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剑平
转眼来美国已25年,从最初的Waiter到店员,到工程师,再到如今的悠闲日子,那段打工生涯成了一笔弥足珍贵的人生财富。
侍者
1981年的四月,早春的波士顿还下着雪,东北大学校园银装素裹。校园真是年轻人的天堂,在温煦的阳光下,他们光着膀子晒太阳,晚上跳“迪士高”,通宵达旦。可是我却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五十年代向苏联学习,灌进肚子的全是俄文。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坐在美国研究生课堂真如腾云驾雾。教授讲100句,95句听不懂。下课打开书本,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中英文大字典一翻就是鸡叫天亮。80年代初期的大陆自费留学生大多是一穷二白。要付房租,付学费,买食物……要为自己的生存拼搏。开学后两个星期(来美国第三个星期)就踏上了打工生涯的不归路。
留学生打工的首选是餐馆,餐馆首选是侍者。我在波士顿大街小巷先后面谈了十个餐馆老板,九个说“No”。原因如下:一、英文不行,二、不会讲广东话,三、没有餐馆工作经验……只可以做洗碗工,打杂工。我说“No”。第十个老板是来美国多年的扬州人,一来看在都是江南人的面上,二来看我读硕士的担保人是中国计算机的名人,总算开恩,答应让我试工三天当Waiter。明明在波士顿市中心他的店讲妥的,偏偏把我支到Cambridge的乡下店去打工。我只好咬咬牙用40美元淘一辆自行车,骑车上班。餐馆的经理是老板的大小姐,好一个大小姐,一见面就是下马威:“大陆仔,老老实实干活,好好侍奉客人,多挣点小费”。看在“钱”的面子上,我忍气吞声回道:“谢谢大小姐。”
每天干活,提前一刻钟就在餐馆门口恭候,大厨,大小姐……姗姗来迟。第一次接待一个大胡子的人,给我Order,我一点也听不懂,只好央求他对我讲,他要的是菜单上的第几号,然后对号入座,记下中文名,再去厨房吆喝。真是端上茶壶,忘了杯子。奉上点心,忘了带汤。好歹四个钟点过去了,大小姐打开小费盒,我也得到十美元,真是太兴奋了,“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殊不知我像从水中捞起来的人,汗流浃背,全身早湿透:急得一头汗,热得一身汗,兴奋得全身出汗,这是在美国挣得的第一次钱。晚上实行包桌子打工,我谢绝了大小姐(不要自不量力,搞砸了)。领了一份菜单,回到宿舍,在洗澡盆盆、在床上通宵背菜单好应付第二天打工。一回生,二回熟。熬过三天,也就从一个从未端过盘子的生手变成了可双手端盘子的能手。
一个星期天(此时我做侍者已一个多月),来了一个日本客人,点了一份午餐,因为不是太忙,我用自己的破碎英文和他交谈一会儿。他知道我在念研究生还周末做Waiter,大概起了恻隐之心,付小费时放了一张50美元大钞,说是给我的。但我还是把钱如数交给了经理大小姐。当晚,给我们侍者结帐时大小姐不再叫“大陆仔”而叫我“郑先生”,那一刻我由衷的感到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尊重。
劳动可以挣得报酬,美国我呆定了,小卒过河,只有前进决无后退。转眼秋风萧瑟,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冰天雪地。每当深更半夜,孤零零骑着自行车,迎着刺骨的寒风,外衣冻成冰块,内衣却被汗水湿透,骑车过查尔斯河,眼泪只有往肚里咽下去,其中的苦只有自己明白。
