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
韩康是个卖药的,在十字街头开着一家小小的药店。
韩康人老实,卖的都是真药;向来把钱财看得淡,又没有亲朋老小要照顾,药价都定得便宜;再加上人和气,容易说话,拖欠他一点钱也不大要紧。人们都乐于照顾他,门口常是穿进涌出,人山人海。
有一天,西门大官人打他门口走过,人挤得几乎叫大官人穿不过马。大官人问玳安,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人?玳安回禀是到韩家买药的。大官人大吃一惊。大官人刚才就是到自己的药店里去算过账的。因为生意清淡,管事的都吃喝着大官人的血本,大官人正打算收业,却为了体面而踌躇着。怎么韩康药店里的生意却这么好呢?想是这店开在十字街头,居全城之中,来往行人甚多,故尔如此。药店招牌,名唤“寿世”,病家更自欢喜。“我且再作理会!”大官人对自己说。
第二天早晨,韩康正在账桌上登账,两个伙计在柜台上招呼点药。只见人丛里挤进一个人来,叫道一声:
“韩老板在家么?”
韩康起身看时,却是西门大官人的亲随玳安,心里一愣,但连忙脸上堆笑,唱了一个肥喏:
“不知今天甚风吹得大叔到小人寒舍?怎不请到店内坐地?”
“打搅不当,正要借一步讲话。”
韩康把玳安请到柜台后面一个小房里坐好,斟了一杯茶奉上,口里说:
“寒舍窄小,不成看相;药臭冲天,有冒大叔贵体,大叔休得见怪!”
“韩大哥有所不知。我家大官人不知听信谁家闲言,好好的大药店,说是要收业了。你说可笑也不?”
韩康不懂玳安的话里有什么意思,却不得不随口应和:
“大人不干小事,大官人何处不省下些银两,药店济得甚亭?”
“可知怪么。却想重开一家小的。”
“也好,还是小营生自在。”。
“因此,大官人命玳安来问,韩大哥这般大小药店。该得几何银两?”
“有甚难见处?上连屋瓦,下连地泥,也不到百十两银子。”
“既是这般,大官人假若好赍发大哥一些银两,大哥愿把宝店出顶么?连招牌在内。”
“大叔取笑,小人无福,怎得大官人正眼儿觑到小店上来?”
“只问大哥愿不?”玳安两眼盯住韩康。
韩康寻思,这回糟了。要待允时,谁不知西门庆是说真方卖假药的都头,若非这等,怎的店里鬼不上门?借给他自家招牌不干甚事,伤害别人性命,可是罪过。要待不允,那厮平日欺压良民,为非作歹,说得出,做得到,连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怎能与他计较?罢,忍得一时之气。省得百日之灾,且换些银两再说。于是答道:
“若得大官人真实看顾小人,可知小人前世修得。”
“还是大哥爽快。银两随带在此,便请清点。”
“且慢,”韩康按住桌上银两说:“小人尚有一言,颓得大叔禀明大官人,才敢收下银两。小人自幼生长于药材行里,不解别种营生。今得大官人赏赐银两,恐日后仍作药材母金,请大官人休得降罪。”
“这个自然,大官人岂能断人生路?”
“只是小人浅见,还望大叔海涵则个!”
闲言少叙,且说大官人顶了韩康的药店,便将旧有的大药店歇了。旧店的存药,都搬到新顶的小药店来,生意十分兴旺,大官人看了暗自欢喜,便从韩康药橱里捡出些香料补品,带回分给月娘、玉楼、金莲等使用。
可是不到半年,小药店门口又冷落下来了。韩康留下的药早已卖完,老店的存药便大量补充。病家出了大价钱,买回药去,却医不好病。
这时候,韩康却搬到东街,换了招牌,又开了一家小小的药店,名唤“济世”。
韩康的药店一开,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之间,通城的人都晓得了。不但东街,就是南街、西街、北街的人,也都到韩康店里去买药。门口依旧穿进涌出,人山人海。
韩康也没有别的,不过货真,价廉,可以拖欠而已。
这事又叫大官人得知了。大官人寻思,东方生门,正是卖药之所,不料又被这厮抢了先。咱却叫他自己理会。
一日薄幕,韩康正待收店,忽然一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对着韩康问:
“韩大哥在家么?”
韩康招呼:
“客官有何需要,韩某便是小人。”
“三年前,借去五十两纹银,迄今本利俱元,是何道理?”
“客官息怒,韩某生平不曾向人告贷。何处借得客官银两?且客官尊姓大名,韩某尚未得知。向来亦未拜识尊颜,何从向客官告贷?”
那人咆哮道:“韩康,你竟是这等无良之辈,当年告贷时,何种好言不曾讲过,今日却乔作不相识,意图抵赖。”
“便是真有此事,从来借贷须有保有据,客官如有保据,韩某还钱不迟。”
“有,有,”那人向门外招手道:“张三哥怎地还不进来,代小弟索逋?当年如不是三哥担保,谁肯把钱借给这乞儿来!”
马上一个黑汉子从门外进来,随即发话道:
“这就是韩大哥的不是了。纵然一时无力,亦可好说宽限,何得竞说鸟有?字据令在小弟处,须抵赖不得。”
说着,便从身边掏出一张字纸,远远地示给韩康,韩康看时,虽固天色已晚。不能仔细。但却已看出不是自己笔迹,并且似乎并非借据。韩康道:
“请借字据近处一看。”
话还未了,那大汉就随手抓住一根木棍。大喝一声,将屋粱上吊下的一盏琉璃花灯打落下来。跌得粉碎。韩康正待叫唤,那大汉向瘦些的那人说一声,“不趁此时动手,尚待何时!”就一个擒住韩康两手,一个用破絮塞进韩康嘴内,然后用绳子将他脚手捆倒在地。店内伙计见势不妙,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天已昏黑,街上行人稀少。两人举起棍棒将店内药橱门窗,床榻桌椅,一齐打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药材像雨点般落在韩康身上,几乎将他坦了。好半天,两人兴尽,才指着韩康道:“便宜了你,明天还不将欠项还清,须不这般轻易了事。”说罢扬长而去。
过了好久,伙计回来,掌上灯火,才把韩康从药堆里拔出。韩康一面与伙计牧拾零乱的什物药料,一面仔细参详,料是西门庆指使,西门庆迎娶李瓶儿时,也曾如此这般,打过蒋竹山的。但是若是这厮常来打闹,这便如何是好?
