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佩
马来西亚东部的沙劳越,茂密的森林形成于7千万年前,是世界最古老的热带雨林之一,也是雨林原住民的家。
普鲁族是雨林里的Sape琴音乐家;猎人头族伊班人喜欢筑造长屋;伊班妇女在长屋里用梦境灵感来织布;善吹箭的阪南人最不驯服,他们从不造屋,只在雨林深处搭建临时栖息所…。
我们赶在雨季末尾,前往雨林深处的勒曼那河上游,拜访雨林真正主人的家,驾长舟荡在河上,彷如由文明来到荒野、重返了一趟生命的起源。
我们在马来西亚雨季的末尾,由吉隆坡转机到沙劳越州的古晋(Kuching),雨一路也由西边跟来。真纠缠哪。这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雨,彷佛知道这一季就要结束了,越发在市区里下得涕泗纵横,好似要将整座雨林城市,全溶进水汤中。
雨林涤清幽
马来西亚东部的沙劳越州,是全国最大州(台湾的三倍),却有2/3覆盖着热带雨林,每年11月开始的雨季,不仅带来丰沛水量,也是这夏天国度气候变化最大时期。“季风很难预测,”华人司机说:“谁也不知雨何时下、何时停。”
古晋省是沙劳越最早开发的省份,省会古晋的50万人口,主要聚在沙劳越河两岸,华人居南、马来人在北,两市隔河而治,还有各自的市长。水气氤氲中,景色格外显得格外优美。堤岸上望着对岸亮晶晶的AsIana皇宫,两旁马来人家的高脚屋,梦一样向河旁延伸……,我竟有些恍惚,到底哪岸是戏台、哪岸才是看客呢?
隔天一早,乘车前往古晋北市,市政厅所在的起伏山丘,清新好似春天花园。越往北,两旁道路逐渐出现雨林原色。大如瀑布的羊齿蕨、抽长触须的过山猫、天堂鸟新叶翠得像刚铸的青剑,绿森森的棕榈、红树林…,猛然让我想起《阿飞正传》里雨林中狂走的张国荣,导游吕桑忽指着前方山峦说:“看,睡美人。”
长屋学春米
传说中,山都望和妹妹琴瑟章是下凡公主,负责教人间种稻、织布。有天来了位少年猎人,姊妹因他起争执,“琴瑟章落海变成猴子岛,山都望也被天神处罚,变成山。”也许因为有遗憾,山都望成了爱情山,年轻人常偕伴到800米的山顶野餐。
马来西亚是多种族国家,除了马来人、华人、印度人,沙劳越还有23族原住民。古晋北郊的沙劳越文化村,悉心规划了当地主要民族的传统建筑,是个浓缩的民族园区。
踏进比大友族长屋,二只小猫一下就钻进地板不见。踩着叽嘎作响的竹地板,好似小时姨妈家的日式木地板。屋中二位婆婆一见我们,便像自动表演机般示范起农家生活。小老太太个儿不高、春米却有劲,几下直捣已把我从雨水的倦怠感中震醒,请教她如何使腰力将杵棒砸进臼盆、发出洪亮撞声,没想到我却手歪砸出臼外,差点把老人家的家什捣翻。
骷髅保平安
钻进一旁圆屋,着传统服饰的少女甜甜跳起迎宾舞,舞虽柔旎,一抬头竟看到火炉上方,几颗从前敌人的老骷髅头,还干巴巴吊在梁下“镇宅”,好诡异。比大友族曾是猎头族,过去战士出战前,都在圆屋誓师,割回人头也拿回圆屋,供在火盆上,保护全族;圆屋因此是女性禁地。但我们一问,屋中少女甚至也不是比大友人,而是别族来客串的呢。
园中小径弯了几弯,来到阪南人的栖息栈道。阪南人是雨林里的游牧族,不喜盖屋、只在雨林里搭个简易栖所,这时却耐心摆pose表演吹箭。一旁老外看得跃跃欲试,借来箭筒试吹,真像在夜市里玩射汽球。
踩着木梯踏进另一座长屋,普鲁族歌手立刻当当弹起Sape琴。旋律虽清扬好听,我还是被那插电音效和歌手的马桶盖头给分了心。听完踱至屋后,沿山而筑的木栏已浸得湿润,好似日本京都寺院亭廊。忽然树林簌簌起了骚动,似急风吹过。正抬头查看,马桶盖头竟已跟来解说:“Monky、longtail,最大那只是王。”果然,猴群们荡在树间上下嬉戏,我还看到只猴Baby呢。