我的大学研究院的同学看到我读得很辛苦,都劝我不要再念下去了,说“事倍功半”。虽然美国每个人都是就业机会100%,但根据我的具体情况:一无身份,二来年纪大,三来英文破……轮到我大概只有1%的机会,还不如早点去打工,赚些钱再做打算,我听从了同学的善意劝告,结束了波士顿九个月的研究生生活,也结束了第一份打工——Waiter。
店员
乘上灰狗,拎上箱子,来到全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一一纽约。打全工。
在肯尼迪机场附近有一个庞大居民区,我在那的一家杂货店(小型超市)当店员。刚去时正值圣诞节,购物高潮。4000平方米的店里黑压压的一片,眼花缭乱,老板叫我去卡片货架的两行看差。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身穿大陆装,傻乎乎的站在那,害怕卡片不翼而飞的担心,不由反映在脸上和行动上。现在想来,那对顾客是很不礼貌的,怪不得当时的黑人女顾客都怒目而视了,我却还是傻乎乎盯着他们。他们大声斥责,我听不懂,还是牢牢记着老板的吩咐,看差。Chink(清客)getaway!骂声不绝,因为她们认定我在监视她们。
节日过后,开始正常的营业,老板开始让我站柜台——收钱。老板的开场很无奈:“你是来我店里打工人中年纪最大,英文最不好的。看在你父亲的情面,让你打工,请你好自为之。”柜台一站12小时,三天下来,每天回到家,我躺在地上不想起来。两条腿肿得像萝卜。太阳还未升起,赶紧出门,日落西下,还未回家,天天如此。身体上的疼痛,咬咬牙,能挺过去,最不堪的是精神上的受辱。刚开始站柜台的第三天,一个小孩仰着头问我“Where is the potato chip?”我干瞪着眼,不知所云。老板娘带着小孩去拿了他要的“薯片”。老板当着众人(店里还另有三个员工)申斥我:“你连一个三岁小孩也不如!”真是无地自容。为了保住饭碗,我忍住羞辱。挺着腰板继续干。再想着法。巧着干。柜子后面两三百种香烟,五花八门,名称各种各样,只能悄悄记下香烟名字、颜色、长短……像背英文单词一样,天天背诵。一个月过去了,由生变熟。客人一点烟,我也能手到擒来。两三百种香烟如数家珍。二三十种薯片也像青菜萝卜背得滚瓜烂熟,三个月下来打lotter机十指如飞。收钱不用收款机叠加,三七二十一,马上搞定,这是中国人的普遍天分,一般美国人只用加法,我们会灵活用减法,用乘法。随着业务能力的提高,渐渐得老板信任和重用,店里大小事都叫我去做,他乐得轻松。
一个突发事件结束了这段店员工作。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星期六,这个ShoppingMall的停车场,剩下寥寥无几的车辆。我和Mike拖着疲惫的腿,走向停在角落的汽车,准备回家,突然从Building的拐角闪出一个人影,只见他披着Hood,整个人罩在宽大的斗篷中,黑乎乎的,只有牙齿露出一道白光。右手抖动着一把漆黑闪亮的手枪,嘴里咕噜着:“Give me!Give me!”我不由自主的,赶快把夹在腋下的饭盒双手奉上,看到他抖动的枪,我的腿也在瑟瑟发抖,担心他不能控制自己。枪走火,我的小命也呜呼了。真是老天保佑,他抢了我的饭盒,扬长而去,我们赶快溜进车逃之夭夭。上海人说,“一二不过
三”,我不想再碰到第三次,毅然向老板辞职,揣着用血汗换来的钱奔向曼哈顿。
工程师
发了无数求职信,交通大学的毕业证书,汽轮机厂总工程师的推荐信……都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个偶然机会,得到消息可以交钱三个月集训取得考试资格后参加纽约市人事局的冷气工程师执照考试。
