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土
文艺与历史的关系一向比较尴尬,有时貌似密切,实则扭曲在一起,从来没有理顺过。以电视剧述说历史、解释历史、重塑历史,这是近些年的风气。电视历史剧先从历史名人起步,可是,早一点的历史人物不断遭到历史学家的非议,认为人物本来并非如此;晚一些的历史人物又经常受到亲属或者后代的责难,直至对簿公堂,以为歪曲、误解了人物的原貌。接着,历史名人演变成皇帝的大展播。但奇怪的是,歌功颂德并没有从三皇五帝肇始,也不是以秦皇汉武起头,而是将焦点落在了入主中原的清廷。
在记忆中,自清帝逊位后,除了一出饱经磨难的《清宫秘史》对光绪帝一洒同情之泪外,好像敢于力捧清廷的艺术作品几近于无。只在一些武侠、言情、公案中,才将清帝摆在戏娱或是陪衬的位置。这大概是辛亥鼎革不远,张勋复辟未忘,康德伪朝事敌的缘故,毕竟都和他们的龙子龙孙有关。并且光复也是那个时代的话语基调,假如清帝是那般的英明伟大,光复何苦来哉?
当代电视家们纷纷瞄准清朝,还一致中意于嘉庆以前的皇帝,大概这几位特别适合他们心目中的君主形象,对内如何如何,对外怎样怎样,样样似乎都拿得出手。其实,如果纯粹以艺术的眼光看,咸丰以后更具人物的可塑性。就像北宋徽钦二帝身上暗含的戏剧因素远远大于威风八面的赵匡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引用尼采的话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他认为,“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这是指他们的词,他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在君主高峰之后,历代王朝也变成了电视剧的领地,所有的王朝还一概加个“大”字,大这大那,泛滥一时。不知是受厨娘“大长今”的启发,还是导演、编剧原本在生活中就是以大小为审视标准,什么东西大概都是越大越好,而且一窝蜂。可是,即便古人偏爱这个“大”字,今天的我们终究不再是臣民,也没必要“大”字不离口。
在王朝系列,或者叫“大”字系列的浪潮中,历史上凡是称王称霸的人物大有悉数登场之势。个个还都是名角主演,全是瞪大眼睛,大喊大叫,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时间,屏幕上养出一批帝王专业户,观众也养出了习惯,再看别人演皇帝,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了。
电视历史剧演到如今,又出现了一股潮流,叫做“真实反映历史”、“为历史正名”,据说还有编剧和导演为此去多方考证。考证是我们的国学传统,有人今天还想起考证,自然求之不得,但是,将考证与电视剧放在一起,未免不伦不类。
电视剧以历史为题材,当然十分正常,犹如小说、戏剧、电影那样,历史内容永远占据重要的位置。但是,文艺不能当历史来看,尤其不能当真历史来读,应该也是个常识。任何历史,只要进入文艺创作,便无历史真实可言。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君主确有其人,但不是历史,也没人认为这是历史。剧本创作不是历史研究,等到剧本登上了舞台,演员、导演、舞美设计更将历史事实再度异化。演员演得越好,导演意图表现得越准确,舞美设计越精彩,兴许离历史越远。观众看到的确实是一出好戏,但绝不是一部真实的历史,好像福楼拜所说,只是一部“真实的作品”。
文艺家应该有责任告诉观众,这不是历史。如果一部文艺作品足以廓清历史的话,历史学家早该让位了,即使是历史事件的简单叙述,历史人物的简明勾勒,也会深受艺术的左右,否则,还不如不叫文艺。遗憾的是,现今的文艺家惟恐别人说他们的创造不是历史。
文艺就是文艺,历史就是历史。我在一些国家问过一些观众,他们指着电视说,那只是电视剧,但这样的认识在我们这里相当难产,观众死活认定这是历史,有对号入座的,有史实商榷的,更多的是这个像不像,那个有没有。只有一位张中行老先生例外,他曾说假如《青春之歌》里用的是真名,也还是小说。我近来常遇见一些从来没有经过史学训练的人大肆评点历史,初听起来,还对一些具体事件和人物说得绘声绘色,细一追究,原来都来自电视剧。电视造就历史的结果就是.历史学和历史学家被彻底解构,将来,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评书艺人恐怕比历史学家更像历史学家,熟看电视剧的人恐怕对“历代史实”更能如数家珍。
外来的一些电视剧也说历史,但基本是男女感情纠葛的扩充,皇帝好像永远纠缠在后官,最多也是以人与人的具体关系透露出时代风云。我们现在的电视剧历史似乎是文治武功纪年和宫廷派系斗争举要,人物大多只是解释政治的一个符号。这是不是与我们过去常年沉浸于政治有关?在这样的历史教育下,是不是观众也认定历史就是政治斗争史,加上宫闱秘闻史?曾经有几位靠电视增长知识的年轻一代,在和我争论康有为、梁启超时,居然不知道这两位历史名人也是学富五车,著述等身,只把他们当成了浅薄无知的过去的“愤青”。
从电视剧中竟可以学历史,这也从反面说明了目前社会的阅读状况:有多少人从学校出来后还在读书?有多少人读书不是为了考试升级?有多少人天天盯着电视不读书?电视是不是正在成为知识的惟一来源?看过电视就敢于评说历史,这也告诉我们,当年的“评法批儒”、“人人学哲学用哲学”、“敢想敢说敢干”,其遗风余韵,正绵延不绝!
选自《中国作家网·佳作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