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成
这是倾尽生命和情感绣出来的旗袍……
特别生意
陈小晶从小学的是裁缝,手艺不错。她在自家门前的里弄里,摆了一个裁缝铺,专门给人做各式各样的旗袍。红红绿绿的真丝布料,摆在她面前的案板上,然后再经过她的手,就变成一件件让女人爱不释手的旗袍。她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
这天,陈小晶站在案板前,正准备抖开一块布料,外面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陈小晶忙放下手上的活,迎过去问:“小姐是来做旗袍的吗?”
女孩并没有回答陈小晶的话,而是用眼睛往屋里扫了一下,然后问:“陈小晶师傅呢?”
陈小晶忙答应说:“我就是。”
女孩把陈小晶打量了一番,说:“我要做一件旗袍,只要你能按我的要求,把它做好,多少工钱好说。”女孩说着,从她的小提包里,掏出一块纯色的、素净的缎面真丝。陈小晶瞟了一眼,就知道这块料,质地柔软又不失挺括,是做旗袍的上等好料。陈小晶立刻意识到女孩是慕名而来,不敢大意,忙伸出手要接过料子,女孩突然又缩回手,说:“慢,我话还没说完哩。”
陈小晶便笑着站在一边。女孩很直率地说:“我跟你实话实说了,我可不要你平常做的那种一眼就能看见女人大腿的旗袍。你要给我做一件和这件一模一样的旗袍。”女孩说着,又从她的提包里,掏出一个丝绸小包,小心地放在案板上打开。陈小晶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件地道的湘绣旗袍!
这种旗袍,曾经在上海滩上十分流行。旗袍低领、连袖、圆摆,它的式样古朴中流露出清丽。特别是旗袍上面那只湘绣凤凰,出神入化,做工精致。做这种旗袍的师傅要有精湛的技艺,大部分工艺,都要用手工完成,不然,女人穿在身上,就少了一种高贵感。
陈小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句心里话,这样的旗袍她不仅没做过,连看也没看见过几回。
女孩见她有些犹豫,便望着陈小晶笑着问:“陈师傅不会是徒有虚名吧,这个活计不敢接吗?”
陈小晶稍一镇定,笑着说:“只要有式样,我想应该没问题。半个月后,小姐来取吧。”
女孩就说:“那好吧,我先放二百块钱订金,只要你能给我做出和这件一模一样的旗袍,工钱我会让你满意的。”
女孩说着就要走,陈小晶忙喊住问:“小姐叫什么名字,留个电话好吗?”
女孩回过头说:“我叫叶赛赛。电话就不必留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来。”
叶赛赛一走,陈小晶不敢怠慢,忙关了店门,拿着这件充满着富贵气的湘绣旗袍,直接去了后院。父亲陈细手正坐在葡萄架下闭目养神,陈小晶上前叫了一声,说:“爸,我今天碰到一个顾客,她要做湘绣旗袍。”
陈细手不屑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赶时髦,这种旗袍,是一般人能穿的吗?穿不出那韵味,作践了料子。”
陈小晶不高兴地说:“爸,您少说两句。顾客拿来一件湘绣旗袍作样子,您帮我看看。”
陈细手睁开眼睛,接过女儿手中的湘绣旗袍,突然吃惊地跳了起来,脸色苍白,着急地问女儿:“人呢?做这旗袍的人哪里去了?”
陈小晶疑惑地望着陈细手,不解地问:“爸,人家早走了。”
“你……咋让她走了……”陈细手责怪道,又问,“她多大年龄,家住哪里,电话留了吗?”
陈小晶向陈细手介绍了一下女孩的情况,小心地问:“爸,她留有样子的,您不是还要量身材吧?”
陈细手摇着头说:“谁要量身材?真正做旗袍的师傅,谁还会用尺子去量呢?眼睛就是尺子!”陈细手说着,用手抚摸着这件湘绣旗袍,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过了一会儿,才对陈小晶说:“这件旗袍,就由我来做吧。”
陈小晶虽然有点疑惑,但见父亲愿意帮自己,也就没有多问。
呕心沥血
陈细手拿着缎面真丝料子和湘绣旗袍,走进了他的卧室,关上房门,再也没出来。一日三餐,都是由陈小晶递进去吃的。十天后,一件做工精细的湘绣旗袍,从上往下,像水一样,挂在人体模特的身上。陈小晶的眼睛都看直了,绣在旗袍上的那只凤凰,深红的凤头,红黑的凤身,金色的凤尾,活灵活现,好像随时都要从这件绣品上飞出来一样。
而此时的陈细手,仿佛大病了一场,人一下子苍老许多,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着眼睛对女儿说:“等取这件旗袍的人来了,一定要让我见见她。”
陈小晶连忙答应,还把陈细手做的这件湘绣旗袍,当成招牌,挂在模特上,搬到门口放着。
十天过去了,叶赛赛没有来取旗袍。二十天过去了,叶赛赛还没来。陈小晶有些着急了,叶赛赛那天没留下电话,她要是忘了来取货,这下可咋办?
陈细手此时已经病倒了,意识日渐模糊,脸色苍白如雪。陈小晶见父亲为了做这件旗袍累成这样,十分后悔,不解地问:“爸,您也真是,不就是一件旗袍,您用得着拼着性命去做吗?”
