。她发现,跟孩子在一起,和一群老人一块聊聊孩子,给年轻的妈妈传授点育儿经验,是多么有意思的事。
现在的彭中强依旧很忙。周一到周五在儿子家,周末去女儿家看已经上幼儿园的小孙子。周日做完家务,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回到知本时代,已经华灯初上。她觉得现在的生活还行,“人老了没事干,能为孩子尽点义务就尽点义务吧”。明年初,小儿子的孩子也要出生,她说自己最少还得有6年时间才会空下来,等那时,她想和小区里的老人一起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