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浪子情

2007-05-14 15:37阮红松
故事林 2007年7期
关键词:小军周先生玉兰

阮红松

刚进腊月,刘家村的小裁缝刘小军就格外忙碌起来。小伙子二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清秀斯文,脑瓜子又聪明,年纪轻轻一手做衣服的手艺在刘家村一带远近闻名。尤其难得的是,做老年人服装是他的绝活,大棉袄小背心这些城里人嫌麻烦的活,他细心做出来都像精美的工艺品,老年人穿上又舒服又精神。这不,年关将近,到他家请他做过年衣服的人快挤破门,纷纷抢着将他的缝纫机往家里挑。

腊月初一,刘小军来到同村村民李贵家做衣服。李贵有个女儿,叫李玉兰,是刘小军高中同学。她一直打心眼里喜欢刘小军,觉得他长得帅,性格好,手艺好,是自己理想中的如意郎君。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刘小军却不喜欢玉兰。虽说玉兰勤劳贤惠温柔善良,在刘家村数一数二,但玉兰长得不好看,人矮不说,脸上还布满雀斑,眼睛又小,笑起来一张脸分不清鼻子眼睛。

刘小军到李家做活,做饭递水的事都是玉兰伺候的。玉兰的娘死得早,家里只有爹爹李贵和一个七十多岁的爷爷,她成了家庭主妇。那天,刘小军忙了一整天,天麻麻黑,还有一件棉袄的两只袖子没做好。他决定打个夜工,将两只袖子做好后再回家。夜里,玉兰的爷爷怕冷,早早就睡下了。李贵在附近工地挑了一天石头,也累了,交待女儿给小军作伴,自己跑到火炕旁打瞌睡去了。

刘小军将两只袖子完工后,已是夜里十点多钟。玉兰做了宵夜,李贵陪刘小军喝夜酒。也许是太冷太饿的原故,平时不大喝酒的小军竟喝多了,走路都走不稳。李贵就留小军在家里歇,反正第二天还要做活,免得大冷天跑来跑去。

睡到半夜,刘小军醉得受不了,东一步西一脚地跑到偏屋的厕所,胡乱推开门就吐。这时,厕所里一声尖叫,差点将小军的魂唬没了。拉开灯,只见玉兰只穿着内衣披件袄子蹲在厕所里。小军来不及躲闪,已喷出一口酒菜,吐得昏天黑地。玉兰见状,也顾不了许多,赶紧穿好衣服,扶住小军,扯卫生纸给他抹嘴。然后,玉兰扶着歪歪倒倒的他回房去。小军正是血气方刚年纪,被玉兰的肉身子贴着,全身顿时像着了火。到了房里,他更是欲火中烧,也忘了玉兰长得不好看,死死揪住她,将她按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刘小军被一阵吵闹声给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只见玉兰在房里捂着脸哭,李贵站在旁边暴跳如雷。“死丫头,到底发生了啥事?你倒是说呀。”玉兰哭得更凶,就是不说。刘小军想起昨夜的事,顿时像雷打了一般。要是李贵知道了自己做的缺德事,那还了得!他越想越怕,吓得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刘小军前脚回屋,李贵后脚就到了。小军躲闪不及,慌忙给李贵下跪。李贵黑着脸并不答理他,进门就唤小军他爹刘正国。刘正国在刘家村任过几年村支书,为人正派,在村民中很有威望。他这会儿正和妻子在后院喂猪,听见人唤,急匆匆跑出来。看见李贵一张黑脸,又见儿子直挺挺跪在堂屋里,刘正国的嘴巴顿时惊成一个黑洞。李贵和刘正国从小就是好朋友,儿女出了丑事,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一把将刘正国重新扯回猪栏屋,小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刘正国一听,气昏了头,操起一根扁担就冲了出去。

“你这个混账东西,做出这号伤风败俗的事……你简直没变过人来。不打死你,我今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村里见人!”说着一扁担向小军劈头抡过去。王氏慌忙护住儿子,哭喊道:“你打死他又咋的?能还人家姑娘清白吗?”李贵也说:“老支书,要打死这小狗日的,也轮不到你现在动手。我来找你,是要你拿个主意,不是要闹出人命的。”刘正国醒过神来,羞愧地放下扁担,说:“李贵兄弟,你说这事咋办,我听你的。”王氏察言观色,连忙张罗早饭。