陈细手无力地摇着头,对着女儿说:“你不要小看一件旗袍,一件真正意义上的作品,是要用生命去完成的。只要用爱去完成它,旗袍也同样是有生命的!”
陈小晶不屑地耸了一下肩,说:“好吧,你可要好好把病养好,不然,我可后悔死了,接这件害人的湘绣旗袍活。”
父女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脚步声,陈小晶跑出去一看,叶赛赛正好从外面走进来。陈小晶气愤地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叶赛赛笑着问:“旗袍做好了?”
陈小晶取下湘绣旗袍,叶赛赛对照一看,眼睛直了,不由得感叹道:“绝了,真的一模一样!”忙收拾好两件湘绣旗袍,装进提包里,笑着又问了一句,“凭这手艺,不是你做的吧?”
陈小晶没好气地说:“你管这些干什么,我做工,你付工钱就得。”
叶赛赛从小提包里抽出一千块钱,放在陈小晶的案板上,转身就走。
这时,陈细手拄着拐杖从后院慢慢走了出来,叫住了叶赛赛:“姑娘,请留步。”
叶赛赛停住脚,吃惊地望着陈细手,说:“我干吗要听你的,我现在就想走。”叶赛赛一转身,陈细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洒而出,人一下子摔在地上……
“哈哈哈,陈细手,你也有今天!”随着一声大笑,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太太来到陈细手面前,陈细手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英姑,你能来见我,足矣!”陈小晶忙上前扶起父亲,不明白地问:“你们认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细手叹了一口气,对大家缓缓说出了六十年前的往事。
一世情缘
当年,陈细手跟随师傅到上海一个大户人家做旗袍。十九岁的陈细手,不仅人长得眉清目秀,而且他那双手白皙而又细小,伸出来,就像十根葱白,挑起湘绣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这大户人家有个女儿叫英姑,年方十六,整天围着他转,一边唱着苏州小调,一边看他飞针走线。
半年后,陈细手要离开英姑家时,英姑却坚决要嫁给他。英姑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把陈细手他们打发走后,很快就给英姑说了一个移居东洋的大户人家少爷。英姑在家以绝食来抗拒这桩婚姻,可在这时,陈细手却退缩了,伤心欲绝的英姑向家人提出,她可以远嫁东洋,但在临走前,她要穿一件陈细手亲手给她做的湘绣旗袍,并亲自送到她的手中。
听到陈细手提起这件往事,沉浸在回忆中的英姑,突然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悲怆地看着陈细手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那天不来?你知不知道?其实,那天,同一时间,码头上还有一班游轮,是开往美国旧金山的,我偷偷地买了两张票,准备你一来,就一起逃到大洋彼岸。可是,我在码头上等了整整一天,旗袍送来了,可你却没来,我只好登上了前往东洋的海轮……”
英姑还告诉陈细手,她嫁给那个大户少爷后,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她一个人在日本孤苦伶仃地过了大半辈子。直到去年,娘家侄女叶赛赛去日本把她接回了大陆。这一年来,她一直苦苦地打听陈细手的下落,她想在有生之年,亲口问一声陈细手,当年他为什么不来。
工夫不负有心人,英姑终于打听到陈细手的女儿开了一家旗袍店,于是让叶赛赛先来探听一下虚实。
陈细手听完,望着英姑说:“英姑,这几十年,你怎么就不仔细地去看看这件湘绣旗袍上,凤凰的眼睛下面……”
英姑抓起那件湘绣旗袍,只见深红的凤头上,那只眼睛下面有一小滴泪珠,殷红如血,凝视越久,越觉得血气中,仿佛闪着奇异的光芒,英姑的脸颊顿时腾起灼热的红晕。英姑颤抖地说:“我看到了满眼是血。”
陈细手说:“这叫血绣!”
英姑愣了一下:“血绣?”
陈细手叹了一口气,告诉英姑,在湘绣旗袍中,血绣是湘绣中的极品。所谓血绣,就是用自己身上之血,浸泡丝线三日后,在寂静的深夜,对着半弦月的月光,专心致志地飞绣,绣得越快,效果越好,所以,一件真正的湘绣旗袍做下来,心力大耗,不是立刻毙命,也会半死不活。
陈细手让女儿拿过那件湘绣旗袍,对着英姑说:“我之所以用血绣,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没想到,你看到了凤凰回头的那滴血泪,怎么就没有看到这滴血泪上那根翘起的丝线线头?”英姑仔细看去,果然见那滴血泪上,有一根翘起的线头。这时,陈细手用手指甲轻轻提取那根线头,突然从凤凰的嘴里,扯出了一片细小的绢绣,上面绣着七个字“七夕相偕回故乡”。
陈细手望着英姑,喃喃地低声唱起:“粉白墙上画月亮,月亮里面出凤凰,凤凰口吐七个字,七夕相偕回故乡……”唱罢,陈细手说:“这不是你当年常常唱给我听的苏州小调吗?我以为你一看到旗袍上的图案,就会明白!我这是偷偷地约你,在七夕这一天,一起逃回我的故乡啊!哎!自你走后,我一生未娶,老了让养女开了一爿裁缝铺,也就是想等你回来……”
英姑听了陈细手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你……你为什么这么傻,我……我还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两位老人捧着那件湘绣旗袍,相拥而泣……
(题图、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