野蔬尝清甜
占地17英亩的文化村有如小乌托邦,园区餐厅里风味也多元。既有沙嗲串、咖哩鸡,也有熏鱼,最惊艳的是雨季野菜沙拉(UlamUlaman),沾着虾酱,膏腴鲜味中还尝得到清甜。餐毕再来杯印度拉茶,瞬间湿闷好似全被刮去,爽口极了。
沙劳越州共有四千座长屋,傍水而居的伊班人为避湿气而将房屋架高,他们又喜群居,每当增添新人口,便在屋旁增建房间,逐渐加长成“长屋”。屋越长、代表部族越强盛。
我们从陆路,驱车直达鲁勃安都(Lubok Antu)的Kesir村。穿过摇晃晃的吊桥走进长屋村,廊边一个裹着纱丽女孩像被吵醒般,愣愣望着我们。好似走进鸡犬相闻、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导游挨屋找着偷跑回家的船夫,央他载我们河上泛舟。雨林中、红树林深荫下,滚滚江水荡着长舟,彷如荡进悠悠午梦中。来到一处河湾,披挂整齐的老船夫认真地向江中抛网,背上刺青闪亮如蟒蛇花纹。这河水,这小舟,究竟载了多少人撒网,捕了多少条鱼,养大多少儿女和子孙?
“伊班人的刺青图腾,代表他对部落的贡献,有时是猎到人头,有时是立下特殊功劳。”问满脸皱纹的老邦加贵庚,他竟死不松口回答。看来伊班男人的年龄,也算秘密。
停舟上岸后,我们在村中穿绕,邦加已在河边烤起鸡腿,几根青竹筒也偎在火旁烤香。一会邦婶端来数盘青菜,打开竹筒里的好料,以大蒜调味的竹筒鸡(Ayampansor),竞出乎意料地美味,还带有淡淡竹香。
巴空织梦境
长屋旁,我们与比大友族友人毕纳斯聊起伊班妇女的绝艺“巴空”(Pua)。以树根染色后编织的巴空布,我曾在古晋市区的艺廊看过好些幅,花样从不重覆:或如密匝雨林般大幅织着长而笔直的线条、或细密配色间穿插着盘踞蛇头、或是无数神灵在回环图型中缠绕……,仿佛雨林才是真正的织布人。
由于过去并没图谱,技法都靠世代相传,织布高手还会将梦境制成图案。毕纳斯说:“你若看到人形图,大都是织布人的梦。”又说:“虽然梦到图案,若织布人太虚,反会生病、织不成,只能找气强的人接替。”那图案算谁的?“变成接替人的啦。”原来,未必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梦。而这梦中得来的美丽纹样,竟也像梦一般渐要失传了。
伐木业已沿河道深入雨林,村童都到村外读书,连毕纳斯自己也不住长屋了:“长屋虽感情浓密,却没隐私。”文明正悄悄改变着雨林,比雨还剧烈。我去村长家借厕所,长屋内层竞还有一套房屋,有新式厨房、电视,客厅摆着绒毛玩具。我真担心,会不会门一关,这小村就像小说《百年孤独》里的村庄“马贡多”,被现代文明的白蚁群,一点点吃光了?
我们又回到沙劳越河岸,等搭渡轮游河,堤岸边的小草燕,忙着绕方堡高低盘旋。沙劳越河也是鳄鱼栖地,上船时,当地人玩笑说:“傍晚时鳄鱼最饿,小心别被咬到。”
渡轮如艨艟巨舰驶在河上,好似驶进昔日沙劳越的回忆录。左边一页页是老市集、印度街、清真寺,右边那页不朽的Aslana皇宫,是沙劳越第一代白人“拉者”(Rajah,大酋长)送第二代拉者的新婚礼物。
沙劳越原是汶莱属地,1841年,英国探险家詹姆士·布洛克受原住民拥戴成为大酋长。他的家族共统治沙劳越100年,接着日本入侵、英国占领,沙劳越在1963年独立成为马来西亚邦联之一。
近黄昏时,一天热气已散,几条小舢板在河上捕鱼,雨季就快结束,鱼群又要回来了。渡轮掉头驶回渡口,河上映着夕阳紫光,船上一对澳洲姊妹欢叫着:“老市场到了。”这趟船,我们一只鳄鱼也没瞧到。
(责任编辑/唐馨)