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的母亲因为受到错误的处分,开除了党籍,下放到大凉山里,在山区当了二十年中学教师。“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母亲也得到平反,恢复了党籍和“红军时期老干部”的待遇,离休回省城老干部休养所。她没有当过扛枪打仗的红军,她是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进步学生,大概这也是她很容易被“打倒”并下放到大山深处当教员的原因吧,也是一种命运。
只是她没能在干休所颐养天年,回到省城不久,她就因严重的肺气肿病住进“高干病房”。开始是半年住医院,半年在家,后五年就没有从医院里出来过。我的儿子一直长到五岁,每个星期天都是一个节目:到医院看奶奶,他以为星期天是全世界的人都到医院里看亲人的日子!
母亲最后十年是在病床度过的,她离不开氧气管,那根管子在她鼻子里插了十年。每年都要有几次病危,母亲说:“又要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了……”每次病危抢救,都让她浑身插满管子。她说,我命不好,这“高级干部的待遇”比下放山区更苦!但她忍受着,她总说,别抢救了,一次花上万元的钱,干点别的多好!
母亲最后十年,单位每年都要花掉十多万元医药费。单位的负责人来看她:“老大姐,您是老红军,是我们的宝贝,再花多少都是应该的哟……”母亲听完只是轻叹一口气。
也许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平反。如果没有那个错误的处分,我的母亲不会从六十岁起就长住医院;如果这几十万元的百分之一早些用在母亲身上,她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她不是老红军,她不会多活这十年,也少受十年的病痛之苦;如果……
“平反”只能让犯错误者改正自己的错误,但谁能给命运平反?那位领导看望母亲慷慨地说花多少都应该的时候,我坐在他身旁。我记起和母亲在大凉山度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得了浮肿病的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两根放蔫了的胡萝卜,那是她给儿子留了一个星期的可以充饥的点心!
【原载2007年1月2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