酒足饭饱后,刘正国和李贵已将儿女的丑事化解。家丑不可外扬,玉兰被小军污了清白,从此就是刘家的媳妇,择日给他俩完婚,将祸事办成喜事。李贵黑着脸进屋,笑着脸出门。女儿嫁到刘家,他一百个满意。

回到家里,李贵将刘家的意见对女儿一说,玉兰也不哭了,她羞答答地说:“一切由爹做主。”

刘小军见事情是这个结果,却傻了眼。他不是不想对玉兰负责,而是他有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叫赵春妮,是邻村的。跟李玉兰相比,春妮漂亮又大方,细皮嫩肉像城里姑娘,又见过世面,在沿海的大都市打过工,还当过星级酒店的领班。

刘小军是一年前认识春妮的。当时,春妮的哥哥要娶亲,请他到他家做了七天新婚衣物。头天,小军正忙着,春妮回来了。她打量小军,忽然问:“你师傅呢?师傅咋没来?”小军笑着说:“我就是师傅呀。”春妮瞪大眼睛,“哇,你这么年轻就当师傅啦!”足足将他看了五分钟,自言自语道:“还是小帅哥。”从那以后,她每天像一只小鸟在屋里飞来飞去,又不惧生,一有空就缠着小军问这问那,说东说西。

有天,春妮心事重重地看着小军,盯得小军心里发毛,针线走错了好几处地方。好半天她才说:“你手艺好,人又长得帅,干吗不到南方去发展呢?在刘家村这么个穷地方耍手艺,最多混个肚儿圆。到沿海一带去,你肯定能发大财。”小军笑了笑,没理她。过了两天,春妮又缠着小军收她当徒弟。小军见她像个小孩一样活泼可爱,就逗她说:“我不能随便收徒弟的,我打算今后收个关门女弟子,做我媳妇。”他以为这么一说准将春妮吓住,谁知她想了想,大大方方地说:“做媳妇就做媳妇,谁怕谁呀。”

做完七天活,小军要走时,春妮将他送到村口,还没开口道别,竟哭得泪人儿似的。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爱得一塌糊涂,令小军又惊喜又感动。

从那以后,春妮几乎天天抽空跑到刘家村找小军约会。小军也越来越喜欢这个热情似火、浪漫多情的姑娘。有天小军到县城去买东西,春妮非要跟去。两人逛到天黑,胆大包天的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回来后更是海誓山盟,并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向双方父母挑明关系。

刘正国和李贵商定儿女婚事的当天黄昏,刘小军就偷偷跑到邻村,将春妮约出来了。

他见到春妮就说:“春妮你不是要我到沿海去打工吗?咱们明天就走,好不好?”春妮大吃一惊:“你终于想通啦?干吗这么急?”小军被问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说:“我……我只是想早点去见世面,没……没别的意思。”春妮见他没特别重要的原因,便想过完春节再走。小军尽管心里急得不得了,也实在编不出在春节前非要出门的理由,只好同意春妮的意见。

转眼到了小年,按当地风俗,这天女婿要给岳父岳母“辞年”。刘小军在父母的催促下,也准备了些礼品,硬着头皮到了李贵家。吃晚饭时,李贵又专门差女儿将刘正国接到家里。两亲家在这天商定,正月初八将儿女的婚事办了。李贵说,这期间农闲,亲戚朋友都在家,好请客。刘正国虽然认为时间紧了点,但觉得李贵说得在理,就同意了。

两家约定以后,便积极行动起来,为儿女的婚事张罗开了。刘小军表面上应付着父母,暗地里做着逃婚的准备。正月初二,他就去找春妮,决定提前跑到广东。那天,他来到春妮家门口,见她家一屋客,就在门口晃来晃去。春妮好半天才发现他,向屋里指了指,打着手势告诉他,自己正忙着,脱不开身。小军没办法,只好回去了。第二天,他又跑到春妮家门口晃来晃去,被春妮娘看见了,认出是在家做过衣服的小裁缝,便打招呼让他进屋喝茶。小军假装路过的样子,客客气气地进了屋。