鼓足勇气,交了学费,周末密集训练,周一到周五去做泥水工的小工。市人事局每年举行两次笔试,通过笔试再进行个别口试(现场实践考试)。真正能取得工程师执照的少之又少,1%的机会。我很幸运一次过关,顺利取得市人事局的工程师执照。有了工程师执照,有贵人指路,顺利在曼哈顿一家颇有名气的教会医院当值班工程师(Watch Engineer),医院有4400员工,大小楼房十七幢。我所在的ENG部门有80多人,其中八人有工程师执照,其余是电工、机械工、水管工、木工……等等。工人以白人为主,管理阶层都是爱尔兰裔美国人。我这个讲破碎英语的中国人令人侧目。我初来乍到。虽然是部门的Top pay。但还是制冷系统的新手(虽然在国内有近10年汽轮机设计、制造经验,制冷却只经过美国三个月的短期训练)。最初,天天过小媳妇的日子,人人给小鞋穿。工人们出难题给我做,白人工程师看我出洋相、闹笑话,粗活、脏活,都叫我去做,我都一一照单全收。我心想从最底下做起,才能做得扎实,才能站得住,站得稳。我在大陆多年来摸爬滚打,艰辛生活,对我是绝佳的磨炼。我由衷的感到没有当年的磨炼,也不能有今天的过硬本事。在我初掌握全医院的设备系统之后,中国工程师形象逐步形成。经过几次医院重大事件,我的优秀素质和处理紧急事件的才能充分表现无遗。
有一次,医院火警铃声大作,医院动员全部员工各自坚守岗位,我直奔现场。今天情况特殊,是AC-3发出警报,平时任何火警全医院的送风机全部Stop,只有AC-3顺利运行,因为AC-3是供手术室和加护病房的专门Air Handler(送风机)。我奔到现场后,首先命令AC-3立即紧急停机(防止油烟继续灌进开刀房和加护病房)。第二,违反常规(常规是要等待消防队指挥官的命令,现场一切情况正常安全时才Reset,重新开机)立即Reset,启动抽风系统,把AC-3和送风管中的油烟抽出去,使开刀房和加护病房病人不窒息。二个命令都是违反常规,小则记过、扣薪,大到刑事处罚。但我当机立断,坚决的做了。事过天晴,院长在通过chief的肯定后,给予我口头表扬,谢谢我临危不乱,救了许多病人。特殊情况违反常规做得好、做得对。
震撼世界的“911”事件,就是发生在ST.Vincents医院不远地方,当日早上我休班看到电视,知道我们医院是首当其冲,中午赶上通车的地铁,在时代广场,地铁不再行驶了,我从时代广场步行到医院通过三道封锁线,二十四街,二十五街,十四街,没有汽车,甚至没有行人,只有救命车和救火车的尖叫声不时划破死一样寂静的时空,医院处于灾难紧急戒备状态,抢救人命输血、输气、输液,所有医院员工全部投入战斗。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睡一刻安稳觉,没有吃一口安顿的饭,平时喧哗的格林威治村,寂静一片,只有浓浓黑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时时发出烤焦臭味。我们得整理所有的地方开辟可以容纳病人的病房,保证医院冷气,通风正常运行,保证供热水,保证供氧气,保证血库有血浆,有盐水,保证医院的电梯运作正常,院内运输正常,所有病房和新增加的病房有电,有冷热水,有氧气,下水通畅。一个人顶着几个人的任务不停干。纽约人不怨天尤人,团结一致。只看到在医院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自动献血,大家同仇敌忾。纽约人充满人性有着无私的爱。I love NewYork!
在医院工作16年后,2002年,在4400人的医院员工中,我是被推荐出的6位Employee of the year(年度先进工作者)之一。我和医院总裁(CEO)手挽手接受大家祝贺时,百感交加,我的chief说的好,你是第一代美国移民,能够用你的智慧和技术为医院服务,我们尊重你,感谢你,美国拥抱你!
25年过去了,我已退休,过着知足常乐,夕阳红的日子,我常想不管什么人,踏上异国的道路,都必须放下身段,从零开始,吃苦耐劳,踏踏实实,以乐观进取的态度对待人生,每个人都会在不同工作中,发出光和热,赢得尊重,实现他的梦想。
责任编辑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