次日,韩康也不开门应市,只请了几位邻居父老,同在家中坐地,等那两住闲汉来时,便好与他分说。但一连几日,那两人的影子也不曾见。末后,又是玳安来与韩康谈了一席话,韩康又把药店连招牌一齐出顶给西门大官人,自己却到南门口另开一家小店。一来韩康不会别的营生,二来勤俭人,闲着就不知道怎地打发日子。
不用说,韩康的店一开,又是穿进涌出。人山人海,西门大官人顶下的两个店里,依旧冷冷清清,连韩康留下的药物,这回也卖不完了。
反省,在人类,尤其是像西门大官人之类的人,是一件困难的工作,西门大官人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卖的药和药价,总想着是韩康存心和他捣乱,西门大官人本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但对于存心捣乱的家伙们,却决不轻易放过。自己本来足智多谋,左右能够出谋划策的人又着实不少,也就总有方法把韩康
的药店顶到手里来。
韩康呢,实在是个不肯讨人欢喜的家伙,自己的药店顶给别人了,总不肯从此收业。东街的药店项出去了,在南街里开;南街的药店顶出了,在西街里开;现在西街的药店又顶出去了,却早在北街开了一家。
西门大官人愤怒极了。有韩康这厮在这城里开药店,自己的药店里的生意总不会好的。一不做,二不休,大官人想好了一个最毒辣的计策:除非如此这般。
一天夜晚,韩康和伙计已经睡了。街上静静的,忽然有两个人拍门问:
“这里是韩康老板的药店么?”
伙计在门里答应,问他们干什么的。并且说,如果买药,请明天白天来。
那两个人在外面说:“我们是远方客人,特来韩家买药,有百十两银子的交道,现在天已大黑。刚到此地,不知何处是客栈,请让我们进店胡乱睡一夜。不等天亮,把药买好了,还要赶路的。”
韩康本是容易讲话的人,听听门外人的口音,果然是外乡人模样。人家辛辛苦苦,远道赶来,怎好不开门呢?反正店里有些空屋,便让人家睡睡也没有什么。就吩咐伙计掌灯开门。不料门一开。却是两个彪形大汉,面貌十分凶恶,足登麻鞋,腰挎朴刀,把伙计吓了一跳,以为又是来打店的。
两人进来后,便和韩康寒暄了一会。也略略谈了些要买的药物的名目和分量。就由伙计带领他们在一间小空屋里睡了。
半夜时分,韩康由梦中惊醒,听见门外又有人擂鼓般敲门。说是查夜的。这些日子,梁山泊的强人声势浩大,各县地方,恐有强人出没,户口调查甚严。常有半夜三更,官宪率领兵丁,到民家查点等事。韩康一听,早捏了一把汗,自己店里正有两个不认识的客人。事已至此,后悔不及,只得硬起头皮起来招呼。这时候伙计已把大门开了。
“你们家里有几个人?”查夜的老爷问。
“两个。一个伙计。一个我。”韩康答。
“再没有别人了么?”
“还有两个买药的客人,刚到不久,天亮就走的。”
“甚么样的人,叫他来看看。”
说到这里,伙计和韩康都还没有去喊,那两个客人就出来了。衣服穿得好好,似乎并没有睡。
“兀那黑汉,你不是黑旋风李遣么?我可认得你。”一个做公的指着那粗笨的一个客人说。
“什么?黑旋风?梁山泊的强人,赶快替我拿下!”老爷说。
可是几个公人听见说是强人,大家都吓得动也不能动,倒是“黑旋风李逵”大喝一声:“你黑爷爷便是黑旋风李逵,他是俺哥哥神行太保戴宗。便特怎的?”说着,就和“神行太保戴宗”抡起大拳便打,公人和老爷都连忙闪在一旁。让两个强人逃跑了。过了好半天,查夜人们仿佛从梦中惊醒了。老爷指住韩康两人说:
“你们好大狗胆,竟敢窝藏匪盗,左右,还不拿下!”
这回,左右可都勇敢当先,大喝一声,就把站在一旁,早已目定口呆有口难分辨的韩康和伙计都绑起来了。
话休絮烦,从此韩康吃官司去了,他的最后的一个药店抄没归官,又由西门大官人用便宜的价钱从官家买了回来。
现在城里只有西门大官人的五家药店,十字街,东街,南街,西街,北街,每处一所。可是生意仍旧不佳,好像这城里的人,城外的人,离城不远的人们,都忽然一起不生病了;或者生病就宁可死掉,也不吃药了。
这故事到这里就算完结,有人说,韩康吃了一回官司却并没有死,几年之后,被开释出来,那时候,西门大官人,已经死在潘金莲的肚子上,五家药店都被掌柜们卷逃一空,关门大吉。剩下一些粗笨的药柜之类,又被韩康买回去开了新药店。说也奇怪,韩康的药店一开,人们又重新生起病来,吃起药来,韩康的药店门口,仍旧穿进涌出,人山人海。不过这是后话。
一九四一,二,末日,桂林。
[原载1941年4月1日第2卷第1、2期台刊《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