春妮不在家,春妮娘说,春妮到省城姑妈家拜年去了。因那边亲戚多,估计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刘小军一听,眼泪都急出来了。

初八那天清早,刘小军再一次动了逃跑的念头。他静悄悄地爬起床,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准备到一个朋友家去躲几天,等春妮回来,再一块到广东去。打开门后,他惊呆了。只见娘正静静地盘着腿坐在后门口,冷冷地望着他,问:“今儿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这是要上哪去呀?”小军红着脸,进退不是,张口结舌难以回答。娘也不逼他,仍然平静地说:“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做娘的心知肚明,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你已经不小了,做事要动动脑筋。你爬上玉兰的床,不是爹娘逼的吧?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被你不明不白地给睡了,现在想跑啊?你这一走,玉兰咋做人?你爹娘咋做人?你琢磨明白后,给娘回话。你再要跑,娘不拦你!”

娘的一席话,说得小军羞愧难当哑口无言。他垂头丧气回到屋里,用被子捂着头大哭一场……

在阵阵礼炮声中,刘小军忍气吞声跟李玉兰举行了婚礼。

洞房花烛夜,小军黑着脸不理玉兰,也不上床睡觉,像个泥人一样。玉兰一直低着头,不时拿眼偷偷看他。好半天她才叹着气说:“你不喜欢我,是吧?其实我也不想为难你的。尽管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但我也懂得感情是双方的事,强扭的瓜不甜。我有我自己的苦衷,你知道吗?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你的骨肉……”

刘小军一听惊得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糊涂,竟然铸成大错。他愣愣地望着玉兰,脑中又跳出春妮楚楚动人的样子,忍不住面对苍天发出一阵吓人的哀嚎……

刘小军再一次见到春妮,已是正月十六。这回是春妮自己跑到刘家村来,向他兴师问罪的。她从省城一回来,就听说刘小军结婚了,听起来简直像是个玩笑。她怎么也搞不明白,年前还吵着要跟自己跑外面去打工的心上人,刚过了一个春节,怎么就成了别人的丈夫!

春妮在村后捉到一个半大孩子,给了他一把糖果,叫他进村喊刘小军出来。不一会儿,小军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在村后的树林里,小军望着春妮气得惨白的脸,不想再向她隐瞒什么,一五一十地向她痛诉了这次仓猝婚姻的前因后果。然后他流着泪说:“春妮,请原谅我。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还是你,只怪我命苦,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酿下了苦酒只能自己喝。你忘了我吧!”春妮默默地听着,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瞪着小军。她忽然一跃而起,神经失常似的扑向小军,又抓又咬。小军痛得大汗直冒也一声不吭。春妮闹了一会,又向树林旁的一口池塘跑去,哭喊着要寻短见。小军吓得三魂走了两魂,也顾不得伤痛,冲上去死死地抱住她……

春妮一边挣扎一边说:“如果你还爱我,又不让我死,那我俩就私奔,你敢不敢?”还没等小军回答,她已摸出一张白纸,咬破手指,在纸上写道:“我爱刘小军。”望着那个血红的“爱”字,小军被春妮疯狂的爱情深深打动,也不顾一切地咬破手指,写下了“我爱赵春妮”五个血红的字。两人瞧着血书,再一次抱头痛哭。夜幕降临时,两人已商量好私奔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放心地回家去了。

两天后,刘小军和赵春妮与双方的父母不辞而别。

临走前,小军将自己几年做裁缝挣下的大部分积蓄留给了玉兰,并真诚地写了几句话:“玉兰,我走了。我们之间确实没有感情。你是个好女人,也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自己欠你的太多,但这不是用一场错误的婚姻能够补偿的。请原谅我,来生做牛做马再报答你……”

