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解爱人

骆以车

作者简介

台湾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硕士。着有：《妻梦狗》《第三个舞者》《月球姓氏》《遣悲怀》等书。

没有比组装人骨更悲伤之事。

有人在拉斯维加斯的沙砾旷野上拣到一根人类大腿骨。年代久远，骨头表面已呈干枯深棕色。于是他们派出大批人手作地毯式搜寻，在方圆一公里内找到散落各处的其他二百零七块骨头。他们把那些四分五裂的胫骨、腕骨、上颚骨、肋骨、尾椎骨、头盖骨……带回实验室，像拼图游戏拼组回一个人形躯骸的整体。他们感慨：

“再有权势的君王，也无法拼出一个人出来。”

“骨头对你说悄悄话吗?”

“这家伙被分尸了。”

“追根究本，万物其实皆由碳组成，星星与树木，卡车与人骨。”

他们从骨骸上的锯痕，确定肢解这具身躯的工具是电锯，且由锯子跳动的散乱边缘，推断肢解尸体者不擅用电锯，手劲不够，且不熟悉肌肉组织。

他们找到死者家。(根据齿列形状与牙医纪录比对)，是他妻子应的门。老太太“不知道”先生已死，眼神灰澹空茫：“他不在这边，他到店里去了。”

这些探员们面面相觑：

一、这个老太太和先生多年没生活在一起，且互相不闻问，乃至于先生死了多年她完全不知道。

二、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弄乱了活着与死亡的时间记忆。她活在一个先生仍像昔时每天和她生活的幻觉世界里。

三、也许是某个资料系统出了问题，死者并不是她先生。她先生真的还活着。

四、她说谎。而且极可能就是这老太太谋杀了她先生。

他们彻底搜查了那房子：客厅的墙面上贴满了这对夫妻从年轻到老一生的照片，像时光回廊。他们在一间废弃浴室的浴缸排水管采集到血液反应，且DNA与死者相符。并在仓库找到那把与骨头上锯痕相符的电锯。于是老太太被以谋杀嫌疑犯拘捕。

老太太颤巍巍地说：“我没有杀他。我爱他。我不可能杀他。”

这是影集CSI《犯罪现场调查》其中一单元《脱衣舞男之死》(至于标题，则完全是另一个故事)里的情节。结局没什么关子好卖，老太太并没有杀死她的先生，但她确实在他死后肢解了他。只因她负担不起葬礼的费用，且她先生受不了长期心脏病之折磨，自行服药过量了断，临死前求她把自己的尸体“藏起来”。只因为这一对挚爱的老伴，丈夫担心这么一走，社会福利津贴就会减半。于是她将他的身体锯成碎块扔撒在旷野，独自活着，继续用先生的签名(假装他仍在世)领取社会局的全额养老金。探员们重组一具被沙尘钙化几乎杳为人知的骨骸，以为追踪了隐匿多年的凶杀案，其实是两个老人相濡以沫孤独在社会边缘残活，其中一个活不下去了，仍得保护继续活下去的另一个。

我为那个老妇在警探询问的第一瞬，说：“但是他不在家，可能到店里去了。”时，近乎灭绝孤狼的悲哀眼神给深深打动。

一开始我们难免搜寻那些人性里总让我们困惑不解的黑暗面。一个老太太为何要杀死一个可能来日无多的老伴?或者，一个老太太，几十年前完美无缝地谋杀了她的丈夫，而守住这个秘密守了大半辈子?或者，在那后面，有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对不起，我脑海出现的是蒋方良或章亚若的老人与少女对照的脸)。譬如福克纳的短篇名作《给艾蜜莉的玫瑰》：小镇上一个深居简出的神秘老小姐，死后人们才在她屋内发现：许多年前玩弄了她感情的一个浮浪异乡客，大家以为他悄悄地离去，原来是被这老艾蜜莉给毒杀了，且尸体做了防腐，多年来躺在她的床上每夜陪她共眠。

或者我们难免浮上一些如磷火的幽微好奇，说不上是窥秘，但在那黯黑、静默、不为人所见的密室剧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后来展列在人们眼前的景象，如天体逆行，如颠倒梦境。譬如前些天的新闻：嘉义神坛坛主被自己忧郁症的儿子打死；或者像几个月前，花莲一家五口骇人听闻的离奇命案，那对父母像宰鸡一样在自家屋宅一个一个杀了自己的孩子，而后行踪成谜……

我们咋舌叹息：那是怎么回事?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或者那个老太太哀伤的眼神里)，有一些东西，像高速旋转的果汁机分离出不同层次。因为结局并不是谋杀，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个爱情童话的尽头。老去的恋人临死前说：“把我肢解成碎块吧，别让他们找到，这样全额救助金可以让你手头宽裕些。”我猜想：在老人的世界里，死亡是另一种时间成本的计价。

十五岁少年，二十八、九岁年轻人、四十岁中年，以及七十岁的老人，对于自己的死亡或至亲之人的死亡，应该是一片一片不同切面的载玻片标本图样吧?不同的殒落感，不同比重的缺憾与不舍感(对于单一个体将被剥离这个人类全体)。死亡在他们眼中照映而出的样貌，因为对照了不同时点的“活着的时光”的全景摄像，因之差异之大，或如在湍溪、死水潭、大海、深井……各自不同介面映出的倒影。一个三十岁的妻子杀死丈夫，那暴力后面的灵魂弹跃(嫉妒?被羞辱?诈领保险金或遗产?长期受暴的反击?想跟情夫远走高飞?)肯定与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妇杀死老夫，非常不同吧?一如一个濒死老人脑中浮现的“牺牲”意涵，肯定跟罗蜜欧茱丽叶或少年维特这些为情殉死的年轻人迥异吧?

(责任编辑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