刘小军和赵春妮逃到广东后,在一个叫普宁的地方找到了落脚点。两人在城郊租了间房,同居在一起。

春妮曾在外闯荡过,找工作有经验。她很快就在普宁找到工作,到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小军初到外地,人生地不熟,又没本钱开店,只好先从打工仔干起。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在内地响当当的小裁缝在异乡的求职路却历经波折。

他先后到几家服装厂应聘,人家只要女工,不要男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要男工的,又要求很高,要有服装设计等级证书。一个乡村裁缝,哪会有这玩意?没办法,小军只好到一些小服装厂去找工作。按说,凭他的技术找一份工作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他的特长是做老年人服装,技术设计又简单又实在。南方的小服装厂大多生产时装,技术设计讲究时尚和创新,与他的特长对不上号。接连应聘的失败,使他又苦闷又绝望。他做梦也没想到,离开了家乡,自己那点本事竟然失去用武之地!

春妮也急坏了,她原指望靠小军的技术到广东来创业发财,没想到如今他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失望之际,她只好托人给小军找了份保安工作。那天,春妮带着他到那家公司面试时,老板瞧着小军清瘦的身材和一双又白又软的手,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小军仍然像只野狗一样在普宁的大街小巷游荡,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春妮只好将他弄到自己工作的那家酒店,在厨房里洗盘子。

才干了一天,小军就不干了。他伸出一双被浸泡得又红又肿的手给春妮看,痛心地说:“我不能毁了这双手,咱们做裁缝的全靠这双手吃饭呢!”春妮早已被小军的工作问题折腾得焦头烂额,见他诉苦,不耐烦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现在已不是家乡那个被人请被人捧的裁缝师傅,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要养活自己的打工仔,还管那么多干啥?”小军见春妮如此埋怨自己,简直气昏了。他将一肚子闷气全发泄出来,吼道:“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我现在跑到这鬼地方来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是为了你!”春妮冷笑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啊,当初可没人捆你来,大家都是自愿的。”

“那好,我明儿就回去。”小军愤愤地说。

“没人拦你!”春妮回敬道。

一听这话,小军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春妮上班去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收起自己的东西就要回家。

但他在街上转了一会又回来了。他不敢回家乡去,更舍不得春妮。他磨磨蹭蹭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十一点。推开门,春妮正睡得香甜。小军推醒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回来了。”春妮没理他,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小军的心顿时冰凉,自己跑了大半天,她竟然没事似的,不但没去找,还睡得如此香甜!

那夜,他失眠了。半夜爬起来找到那份血书,他看了很久很久……

这期间,春妮认识了一位周先生。周先生是个经营床上用品的老板,四十出头,长得白白胖胖,举止儒雅风流。他经常到春妮打工的那家酒店吃饭,一来二去跟服务员春妮混熟了。后来,他总是点名要春妮陪酒,并不将她当花瓶和玩物,而是把她当朋友看,亲切地称她为“小妹妹”。给小费也大方得体,总是将两张“老人头”不经意地放在菜单下,尽量不刺激春妮的自尊心。在服务行业做事,春妮最看重的就是客人把她当人,不受歧视和侮辱。周先生对自己的尊重和爱护,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间一长,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大哥”。

有一天,春妮陪周先生喝多了,忍不住将自己在异乡的处境告诉了周先生,并求他帮助给小军找份工作。周先生搞明白春妮原来是跟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到普宁,非常惊讶。但他最后还是答应给春妮帮忙,尽快给小军找工作。

几天以后,周先生果然在一家鞋厂给小军联系了一份工作。他那天专程到酒店来通知春妮,正巧她轮休。周先生打听到春妮的住处,竟找到她住的地方来了。

在城郊一间潮湿破烂的出租屋门口,春妮和小军正在吃饭,看见周先生,春妮的碗差点惊掉在地上。小军狐疑地望着眼前的胖子,胖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对春妮说:“你交待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了……”也没坐,说完事就告辞。

春妮千恩万谢地将周先生送走,刚一回头,就看见小军一双血红的眼睛,春妮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跟他吵架,径直回屋里去了。小军在外面咆哮道:“我宁愿饿死,也不要这个胖色鬼帮忙!”

过了两天,周先生忽然到酒店约春妮,将她带到城郊一座精致的小楼前,意味深长地说:“小妹妹,我帮不了你的男友,只好帮你了。你住的地方太破旧了,今后就搬到这里来住吧。你放心,我不收房租的。”春妮望着小洋楼,心里“咚咚”直跳。周先生过火的热情,将她吓坏了。她直言不讳地对周先生说:“周大哥,南方有许多大款包二奶,对吧?我要告诉您的是,您千万别在我身上花心思。您对我的好,我是没法报答的。”周先生听了哈哈大笑,然后严肃地说:“我包二奶?你真会开玩笑。我从前是一个来自四川的打工仔,熬到今天不容易,挣几个钱也是血汗钱。不瞒你说,我至今还是一个单身汉,不信你可以到我公司去查。说心里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是那么单纯诚实,那么青春活泼,长得又那么甜美动人。你那个有妇之夫的男友可以追求你,我为什么不能?”

春妮被周先生的表白深深打动,但她仍然说:“您别……别这样想。我和男友的感情很好,在来广东时,为了见证我们的爱情,还写了血书。”她坚决要求周先生送自己回家,周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开车送她回去。

在路上,周先生望着郁郁不乐的春妮说:“你的爱太幼稚了,注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拒绝了周先生,春妮陷入了极度失落和苦闷中。周先生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好几次睡觉还梦见他,弄得她整天失魂落魄,像害病一样。有天上班时忽然有人打电话找她,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周先生打来的,结果不是,她失望了好半天。她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看重周先生。他的成熟与自信,成功和富有,都是自己苦苦追求和迷恋的。不错,她爱上周先生了。

那天,心直口快的春妮想跟小军谈谈自己的感情。她羞愧地说:“小军,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我爱上一个人啦,就像当初爱上你一样莫名其妙。我好痛苦,我该咋办呀?”小军一听,阴着脸半天才迸出一句:“真是这样,我杀了你!”

一个礼拜后,春妮忽然辞了工作,不知去向。

小军搞明白是咋回事后,顿时像塌了天。春妮的出走,对她来说也许只是重新寻找自己的爱情,但对小军来说,失去春妮,失去爱情,就等于失去了生存的全部意义。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小军穿行于普宁的角角落落,疯狂地寻找着心上人。他几乎找遍了春妮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一点线索也没有。在艰难寻找的日子里,没钱搭车就步行,没钱吃饭就喝几口自来水。一直寻找了近两个月,他才彻底死了心。

他那美好而脆弱的爱情,令人痛心地遗失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悲痛欲绝的刘小军,在破败的出租屋里想到了自杀。他用两双尼龙袜在床架上结了一个套,将脑袋伸进去想了结余生。脖子被勒紧的那一刻,父母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刘家村的山山水水,还有他心爱的缝纫机……还有一个人充满哀怨地向他走来,那是李玉兰。小军惊醒了,他一把扯掉脖子上的袜子,爬起来给亲人写信。

他向父母沉痛地忏悔了自己不堪回首的逃婚生涯,希望父母原谅自己,他已为自己一时的轻率和糊涂付出了代价。他现在无脸回去见家乡父老,只能在异乡孤独地苦度余生,一辈子不打算回刘家村了。谈到玉兰,他希望玉兰再找到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好好过日子。

信发出以后,小军就跑到一个建筑工地提泥沙去了。他想开了,为赵春妮这种女人闹自杀不值得,他要好好活下去。

半个月后,小军收到了家乡的回信,还有一张汇款单。他捧着信和汇款单,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泪如泉涌。好半天他才拆开信,里面竟然有两封信,还夹着一张照片。一封信是父亲刘正国写的,父亲在信中丝毫没提及儿子当初出走逃婚的事,也无一句责备的语言,只是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家人对他的思念和牵挂。信尾写道:吾儿快回。

另一封信是玉兰写的,密密麻麻写了三张纸。她详细诉说了自己嫁到刘家近一年的生活情况,诉说了对他的爱与恨,痛苦与矛盾,思念与牵挂。她像一个宽容的大姐姐一样,劝告他不要再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因为他已经当父亲了……他可以不爱自己的妻子,但要对自己的亲骨肉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小军激动地捧起那张照片,只见玉兰微笑着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儿。在照片背后,玉兰歪歪扭扭地写道:这是你女儿晶晶。他再一次打量着女儿的照片,顿时百感交集,肝肠寸断。

他开始痛切地思念自己曾度过愉快时光的刘家村,思念故土的亲人,思念寂寞孤苦的妻子和可怜的女儿。他扪心自问:妻子有什么错?自己为什么背井离乡地逃亡?如此逃亡的价值何在?是为了真正的爱情吗?真正的爱情又是什么呢?

“爹啊娘啊,玉兰啊,女儿啊!”他痛彻心肺地呼喊着,恨不得一步跑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小军就收拾好行李,怀着负疚的心情踏上了归乡之路。

回到刘家村,他站在村口却迟迟不敢进村。在村外转了几转,他来到村后一座山上。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家。他看见了,爹正在门口操把锯子锯东西,锯得很吃力。不一会儿,娘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那一定是自己的女儿,清亮的啼哭声在后山也听得见。娘抱着她在门口转圈圈,爹也放下活计,跑过来看了看孙女,为了哄她,竟敢五音不全地吼了两嗓子京戏。没有看见玉兰,但他见爹娘好像听见屋里有人叫,匆匆进屋去了。屋里的人,肯定就是玉兰了。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家里的一间偏屋已经拆了,正在下脚基做新屋。他正纳闷儿,有个老汉牵着一条水牛走过来。他赶紧低下头,不敢认人。来人是村里的汪大爷,老人乜着眼,瞅了半天,认出眼前这个长头发、大胡子的年轻人是小军,惊诧道:“你这个小狗日的还知道回来,还认得刘家村不?”小军羞愧无言。

爷俩在后山坐下。汪大爷告诉小军,他家正在建新房子,玉兰筹划着建一个小养猪场。说起玉兰,老人感叹不已,直夸她是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

小军去年初出走后,玉兰又羞又气大病一场,在病中不吃不喝,绝望得不想活了。小军娘日夜守护在媳妇床前,百般劝慰,陪媳妇终日以泪洗面。年近六十的老人,每天端茶递水,熬汤送药,床上床下伺候着,生怕媳妇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刘正国打听到玉兰平日喜欢吃泥鳅,深更半夜到水沟去捉,最终逮到一碗泥鳅,脚却被水蛇咬肿了。玉兰病好以后,小军娘却病倒了,刘正国走路也一跛一跛的。望着这么好的公公婆婆,玉兰终于想开了。小军没良心,自己不能没良心。她决定忍辱负重留在刘家,当一个没有丈夫的好媳妇。从那以后,她尽心尽孝将这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刘正国经常背着媳妇在村里夸她:“我儿不醒事啊,这么好的媳妇到哪找去?玉兰能嫁到咱家,真是我刘家前世修的福!”小军娘也对玉兰说:“儿啊,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小军就不敢不认你这个媳妇。他若真不知好歹,我们刘家就只认你这个媳妇!”

汪大爷说完,语重心长地对小军说:“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你,你再不回来,就太没良心啦!”

汪大爷走后,小军在后山足足坐了两个时辰。他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玉兰。自己这样子回去,还像个男人吗?

小军想明白后,毅然决然地背起行李,重新踏上了返回广东的路程。他暗暗发誓,自己从哪儿跌倒的,一定从哪儿爬起来,不在南方干出个样子,绝不回家乡见父母妻儿。

回到普宁后,小军给父亲刘正国写了封长信,谈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爹,请您原谅儿子再一次的不辞而别。儿这次南下,不再是糊涂而幼稚的冲动,而是肩负着做人的良知与责任。我知道玉兰在筹办养猪场,我要尽一份力,帮她达成心愿。为此,无论吃多大苦受多大罪,我也心甘情愿。我要经过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走进这个家,走进玉兰的心……”

小军重新调整好求职的心态,彻底忘掉自己曾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裁缝,来到一家床单厂,应聘只有学徒工才肯干的机车工。

走进床单厂人事部,小军顿时惊呆了。眼前主持登记面试的人,竟然是周先生。他转身就走,被周先生在后面喊住了:“这位先生,我知道你需要这份工作,干吗没勇气来试试?”听清周先生对自己的称呼,小军反而镇定了。他冷冷地瞟了周先生一眼,不卑不亢地说:“行,如果您对我满意,我明天就来上班。”周先生沉吟片刻,问:“你想干什么工作?”他毫不犹豫地说:“机车工。”

第二天,小军就上班了。所有的机车工都按工时计酬,多劳多得。小军凭借自己良好的技术和精干的操作水平,很快在众工友中成为出类拔萃的好手。几天后,周先生找到他,拍着他的肩说:“我想跟你谈谈。”小军正在干活,他头也不抬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周先生笑了:“你可以不认识我这个厂长,有一个人你肯定是认识的。”小军敏感地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了,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但他仍然平静地说:“老板,你如果认为我干得不错,给我足额的酬金就行了。如果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就开除我。我想,咱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对吧?”

当天下午,小军最不想看到的人终于出现了。春妮默默地来到小军背后,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和一头乱发,忽然抽泣道:“小军,你受苦了!”小军忙乱地干着活,一言不发。春妮又说:“我知道对不起你,我愿意补偿你,你说吧,要钱还是要……”

小军头也没回地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到床单厂上班。

他来到附近的火车站,背着筐叫卖饮料和报刊。有一天,有个大爷找他买了份报纸,一个劲将报纸往裤裆里塞。他好奇地跑过去一看,原来大爷的裤裆裂了,羞得不敢直腰。小军连忙将他拉到背人的地方,掏出从不离身的针线包,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大爷看着这个毛头小伙子熟练的针脚,惊得张大了眼睛。交谈中他才知道这个卖报刊的小伙子竟是一个裁缝,他关切地问:“你为什么放着技术不用,跑到这儿卖报刊呢?”小军诚恳地答:“我的特长是做老年人的衣服,在这儿没用武之地。”大爷没再说什么,临走时,送给小军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老年活动中心主任”的头衔。

不久,在大爷的帮助下,小军开了家“老年人服装店”。接手的第一手活,就是给老年活动中心的老人做过冬的薄棉裤。小军根据南方的气候特点,给老人们精心设计了一种款式。他将裤腿设计成一种双线压花条纹,使老人穿起来不缠腿,走起来利落。他又颇有创意地将腰部安上松紧带,使老人脱起来方便,又暖腰。货出手以后,人人穿上都竖起大拇指,直夸小军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的好手艺。

越冬以后,他又适时推出老年人休闲服装系列,生意越做越红火。活忙不过来,他请了两个小帮手。

小军将每月挣到的钱,都寄到了家里,支援玉兰办养猪场。每回都附上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他在信中说:“玉兰,我知道钱不能抵消我过去的罪过,但我在异乡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真情唤醒我良知的结果……”

那天,玉兰给小军寄来自己绣的两双绣花鞋垫,每只上面都绣着两朵并蒂莲。在家乡,这是多情的姑娘向情郎表达爱情的信物。还有晶晶的近照,照片上女儿正光着屁股在床上爬。小军捧着妻子的礼物,什么都明白了。

在“老年人服装店”经营最红火的时候,小军忽然将店转让了。周围的朋友大惑不解,问他生意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激流勇退?小军笑着说:“我当初开这个店,并没有想到要挣好多钱。我只想证明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大男人!今天,店做红火了,我也重新站起来了,但我的人生舞台不在这儿,我的家乡刘家村更需要我这个小裁缝。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都盼着我回去。”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因逃婚离家出走近两年的刘小军回到了刘家村。他的归来,轰动了整个村子,乡亲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小军一迈进家门,就把玉兰和女儿搂在怀里,给父母跪下了。他泣不成声地说:“爹,娘,儿子糊涂,让你们受苦了……”

浪子回头,真情可表,前来瞧热闹的乡亲见此情景,无不动容。

(责编: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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